“巴金”之前的诗作
总算有一点凉风,时间过得真快,马上就要迎来巴金先生120周岁的生日。去年冬天以来,编校《巴金全集》第二版,重读他的作品,积攒了不少零零碎碎的想法,便有了这一组“甘棠之华”。巴金先生,原名李尧棠,字芾甘,取自《诗经·召南·甘棠》“蔽芾甘棠”一句,我也借用一下,算是甘棠树下,在纷纷落下的花瓣中拾取几瓣与大家一起分享吧。虽然,早已过了那个季节。
“巴金”这个笔名是他在1929年初发表小说《灭亡》之后,才为读者熟知的(在前一年,他发表一篇译文也用过这个笔名)。在“巴金”之前,他也发表过不少作品,也出过书,不过,多以政论为主,还有与此匹配的翻译。然而,1922—1924年这两三年间,他诗情大发,写过20来首诗。作家本人以小说名世,他不会承认自己是诗人;他甚至也不认为这是文学创作,认为它们都是练笔。晚年,他对其中一首诗做过评价:“诗不是好诗,但说明了我当时的心情。”(《〈巴金论创作〉序》,《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五十三页)这是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这些诗较直白,缺少诗味,立意也比较单纯,这些都是早期白话诗歌的通病,确实算不上“好诗”。但是,“说明了我当时的心情”,这就很重要了,它们是打开巴金心灵世界的一扇窗户,是研究巴金从蒙昧未开的孩子向一个拥有信仰和生活态度的青年人过渡的重要文本。
这些诗再一次确认巴金“五四之子”的身份,能够看出他与五四新思潮的密切联系。它们以小诗为主,“小诗”是白话诗初期很风靡的一种诗体,主要是受到泰戈尔、纪伯伦等人的影响,冰心是当时影响较大的代表诗人。巴金说:“当时我受冰心的影响,常常写些蕴含哲理的小诗”。(范泉:《巴金佚诗的发现经过》)“在睡梦中的人们!/不要过于快乐罢,/你应当知道将来还有梦醒的时候。”“青年人!/要想美丽世界底实现,/除非你自己创造罢!”(《被虐待者底哭声》)这些句子,如果不标明作者,真让人疑心它们出自冰心的《繁星》《春水》。从早期的诗作中,我还能看到鲁迅对巴金的潜在影响。《疯人》的结尾:“因为我是生在这聪明人的世界中呵!/这世界中已没有一个疯人存在了。”让我联想到鲁迅笔下的“狂人”“聪明人”;而《梦》中那些叫不醒的人,与鲁迅“铁屋子里的呐喊”的意象又何其相似。形式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共振,诗句中传达出的思想是五四时代精英知识分子的基本声音。比如《惭愧》中老乞丐的形象和我无力帮助他的“惭愧”,街头“丧家的小孩”(《丧家的小孩》),还有“哭是弱者唯一的安慰呵”的控诉(《哭》),都表现出巴金是一个同情弱者、底层人的人道主义者。历朝历代伟大的作家都不是高高在上者,他们躬身大地,敬畏众生,为弱者呼喊和抗争。巴金在少年时代便接受这样的教育,一生中都在守护着这样的价值观。
写这批诗时,巴金20岁上下,已经找到了他的“信仰”,在他的政论文中充满着战斗的激情,然而诗作中却是忧郁的,哀伤的,寂寞的,柔软的,充满着抒情的色彩,这是一个年轻人的正常心绪,也是五四后的时代寂寞。他曾慨叹:“一株被扎过了的梅花在盆里死了。/她的一生原是这样的寂寞呵!”(《寂寞》)“没有母亲保护的小孩,/是野外任人践踏的荒草呵!”(《诗四首》之一)谈到“没有母亲保护”,这也是巴金在诗作中反复哀叹的主题,他是一个“丧家的小孩”。1914年,巴金十岁时,母亲病逝;1917年,13岁时,父亲病逝。这是巴金少年时期最为刺痛心灵的个人事件。后来,他描述父亲去世那个晚上,他和三哥坐在房间里,“望着黯淡的清油灯光落泪。大哥忽然走进来,在床沿上坐下去,哭着说:“三弟,四弟,我们……如今……没有……父亲……了……”“我们弟兄三个痛哭起来。”(《最初的回忆》)从此,他常常以“孤儿”自许。诗作中对母亲的怀念,读来让人心疼:“母亲呵!/每当忍受人们的冷酷待遇时;/便自然忆起了亡故的母亲呵!”(《母亲》)
巴金的诗情很短,基本上集中在那几年,成为“巴金”后写过控诉日本侵略者的诗,以后便鲜有诗作了。那几年写诗,是不是因为生活变动给他带来的心底震荡?离开亲人和故乡,来到遥远的城市读书,心底愁绪万端,便也诗情汩汩。他晚年还不能忘记离乡的情景:“在离家的第一天,夜幕下降,江面一片黑,船缓缓地前进,只听见有节奏的橹声,不知道船在什么地方停泊。在寂寞难堪、想念亲人的时候,我看见远方一盏红灯闪闪发光,我不知道灯在哪里,但是它牵引着我的心,仿佛有人在前面指路。我想着,等着……我想好了一首小诗。”(《〈巴金论创作〉序》,《巴金全集》第十七卷第五十三页)这首《黑夜行舟》后来倒是不少人喜欢呢:
天暮了,
在这渺渺的河中,
我们的小舟究竟归向何处?
远远的红灯呵,
请挨近一些儿罢!
当时,他的前方是上海。讲起写诗,巴金与上海还有特别的缘分,它们除了发表在故乡的刊物上外,还发表在上海出版的《时事新报·文学旬刊》和《妇女杂志》,这两份报刊,在当时还颇有影响。但是,没有人会注意一个叫“佩竿”的人——这是他写诗时用得较多的笔名,人们不会想到他就是小说家巴金,直到半个世纪后,它们才得以“出土”。“佩竿”当是由本名“芾甘”而来,而巴金在《孤吟》上发表诗作时,曾用过“P.K.”这个名字,范泉先生拜访巴金时,经巴老本人确认,倒是纠正了人们常犯的误解:P.K.是“佩竿”的英文所写,而不是“巴金”的英文缩写。(范泉:《巴金佚诗的发现经过》)
巴金的这些诗作后来收入《巴金全集》第十八卷。那么巴金出过诗集吗?想到这个问题,我还真是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巴金诗作简析》,里面收巴金的诗作、译诗、部分散文诗,还配有解读文字。这本书的书名还是冰心题词,也算圆了他们当年的诗缘。此书是黎明大学巴金文学研究所和香港文学报社出版公司1992年8月联合出版的。书不是巴金自编的,两位编者方航仙和蒋刚先生,也是送书给我的人,写到这里不由得引起我深深的怀念。他们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