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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海:六经之后,惟有此作 (节选) ——《史记》的结构和内容(一)
来源:《江南》 | 黄德海  2024年08月21日08:47

我们目前看到的《史记》,都写为司马迁著,不过,古代著作的署名情况跟现在很不相同。余嘉锡《古书通例》说:“盖古人著书,不自署姓名,惟师师相传,知其学出于某氏,遂书以题之,其或时代过久,或学未名家,则传者失其姓名矣。即其称为某氏者,或出自其人手著,或门弟子始著竹帛,或后师有所附益,但能不失家法,即为某氏之学。”这一情况自先秦开始,持续了很久,“汉末人著书,尚不自题姓名”。因此,有个问题可以明确,就是《史记》这本书,起码在司马迁写完之后,是没有自署其名的。

问题来了,《史记》只是司马迁所写,还是也类似上面说的,为不失家法的相续而作?《隋书·经籍志》云:“司马谈父子世居太史,探采前代,断自轩皇,逮于孝武,作《史记》一百三十篇。”唐代《史记索隐》的序也说:“《史记》者,汉太史司马迁父子之所述也。”清代的方苞、俞正燮和近人王国维也都认为,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写了《史记》的一部分。顾颉刚《司马谈作史》则认定:“谈之为史,有传、有赞,则《史记》体例创定于谈亦可知。及迁继作,因仍其文,盖与尔后班固之袭父者同。”

“班固之袭父”,是说《汉书》完成于班固之手,他承继了父亲班彪的工作而没有说明。因为我们心里早已有个著者署名的印象,《史记》是否继作,无论多么复杂的论证,恐怕都难以完全说服所有人。既然一时说不清楚,那不妨先来看司马谈对司马迁的临终嘱托——

“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或许是因为司马迁记下司马谈的遗言,点出了父亲的重要性,所以没人说他“袭父”。这段对话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司马谈给出了自己的文化断代。首先选择周公,确定历史的黄金时代。具体到周公的文化贡献,则是在《诗经》的《雅》《颂》中歌颂文王和武王的帝王德性,在《周南》《邵南》中宣扬周、邵的王化之风,在《豳风》中言及周先祖开创事业的艰苦——太王、王季是文王的父祖;公刘是后稷的曾孙,兴起于豳。后稷是尧舜时的农官,也是周的始祖,据说从他开始教民耕种。

厉王和幽王之后就是东西周之交,盛世转换到衰世,司马谈的文化选择是孔子。所谓的“论《诗》《书》”,就是整理传统文献,为后世留下参照标准。不妨节引《史记·孔子世家》的说法:“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上纪唐虞之际,下至秦缪,编次其事。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这样看,传统经书《诗》《书》《礼》(《乐》)《易》的整理,都跟孔子有直接关系。“作《春秋》”,则是孔子写出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的独特判断,用《孔子世家》的说法:“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

接下来,司马谈提到的是获麟这件事。《孔子世家》载:“鲁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孙氏车子锄获兽,以为不祥。仲尼视之,曰:‘麟也。’”麒麟是瑞兽,据说出现时天下太平。孔子作《春秋》就结束在这一年(前 481),史称“绝笔获麟”。自此之后,诸侯互相兼并,史官保存的记载(文中“史记”的意思,并不是指《史记》这本书)流失。《史记·六国年表》序,讲到了流失的原因:“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现在呢,大汉兴起,似乎又来到了一个盛世,作为太史的司马谈,觉得自己应该像孔子一样“修旧起废”,把流失的史官记载重新整理起来。可惜天不假年,这一愿望无法实现了,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司马迁痛哭流涕,郑重地接下了嘱托,答应父亲将详述先贤(应该包括父亲)编次的历史材料,不使有任何缺漏。

虽然无法最终确定,司马谈有没有写过部分《史记》,更不知道他是否发凡起例,但能够清楚的是,司马谈在遗命中已经给出了自己的文化断代,也指明了撰述的志向和旨趣,司马迁的应答,表明他清晰地接收到了这一信号。《太史公自序》谓:“百年之间,天下遗文古事靡不毕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续纂其职。”这或许说明,司马谈在太史的职位上,已经为《史记》的撰述准备了诸多可能条件,司马迁接过太史之职,也就相应接下了这些准备。既给出了撰述的旨趣,又做出了相应的准备,即便没有给出完整的体例并写出某些篇章,也不妨碍司马谈对《史记》的撰述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古代一本书要完整留下来,需要很多幸运,首先是历代朝廷不严厉禁止或焚毁,其次是相关机构不对其有意添加或删改。另外,因为著书不自题姓名,后来者可能会想,我能不能继续写下去呢?还有个问题是,一本书流传了足够长的时间,考虑到从汉到宋还没有普遍的雕版印刷,传抄和规模有限的印刷必然带来的情形是,有些人出于爱好或对自身水平的评估,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续补一本书可能的缺失或径直更改文章。由此来回观《史记》,司马迁的一部分文章可能没有留下来,有些章节是后人添加或补充,有些篇目中的文字经过后人窜改,部分章节甚至面目全非。

如果相信东汉卫宏《汉旧仪》的说法,司马迁在世的时候,《史记》已经遭到过删削,“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之过,武帝怒而削之”。三国时的王肃也说:“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纪有录无书。”以上说法后人表示了怀疑,认为有些篇章没有流传,不过是残缺或失传而已,没有上述那样戏剧性的场面。不过,《史记》确实缺少了一些篇章,班彪就已经明确说,“太史公司马迁作本纪、世家、列传、书、表凡百三十篇,而十篇缺焉”。无论后来者怎样分判剖析,可以肯定《史记》现在看起来完整的一百三十篇,有些并非出自司马迁之手。三国时的张晏,给出了缺失的具体篇目——

迁没之后,亡《景纪》《武纪》《礼书》《乐书》《兵书》《汉兴以来将相年表》《日者列传》《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傅靳列传》。

颜师古《汉书·司马迁传》注,引用了张晏的这段话后谓:“序目本无《兵书》,张云亡失,此说非也。”意思是说,司马迁的序目中,原本就没有《兵书》,并非亡失。不过,也有人不同意颜师古的意见,《殿本考证》即云:“律之为用,兵其大者,张晏或即以《律书》为《兵书》,未可知也。”至于这十篇究竟是否佚失,余嘉锡《太史公书亡篇考》经过周密考证,认为:“《太史公书》(按:即《史记》)百三十篇,十篇有录无书,著于《七略》,载于本传,而张晏复胪举其篇目。其事至为明白,无可疑者。”

既然无法看到当年的事实,余嘉锡凭什么认定十篇作品亡失呢?他分现存的这十篇作品为两类,一类与《史记》全书的撰述体例不合,包括《景帝本纪》《汉兴以来将相年表》《律书》《三王世家》《傅靳蒯成列传》《日者列传》《龟策列传》;一类与他书所载大部分重合,包括《武帝本纪》《礼书》和《乐书》。前一类,拿《景帝本纪》来说,同类型的《高祖本纪》和《文帝本纪》,详细记录了二者在位时的诏书,《景帝本纪》则无,因此“体例显然不同,即此以可知非太史公之笔”。后一类,《武帝本纪》全部截取自《封禅书》,《礼书》杂取《荀子》的《礼论》和《议兵》两篇拼合成文,《乐书》则多半袭自《乐记》,后两者因割裂拼凑,更受到了毫无文法的非议。

这些缺失的部分,自然会吸引爱好者来补写,其中最有名的是西汉时的褚少孙。他在自己续补的《三王世家》中说,“臣幸得以文学为侍郎,好览太史公之列传”,可见对《史记》的喜爱程度。褚少孙补写有个很明显的标志,就是都写明了“褚先生曰”,因此很容易辨认。上面亡失的十篇,明确为褚少孙所补的有三篇,即《三王世家》《龟策列传》和《日者列传》。也有人认为他还补过《武帝本纪》,不过现在能看到的这篇也不是他的补作。除了这几篇,褚少孙还补充过《三代世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外戚世家》《梁孝王世家》《田叔列传》和《滑稽列传》,不过都不是全篇。

对褚少孙续补的部分,后人评价不一。张晏就认为:“元成之间褚先生补缺,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司马贞也说:“惜哉残缺,非才妄续。”明人张溥则持完全相反的看法:“然读其所记景帝、王后、武帝尹、邢两夫人,与梁王、田仁、任安诸逸事,及《滑稽》六章,《日者》《龟䇿》二传,错综尔雅,状形貌,缀古语,竟有似太史公者。……予为采列独出,使世知龙门而下,扶风而上,尚有褚生,以当史家小山云。”所谓小山,是指类似小雅的辞赋。史家小山,说的是褚少孙能模拟司马迁之风,因相似而有自身存在的理由。

除了褚少孙续补的部分,现存《史记》中还有不少内容是后人增窜的,也即古人读书时的批注或抄录的资料窜入了正文,《秦始皇本纪》《乐书》《孔子世家》《郦生陆贾列传》等十篇,就有这类现象。还有一种则是没有读懂而附加了一些不必要的内容,比如《历书》,就有人在司马迁给出的公式里添加了年号,以致造成了很大的阅读障碍(后文详述)。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现在能够看到的《史记》,司马迁写下的占比达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对一本作者命途多舛、篇幅如此巨大的古书来说,已经足够幸运了对吧?

跟现在把序放在书前不同,古人写完一本书,通常会在最后写一篇序,谈谈写作的义旨,讲讲全书结构或目次安排。吕思勉说:“书之有序,其义有二:一曰,序者,绪也。所以助读者,使易得其端绪也。一曰,序者,次也。所以明篇次先后之义也。《史记》之《自序》,《汉书》之《叙传》,既述作书之由,复逐篇为之叙例,可谓兼此二义。”所谓“作书之由”,是书写的义旨。所谓“逐篇为之叙例”,就是结构或目次。义旨问题后面说,先来看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怎么规划《史记》的结构和起讫——

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并时异世,年差不明,作十表。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作七十列传。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为《太史公书》。

《史记》分为五部分,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列传最后一篇,即全书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既是司马迁父子的传记,也是关于《史记》的总结性文字。

“上记轩辕,下至于兹”,表明《史记》记事的起点是黄帝,结束是书写的当时。起讫问题,《自序》还有另外两种不同的说法。“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余述历黄帝以来至太初而讫,百三十篇”。文中的陶唐,就是尧,他先封于陶,后封于唐,故称陶唐。所谓的“麟止”,是指汉武帝元狩元年(公元前122年),这一年汉武帝至雍获麟。太初是汉武帝的年号,从公元前104年至公元前101年。据此,《史记》起始点定在黄帝,应无疑问。《史记》的下限,除了上面三种说法,还有讫于天汉(前100—前97)、讫于武帝之末(武帝于前87年去世)和讫于征和三年(前90)等不同的推测,目前较多人接受的,是讫于太初的说法。

五部分之中,首先是本纪,共十二篇,分别是《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吕太后本纪》《孝文本纪》《孝景本纪》和《孝武本纪》。本纪以人群中最有代表性的人为统系,按照时间顺序来记载历史上的重要活动。从黄帝到太初,三千多年的历史却只有十二本纪,自然只能提纲挈领。吴见思《史记论文》说:“本纪之体,是诸传之提纲,故挨年逐月,一路叙去,用花巧不得,止看其叙法之简净,安放之妥当而已。”本纪是全书的提纲,因此需用简净的笔法记下最要紧的事,枝枝节节的问题,不在本纪的记述之列。

其次是十表,分别是《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秦楚之际月表》《汉兴以来诸侯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间侯者年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建元以来王子侯者年表》和《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从目录可以看出,表就是用表格的形式罗列某一时期的史事或人物。现在人们很少读十表,但十表的作用其实很大,能够补充纪传的不足。清赵翼《廿二史札记》云:“《史记》作十表……与纪传相为出入,凡列侯、将、相、三公、九卿功名表著者,既为立传,此外大臣无功无过者,传之不胜传,而又不容尽没,则于表载之。作史体裁,莫大于是。”

再次是八书,分别是《礼书》《乐书》《律书》《历书》《天官书》《封禅书》《河渠书》和《平准书》。《史记索隐》云,“书者,五经六籍总名也。此之八书,记国家大体”。所谓国家大体,用现在的话,也可以称作制度。八书的每一篇都讲一个国家制度相关的大问题,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各方面。司马迁不但写到了这些制度,还写出了这些制度的变化过程。

或许可以这样说,本纪是历史的经线,十表是历史的纬线,八书是历史的骨骼。有了这三者,三千年的历史大体,已经勾勒出来。

除了上面三部分,剩下的就是三十世家和七十列传了。这两部分是《史记》数量上的主体,占全书大半。照司马迁的说法,世家主要记的是“辅拂股肱之臣”,主体是诸侯列国之事,自《吴太伯世家》起,至《三王世家》止。列传主要记载的是“扶义俶傥,不令己失时,立功名于天下”之人。列传开头是《伯夷列传》,末尾是《货殖列传》和《太史公自序》。我们耳熟能详的名篇,如《廉颇蔺相如列传》《淮阴侯列传》《李将军列传》,大都出自列传。有了这两部分,《史记》就不只有严密的框架,而成为有血有肉的生命体了。

    (全文详见《江南》202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