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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与履道的论战
来源:北京晚报 | 纪习尚  2024年06月27日07:21

1930年11月,胡适从上海搬到北平,次年1月担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之职。胡适这一阶段的主要学术兴趣,是《醒世姻缘传》的研究,他想证明此书的作者“西周生”,即是大名鼎鼎的小说家蒲松龄。完成这个题目,首先要考证蒲松龄的生卒年。

蒲松龄的享年,当时有两种说法,一种是76岁说。这个说法见于乾隆时期的《国朝山左诗钞》,其中引用了张元的《柳泉蒲先生墓表》,文中说他“卒年七十有六”;一种是86岁说,见于民国时期出版的蒲松龄文集(石印本),其中也收录了蒲氏墓表,但引文却是“享年八十有六”。两种观点都认可蒲松龄去世于1715年,分歧之处只是他的出生年。鲁迅采用了后一种说法,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蒲松龄“年八十六(1630-1715)”,依据的可能就是这类石印本。

对86岁说,胡适从直觉上是怀疑的。为了辨伪,他准备了三种版本的《聊斋全集》,一种是北大学生、蒲松龄的同乡马立勋的淄川抄本(马本),一种是清华大学图书馆藏本(清华本),第三种是中华图书馆出版的石印本。

接下来,胡适开始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在助手罗尔纲等人的协助下,胡适使用“诗史互证法”,从蒲松龄《降辰哭母》中的“庚辰年”,推断出他出生于明代崇祯十三年(1640);又使用“反证法”,即蒲松龄妻子生于1643年,蒲氏11岁时与她订立婚约,如果蒲松龄生于1630年,则订婚时为1641年,他的妻子尚未出生,这显然不可能。两个证据同时证明:蒲松龄享年76岁。

至于石印本中《八十抒怀》《己未除夕》等诗,似乎说明蒲松龄的卒年超过80岁。胡适进行了更大胆的假设:这些诗是后人托古伪作。他和助手比较了三种本子篇目的异同,对可疑诗作抽丝剥茧,寻找出处。最终得出结论:“有不知名的文人,抄袭了《聊斋志异》的文字和注文,并依据了张元所作《蒲先生墓表》的误字,捏造了蒲松龄和他的朋友们唱和的诗若干首……冒充《聊斋诗集》,石印贩卖,诈欺取财,证据确凿。”

胡适对这次考证的方法、过程和结果很满意,于1931年9月5日将其写成《辨伪举例》,发表于《新月》第四卷第一号,后来改题为《蒲松龄的生年考》,收入胡适的《醒世姻缘传考证》等书中。

四年后,1935年7月29日和30日,《北平晨报》艺圃副刊,突然连续两天刊登了署名“履道”的《蒲松龄死年辨》,文章认为蒲松龄的卒年应为86岁,胡适《辨伪举例》一文中,蒲松龄生年考主张七十六岁之说是错的。

履道依据的材料也是市面上流传的石印本,论证过程没有什么新意,依然是墓表中“享年八十有六”的说法,以及《八十抒怀》《己未除夕》等诗。但此人在考证中犯了一个严重的常识性错误。这在后面再说。

《北平晨报》艺圃副刊的编辑“闲人”,是书画家于非闇(1889-1959)的雅号,他以公开包容的态度办副刊,对作者一视同仁,“无论识不识,无论所持的理由如何,总想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予以发表”。而且除非是熟识的作者,才偶改一两字,否则一字不改。对于履道的《蒲松龄死年辨》,他将原样登了出来。

胡适在北京大学任教,经常阅读《北平晨报》等本地报纸。一天,他翻到艺圃副刊,当他看到这位连真实姓名也不署的作者,质疑他最为看重的一项学术成果时,胡适也顾不上风度,直接骂起来:“荒谬!捏造证据,欺诈钱财,不可饶恕!”他当即写了一封致报社社长陈博生的信,寄给艺圃版的编辑闲人,并附上自己的旧文《辨伪举例》。

胡适的信,指出了履道一文存在的两大问题:

一是常识错误。履道写道:“蒲松龄既生于崇祯十三年,卒于康熙五十四年,正为八十六岁。”崇祯十三年为1640年,康熙五十四年为1715年,两者相减,得到虚岁76岁,并非他说的“正为八十六岁”。不知道他是不掌握纪年转换的方法,还是在数学计算时马虎大意了?

二是材料是“捏造”的。胡适连用了五个“他捏造出”,指出履道使用的材料,包括汤望撰墓表、乾隆二十八年《聊斋文集》、蒲松龄年谱、别集、外集等五种,全部是不存在的。

此外,胡适还抛出了一个重磅证据:蒲松龄的墓表依然完好地立在墓前,淄川学者路大荒曾前往拓印,寄了一份给他,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以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卒,享年七十六。”胡适认为,“八十六岁是错的,现在已毫无可疑了。”

单就学术讨论来说,摆出这些硬证据,已经可以就此打住了。但胡适没有止于就事论事,开始在文章中宣泄自己的情绪。他指责作者用捏造的材料、拙劣的考证方法,得出了荒谬的结论,目的一是要诈骗报社的稿费,二是毁坏胡适在考据上的学术声誉。这些操作,让人不能不觉得他有“耍大牌”之嫌。

编辑闲人在8月5日的《北平晨报》中,以《谢谢胡先生》为题,用自嘲的笔调,向胡适道了歉,还对胡适表示感谢:“我这‘艺圃’,蒙胡先生这样的重视,这是我毕生引为最大的荣幸!”

回顾第一轮论战,胡适在方式方法上存在两个瑕疵:一是对编辑和作者进行了人身攻击;二是过于武断地判定对方引用的文献是捏造的。

履道对胡适的指责,并不服气。针对胡适的驳斥,他又写了一篇《􀎮蒲松龄死年辨􀎯之答辩》。

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篇答辩文,履道其实是避实就虚的。他没有正面回答1715减去1640何以等于86这个核心问题,而是从细枝末节,比如引用的文献是否真实存在上,对胡适进行了回应。

答辩文分三次于8月17日刊登完毕,不出所料又被胡适读到了。胡适很快写就一封回信,并刊登在8月21日的《北平晨报》上。

《北平晨报》乐见这场论战继续下去,于是在刊登《胡适先生的一封信》时,又加了“蒲松龄死年辨之论战”的栏目标题。胡适在信中,对履道的答辩一一批驳,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将蒲松龄墓表的拓本寄给了报社,请他们亲自验证。

名人胡适两次出马,这场论战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关注。一些读者和媒体人在否定履道的观点的同时,也对胡适言语尖刻、自恃学术地位攻击他人的行为,进行了批评。

8月23日,读者邵恒修在《􀎮蒲松龄死年辨􀎯之商榷》一文中说:“履道先生(的考证)矛盾丛生,不能自圆其说;(第二次答辩)更是毫无意义。”接着笔锋一转,赞扬了履道勇于探究学术问题的精神:“没有疑问,便没有研究讨论,也就没有进步可言了。”题外话很明显:任何人都有权提出不同观点,胡适不应该压制争论。

远在上海的《晶报》也参与进来,对胡适的批评很直接:“胡适之先生中年以后,学术思想渐不猛进。”《晶报》最后还指摘胡适:“动辄以欺诈取财污人,殊有失学者之态度耳!”

《北平晨报》于8月30日登出了履道的《􀎮蒲松龄死年辨􀎯之再答辩》,依然是对枝节问题的拉扯;8月31日和9月2日,又刊发了“观战者”惟廉的《蒲战的分析观》,看热闹的越来越多。

此时,明眼人已能看出,蒲松龄生卒年问题,已从学术之辩,演变为意气之争,再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这时,劝和者出场了,他就是胡适的好朋友、同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政治学系教授陶希圣。

9月6日,《北平晨报》刊登了陶希圣的《蒲年论战的旁观人语》,建议双方多研究蒲松龄的思想和文笔,至于他多活十年、少活十年,并不是最要紧的,何必花这么大的精力。最终,这篇文章为这场持续了40天,仅《北平晨报》就刊登多达10篇相关文章的“蒲年论战”画上了休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