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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瀎泧他一把儿”——老舍土话小谈之一
来源:文汇报 | 赵武平  2024年03月25日09:19

在《骆驼祥子》一九五五年的本子里,第十六章写元宵节的时候,虎妞与祥子在炕头赌气斗嘴,用了一个方言词儿“瀎泧”:

“嗯——”她鼻中旋转着这个声儿,很长而曲折。在这个声音里,她表示出自傲与轻视祥子的意思来,可是心中也在那儿绕了个湾儿。她知道祥子是个——虽然很老实——硬汉。硬汉的话是向不说着玩的。好容易捉到他,不能随便的放手。他是理想的人:老实,勤俭,壮实;以她的模样年纪说,实在不易再得个这样的宝贝。能刚能柔才是本事,她得瀎泧他一把儿:“我也知道你是要强啊,可是你也得知道我是真疼你。你要是不肯找老头子去呢,这么办:我去找。反正就是他的女儿,丢个脸也没什么的。”(页一四五)

这个词儿有一个注解:“念ㄇㄚㄙㄚ,用手轻微的抚摩,借用作敷衍人。”其中的注音符号,换成拼音字母,就是mā sa,——老舍,或他的编辑,为它加注,应是觉得没几个人识得,而常用的字典里又查不到。

最早讨论“瀎泧”的,可能是老舍从英国回到北京,第一个赶去采访他的记者陈逸飞。一九四〇年,小说成书的第二年,陈逸飞在北平写了一篇《由〈骆驼祥子〉谈到方言文学》(《立言画刊》第九十六期),讲到“瀎泧”的方音,称其“音ma sa,就是俗语‘温摶摸索哄’中‘摸索’的正字”。可惜这文章发表的时候,老舍流亡重庆,已入第三个年头,北平沦陷后新办的小报,他十九是看不到的。

陈逸飞是《立言画刊》编辑金受申的朋友,后者是老舍去伦敦前一年在北京一中兼课时的学生。陈逸飞是河南人,但与地道的北京人金受申一样有学问,同为一流的北京土话专家,当年有日本学者拜其门下研究方言。他谈《骆驼祥子》用字,有一说一,不信口开河。况且,《红楼梦》也有支持其说之证。比如,在胡适作序的程乙本(亚东图书馆,一九二七年版)第二十四回,有一段真切的调皮文字,写宝玉由外面回来,正逢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

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面露着玉色紬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便挨上身去,涎着脸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页二)

在同一回里,写宝玉离开老太太处,到邢夫人房中坐下,碰上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页五)。这句里的“摸索”,与前一段里的“摩挲”,是同一个意思。这么说有没有依据呢?

且看第二十五回里,宝玉与母亲相见场面的描写:

不多时,宝玉也来了;见了王夫人,也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了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头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说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的;你还只是揉搓,一会子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躺一会子去呢。”(页四)

这么一比对,疑云自当散去。只是在《红楼梦》庚辰本(燕京大学图书馆藏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年)里,“摸索”,或者“摩挲”,又是写作“摸娑”和“摩娑”的:“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油气儿,不住用手摩娑”(页五三二),“邢夫人又百般摸娑抚弄他”(页五三五),和“王夫人便用手满身满脸摩娑抚弄他”(页五六〇)。一九八二年,启功注释的程乙本修订重版,第二句话里的“摸索”也改成了“摩挲”。启功和老舍,俱为北京出生的纯正满洲旗人,他们对白话小说里的北京土话,比一般人有发言权。

有人或因之想到,前人诗句里面,“摩挲”也不少见。比如,钱锺书选过的董颖《江上》:

万顷沧江万顷秋,

镜天飞雪一双鸥。

摩挲数尺沙边柳,

待汝成阴系钓舟。

而且,这诗注释里所引卢仝《村醉》句,——“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第二版,页一四五),也是一个旁证。

当然,“瀎泧”的俗写,不止这么几个。

比如,美国人富善(Chauncey Goodrich),即官话和合本《圣经》的主要译者,在邻接北京的通州传教的时候,编纂北京话辞书《富善字典》[A Pocket Dictionary(Chinese-English)and Pekingese Syllabary,一八九一年]和《官话萃珍》(A Character Study in Mandarin Colloquial,一八九八年),亦将“摸撒”收入其中。《富善字典》标“摸”一字三音,即ma(妈),mao(猫),和mo(么),——“摸撒”之“摸”,音ma(页一三二)。《官话萃珍》中还有例句:“肚子疼拿手摸撒”,“摸撒着肚子吃饱喇”,和“把夏布衫摸撒舒坦了罢,把桌子摸撒摸撒”(页二四〇)。但这个“摸撒”,在金受申《北京话语汇》(一九六一)里,是写作“摩撒”的:

摩撒(mā sa)用手掌舒展东西或按摩。例如:“洗完了衣裳,摩撒摩撒,免得有褶子。”又如:“这孩子吃多了,我给他摩撒摩撒肚子。”北京给小孩子摩撒肚子时候,还有几句儿歌:“摩撒摩撒肚儿,开小铺儿,又卖油儿,又卖醋儿。”摩念妈字音。(页一〇六)

又,《国语辞典》(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编,商务印书馆,二〇一一年)也有“摩挱”(ma sa)条,其注云:“用手掌抚摩衣物使之平贴”(页八一)。同一辞典还说,“挱”同“挲”(页一〇六一),这与《富善字典》和《官话萃珍》里的解释是一致的。在《富善字典》中,“挱”也有sa(撒),sha(沙),和so(缩)三个音。“摩挱”之“挱”则有二音,分作sa和so(页一七七),“摩挱(挲)”读ma sa,或mo so,例句亦见《官话萃珍》:“你那手摩挱甚么呢”,“摩摩挱挱的”,“那东西不知叫谁摩挱去喇”,和“给小孩儿摩挱摩挱脑袋”(页三五五)。

日据时期,齐如山困居北平,杜门不出,著成一部《北京土话》(北京燕山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在这本书里,他也辑有“(扌+麻)索”一词。他说:

(扌+麻),读如妈,手抹使平也。如衣服布匹有褶,则喷湿,用手(扌+麻)索(扌+麻)索就平了。字书无“(扌+麻)”字,曾见鼓儿词中有此,姑从之。清段玉裁注:“瀎泧,今京师人语如此,音如麻沙,《释名》曰:‘摩娑,犹末杀也,手上下之言也。’”(页一五六)

所谓“清段玉裁注”,正是《说文解字注》。老舍对这本书下过工夫,自然也清楚“瀎泧”出处:《说文解字》(上海教育出版社,二〇〇三年)里有“瀎”条(“从水,蔑声,拭灭貌,莫达切”),也有“泧”条(“瀎泧也。从水,戉声。读若椒樧之樧”)(页三〇八)。可他写《离婚》(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一九三三年),没有采用古字,只用了另外一个俗写:“儿子对着镜子向后(扌+馬)撒头发,光润得像个漆光的槟榔杓儿”(页一〇二)。这部书一九四七年交晨光公司出改订本,“(扌+馬)撒”被“抹撒”取代(页九〇),——“抹撒”之“抹”,同“抹布”之“抹”,读如妈。

好些年前,也有人考证,说“摩挲”的本字,实乃“(扌+蔑)摋”(白宛如《北京方言本字考》),——段注难道错了不成?

我一直没有想明白。

甲辰正月初八日,近午,在打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