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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谈天津版《大公报》停刊
来源:北京晚报 | 王从仁  2024年03月25日09:18

1935年末,林徽因给沈从文写信(梁从诫编《林徽因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12月,《书信》第160页):

二哥:

怎么了?《大公报》到底被收拾,真叫人生气!有办法否?

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篇幅大极,似乎内中还有文艺副刊,是大规模的组织,且有计划的,看情形似乎要《大公报》永远关门。气糊涂了我!社论看了叫人毛发能倒竖。我只希望是我神经过敏。

这日子如何“打发”?我们这国民连骨头都腐了!有消息请告一二。

徽因

林徽因所说的《大公报》,指天津版《大公报》,该报的文艺副刊当时由沈从文主编,林徽因在文艺副刊上发表过不少文学作品,还和梁思成一起为文艺副刊设计过刊头图案。关于此事,陈学勇的《林徽因年谱》说:“11月21日,日寇下令停刊天津《大公报》,用另出《联合亚洲先驱报》代替。林徽因接赠阅的该报和约稿信,还听说大约有五十个中国人还在为该报工作,乃愤怒责问:‘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陈学勇《林徽因年谱》,见《林徽因寻真》,中华书局2004年11月,第222页)陈学勇的《〈林徽因年表〉补》(见《新文学史料》,1999年第2期)中也有相同的文字,但是《〈林徽因年表〉补》并没有引用林徽因给沈从文的信,而《林徽因年谱》引用了林徽因给沈从文的信,从而让读者感觉此信为其立论之依据。

曹汛的《林徽因先生年谱》亦云:“11月21日,《大公报》被日本人下令停刊,日本人办起《亚洲民报》。徽因得知后写信给沈从文,对日人的行径表示极大的愤慨。”(曹汛《林徽因先生年谱》,文津出版社,2022年7月,第108页)两人都说天津版《大公报》被日本人下令停刊,但曹汛说日本人办的是《亚洲民报》,和陈学勇所说《联合亚洲先驱报》判然有别。

这些说法,颇值得考究。第一,细读林徽因给沈从文的信,“看情形似乎要《大公报》永远关门”,这种口气表明天津版《大公报》并没有关门,只是似乎、将要“永远关门”的意思。第二,日寇出版的什么报?是《联合亚洲先驱报》还是《亚洲民报》,抑或两份都出?第三,林徽因接《联合亚洲先驱报》的约稿信,以及“大约有五十个中国人还在为该报工作”云云,到底是怎么回事,出处何在?

经笔者反复查证,得出如下结论:

一、天津版《大公报》在1935年11月21日并未停刊。12月8日,天津版《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发表了林徽因的文章《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12月9日,天津版《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发表了萧乾的剧评《〈财狂〉之演出》。如果该报于11月21日停刊,怎么还能在12月8日和12月9日刊登文章?有意思的是,这些材料均被陈学勇的《林徽因年谱》引用,载于“日寇下令停刊天津《大公报》”之后,不知为何会出现前后矛盾的情况。

1935年,日寇尚未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也没有完全掌控天津,当时日寇是否发布过停刊令,姑且存疑;天津版《大公报》直到1937年8月5日才正式停刊。卢沟桥事变后,日军大举进攻平津,1937年7月28日晚,日军开始进攻天津,天津的对外交通中断,天津版《大公报》只能在市里发行。7月30日,上海版《大公报》发表题为《天津本报发行转移之声明》的社评,指出“天津本报决与中华民国在津之合法的统治同其命运,义不受非法通知之干涉。万一津市合法官厅有中断之日,则不论外国军事占领或出现任何非法的中国人之机关,本报将即日自动停刊,待国家合法的统治恢复之日,再继续出版”。(1937年7月30日上海版《大公报》,第2版)同日,天津沦陷。天津版《大公报》于8月5日停刊,实属无奈之举,其主因并非由于日寇下令,而是因为天津沦陷,被“外国军事占领”,天津版《大公报》自行停刊,表现出堂堂正气。

故日寇在1935年11月下令停刊天津版《大公报》的说法,是误解,误解的来源,当为对林徽因给沈从文信的误读。

二、1935年12期《国光杂志》发表了署名“清虚”的文章,题目是“‘亚洲民报’进一言:对一班出卖祖国的人们的总劝告”,文章说:“前天看到了一份北平新出的《亚洲民报》,是12月1日才发刊的,每天四张,规模颇不算小。”文尾注明“廿四年十二月十日写于长沙”。(《国光杂志》1935年12期,第45页至第51页)

1936年4月19日,《金刚钻》发表了署名“跃马”的文章,题目是“包世杰在平办《亚洲民报》”,文章指出:“北平方面有一产生不久之《亚洲民报》,主持人为服务外交部之包世杰,包以冯玉祥主持西北军时代,一度任包头方面之交涉员,殆与冯系略有姻缘,惟其人媚外性成,鲜顾廉耻,当土肥原在平津活动时,包丐士氏向平津当局请求拨款办报,以鼓吹中日亲善,土肥原许之,因致函是时之河北政府主席商震,请助包以办报经费:开办费一次为五万元,以后每月经常费为七千元,商氏为睦邻起见,即许给予开办费二万五千元,以后每月经常费二千元。包得款后,即在东交民巷创立《亚洲民报》,以提倡东亚民族共存共荣为标榜,而字里行间,乃充满汉奸气息。及商震调豫继任冀省府主席者为宋哲元,宋对亲邻之义,尤为了解,故于该报每月经常费,增给一千元,每月共给三千元,包于是大喜,近特将该报迁后细瓦厂,扩大范围,日出三大张。此外殷逆汝耕对该报亦予援助,该报殆俨然为华北汉奸宣传之机关矣。”

此文叙述了《亚洲民报》主持人包世杰的身份背景、办报过程、经费来源等,揭示了该报的汉奸气息。综合两篇文章的内容,可知林徽因愤慨、“气糊涂了”的原因,以及《亚洲民报》创刊于1935年12月1日,并非日本人所办,而是汉奸的卖国行径。

三、至于林徽因给沈从文信的作期,《林徽因集》等均称11月下旬。既然《亚洲民报》是12月1日创刊的,林徽因不可能在11月下旬读到该报。信中说“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显然这两份报都是《亚洲民报》,应该是不同日期的报,也就是说,至少已刊出两期。因此,这封信的作期决不可能为11月下旬,应定为12月上旬较允当。

笔者又核查了《联合亚洲先驱报》的情况,“全国报刊索引”显示“0个检索结果”,百度上也查不到此报,不知这究竟是一份怎样的报纸,甚至有没有这份报纸,也未可知。

另外,笔者查询了提及停刊天津《大公报》、用另出《联合亚洲先驱报》代替的著作,共四部,即林与舟编著的《梁思成的山河岁月》(东方出版社,2005年9月),李喜所、胡志刚的《梁思成的前世今生》(东方出版社,2010年1月),林与舟编著的《建筑宗师:梁思成》(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7月),邵丽坤、朱丹红的《一念花开锁清思——林徽因》(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社,2013年5月),都是通俗读物,出版时间均晚于陈学勇的《林徽因年谱》,更晚于其《〈林徽因年表〉补》。这四部著作有关停刊天津《大公报》、用另出《联合亚洲先驱报》代替的话语,与陈学勇基本一致,只是在表述上略作变异。

综上所述,“日寇下令停刊天津《大公报》、用另出《联合亚洲先驱报》代替”之说,源头为陈学勇的《〈林徽因年表〉补》,不知其说依据何在。笔者以为,前一句的下令停刊已不符事实,后一句的“代替说”很有可能出自坊间传闻。其实企图“要《大公报》永远关门”的,只有一份报纸,那就是充满汉奸气息的《亚洲民报》。当然,狼子野心未遂。

而对“林徽因接《联合亚洲先驱报》约稿”之说,既然这份报纸的相关信息无从知晓,又何来约稿?何况林徽因给沈从文的信中只说“收到两份怪报”,并未提及约稿之事。“还听说大约有五十个中国人还在为该报工作”,更不知出处何在,依据何在。

曹汛的《林徽因先生年谱》把停刊与《亚洲民报》扯到一起,半真半假。可能是作者查不到所谓的《联合亚洲先驱报》,却看见了《亚洲民报》,加之错解林徽因给沈从文信的内容,于是得出“《大公报》被日本人下令停刊,日本人办起《亚洲民报》”的结论。作者发现了一些问题,但没有深入研究,以致出现误读与“嫁接”。

总之,林徽因给沈从文的信充满民族大义,彰显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值得赞扬。但错解此信本意,偏离基本事实,并非学人作为。研究历史,必须以事实即史料为基准,史料的真实性是历史科学性的保证,也是其生命力所在。该下的“笨功夫”必须下,勿使的“小聪明”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