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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铁面柔肠孙玉石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孔庆东  2024年01月31日09:08

北大中文系2024年的第一个噩耗,是1月13日晚上吴晓东老师从北医三院发来的——孙玉石老师已经在重症室坚持了二十多日。当天我们专业的大部分老师都在参加研究生阅卷,次日一早,就开始帮助晓东完善讣告和接收校内外的唁文。很多师友都为孙老师刚刚过了米寿却未能活到90岁而惋惜,但我在头两天的研究生开题时问过晓东关于孙老师的病情,晓东说这两天情况甚好,很快就可以出院回家。我当下心中便有不祥的预感,可是不好表露,只能暗暗祝福。此时不禁一边浏览往日关于孙老师的文章,一边回忆起我与孙玉石老师的纷纭往事。

在我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业,一般都把孙玉石老师和严家炎老师一并看做“第二代”学者中的重要代表。很多朋友望文生义,认为严家炎先生是“严上加严”,觉得他以“严”为主,甚至以讹传讹,把他的名字错写为“严家严”。相比之下,孙玉石老师则“温润如玉”。我多次指出这个判断不够准确,并专门撰文讲严家炎老师是“剑胆琴心”,待人非常温厚,令人“敬而不畏”。而孙玉石老师,则是令很多同仁特别是学生真正敬畏的。我就多次亲历过孙老师板起铁面,不让研究生论文通过,或者通过得如履薄冰、九死一生。好像越是自己的研究生,孙老师就要求得越严格,甚至还听说他觉得学生写字很差,命令弟子每周练习书法交给他。我暗自庆幸当初没有考孙老师的研究生,免受了多少“折磨”啊。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深有个人私心的。因为当初,我本来是要考孙老师的硕士的。孙玉石老师1985年晋升教授,1989年评为博导,是80年代中文系的“担纲主力”学者,从1989年到1994年担任系主任,50多岁就已经“德高望重”,想考他的研究生者“伙矣”。

那时孙玉石老师不仅在鲁迅《野草》研究上成就卓著,而且刚刚开创中国现代诗歌流派研究,这是当年影响广泛的显学。孙玉石和严家炎一样,讲课并不生动,甚至有几分枯燥。严老师讲课如同念论文,孙老师讲课不但如同念论文,还带回车键——语速慢声音小,偶尔再停顿片刻。孙老师夫人张菊玲老师就多次公开调侃他——说话那么慢,声儿还那么小,你当系主任,得耽误多少事儿啊! 但是选孙老师课的同学非常多。80年代的北大学生散漫得很,不选课不上课是家常便饭,但是孙老师的课堂上,座无虚席。他语速慢,大家就等着他。他讲个笑话讲到一半,大家都猜到结局了,但还是等到他讲完,才一起发出笑声。这都因为他讲的内容是干货,是他潜心下功夫从史料中挖掘出来的“玉石”。

我也是因此,不但本科阶段就听了孙老师的课,而且研究生阶段还选了他的课。我的作业也获得孙老师的表扬和引用。相比对其他同学的铁面无私,我觉得孙老师对我是多次流露出喜爱的。当时中文系还在静园五院,孙老师两次在五院内外跟我谈过我的作业。我暗忖自己偶尔幽默一下的风格,可能孙老师不喜欢吧,但他却专门说这是我的优点,指示我去读读李健吾的文章,让我体会和学习李健吾的优长。加上我们都是东北人,言谈之中很有亲切感。到1987年本科毕业前,以我当时的各方面“绩点”,我觉得考上孙老师的硕士,应该是把握极大的。只是因为有其他同学矢志要考,以我素来不愿与人竞争的“傲慢心理”,我就改报了与我根本不熟的钱理群老师,为了此事,还受到班主任温儒敏老师的一顿批评,孙老师也表示了几分遗憾。

我硕士毕业之际,遇到了一点麻烦。不由得闷极而暴,我径闯系主任办公室,请孙老师帮忙。孙老师温和而郑重地说:“庆东,你千万要冷静。你现在回宿舍,等我一节课的时间,我马上跟学校领导沟通。”我回到47楼207等了40分钟,只见孙老师稳稳爬上四楼,来到宿舍跟我笑呵呵地说:“庆东,OK!”那是我平生见到孙老师最温柔的一次,那个画面永远留在我和我们宿舍同学的心上。

三年后,我回到中文系读博,签字的还是系主任孙老师。他和我一起从五院走到北大西门,说了一些轻松的闲话。孙老师还是那张温和的面孔,只是仿佛多了几丝白发和忧虑。

孙老师不苟言笑的一面给人印象深刻,但他其实很有生活情趣。课堂上,他偶尔念过他自己写的已经不再时尚的白话诗。他的家里虽然堆满了书刊,但都整理得尽量整洁有序,中间点缀着一些小摆件,表现出我们东北城市家庭的“讲究”。这些“小摆设”中,孙老师最爱菊花石,我不懂石头,但却望文生义猜中了孙老师的心事,原来这里寄托着他对夫人张菊玲老师的深沉的挚爱。因此孙老师出差,最爱搜集的就是菊花石。

孙老师还有不少“雅好”。一次我与同学拜访他,孙老师给我们泡了珍贵的正宗大红袍——就是传说的武夷山只有两棵母树,全年只产几斤——他得到半两。孙老师拿出指甲大的一小片,泡在壶里,转瞬就变成一大片,泡满了一壶,满室芬芳。孙老师是北大最早开拓与日韩等国学术交流的学者,90年代初,一次他陪日本学者去逛以昂贵著称的燕莎商城,看到日本学者购买了一些工艺品,孙老师心想总得买点东西,为国争光啊。于是在那个工资微薄的时代,孙老师掏出二百元人民币,买了一盆花卉,那大概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了。

读博以后和留系任教的岁月里,我与孙老师还有许多交流。直到十多年前,我们还在电子邮件中谈学术、谈政治,转发一些有价值的资讯。孙老师做学问严谨扎实,严于律己也严于律人,但他也很关注现实问题,有很强的正义感,有很自觉的党性。在我担任现代文学支部书记的那些年里,每次过组织生活,孙老师都积极发言,言必有中。除了一般的社会问题外,对于学术界的浮躁之风,孙老师尤其感到头疼。某年街头曾经遍贴一个流行广告画“诱惑”,孙老师说:看,到处都是诱惑! 这还怎么做学问哪?

说是这么说,孙老师自己却丝毫不为各种诱惑所动。退休二十年来,他继续为鲁迅研究、为诗歌研究、为整个现代文学研究,默默做了大量工作。像钱理群老师在《漫说孙玉石先生的学术、人生境界》中所敬佩的:“面对如此多的诱惑,始终守住自己,清清白白,实在难得。认真,清白,就是不苟且,把治学和做人统一起来,做到时时、处处、事事不苟且,就给后来人树立了一个基本的标杆。”

距离近的人,我们往往会多了解他的琐事,但是也容易忽略了他内心。孙玉石老师跟谢冕老师一样,研究诗歌,自身也是诗人,可是他不像谢冕老师那么外向,我们会不会忽略了他的某些不为人知的侧面呢? 比如我这篇谈他铁面柔肠的小文,会不会淡化了他另外的某些衷情呢?我想起孙玉石老师与夫人张菊玲老师携手散步,也是燕园多年的一景,好像还有学生写诗赞美过。夕阳西下,他们二位从北大西门进来,微笑无语,默契自然,经过校友桥和华表,经过南阁北阁,走向静园五院的镜头,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孙玉石老师七十自寿诗曰:“只愿一生清如水,茫茫心事寄烟霞。”今天我们送别孙老师,抬头望望西天的烟霞,里面寄存着多少孙老师等老一代学者的茫茫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