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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自珍:风雷的召唤
来源:澎湃新闻 | 杨天石  2023年12月01日07:19

这是一个空前窒息而沉闷的时代。封建制度已经在霉烂、崩溃,现实中充满了丑恶、卑鄙、庸俗和无耻。统治阶级贪婪地集中财富和土地,愈益骄横专制,也愈益荒淫堕落。统治机构普遍腐化,贪污成风。官僚们因循苟且,阿谀逢迎,日日夜夜做着加官晋爵的黄粱梦。知识分子或则一头钻进故纸堆,在驳杂细琐的考据中消磨着生命;或则孜孜于声律、帖括,企图沿着科举的阶梯“青云直上”。人民愈益穷困,更多的自由被剥夺。而在这时候,世界资本主义却早已对这个古老的“天朝”虎视眈眈,鸦片贩子们放肆地进行着可耻的贸易。在广大的土地上,农民由于不堪沉重的剥削和压迫,反抗的火苗早已烧成了燎原大火。

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有一个人,挺身出来,用他的诗篇,对着乌云密集的天空,对着死寂的大地,召唤着疾风震雷,呼喊着人们去变革现实。这个人,就是鸦片战争前夕的诗人龚自珍。

一、抨击专制,憧憬新时代、新人材

龚自珍的诗是一个先进思想家的诗。

19世纪上半叶,在北京,已经团聚了一些开始从统治阶级内部向外分化的知识分子。他们能够睁眼看现实,清醒地认识到封建社会腐朽和衰败的内幕,力图挽救它的危机,反对外国资本主义势力的侵入。他们指天画地,抨击时政,纵横论天下事,提倡经世致用之学。如当时人所说是“慷慨激厉,其志业才气,欲凌轹一时”。“文章议论,掉鞅京洛,宰执亦畏其锋”。他们又经常唱酬交往,在诗文方面,也在酝酿着一种新的变革。在他们的诗论、文论中,愈来愈多地出现了对封建文学的批判思想,“欲相与大声疾呼,振起聋聩”,挽救日益“榛莽”的诗道。他们要求诗歌反映现实,提倡“思乾坤之变,知古今之宜,观万物之理……其心未尝一日忘天下”的“志士之诗”,反对“供人之玩好”,“荡人心之心魄”的封建末流文学。龚自珍,是这群知识分子中的佼佼者。“但开风气不为师”,在文学上他也是用实践开辟了一条发展路线的人。

通常,龚自珍都被认为是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实际上在许多场合,龚自珍都是以一个现实主义者的面目出现的。他既继承中国诗歌古典批判现实主义的战斗传统,又开启了近代的新的浪漫主义诗风。他是站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既鞭挞着现实,又眺望着未来。龚自珍的现实主义,虽然还缺乏足够的深度,但它们不是枝枝节节、鼠目寸光的。在他的前前后后,有过许多诗人对封建社会做过批判,但大都只是撮取某些不合理的现象,反映人民某些血泪生活的事实。龚自珍的现实主义和他们不同,作家的笔不惯于精细地状物写事,而长于为大时代作画。他的诗,提出了时代的许多重大问题,真实地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面貌,抓得大、骂得狠、概括得高。他的浪漫主义,也同样渊源于中国古典诗歌,虽然仍带有朦胧和荒诞的特点,不切实际,不能真正解决社会问题的,但一些地方已经表明,作家在一定程度上窥见了历史前进的脚步,他的幻想和希望部分地反映了历史发展的要求。

龚自珍的功绩首先在于改变了乾嘉以来诗人们噤若寒蝉的状况,使诗再度和进步的政治结合起来。诗人的目光是投向广阔的社会现实领域的。诗,在龚自珍手里,是社会批判的工具,具有极强的战斗性。诗人是敢说敢骂,敢于大胆地揭发、暴露的。当时人说他的诗“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这些诗,今天虽不尽可得见,但从保存在龚集中的“鳞爪之余”看来,仍然可以想见当年作家锋芒毕露、剑拔弩张的气概。

龚诗的批判锋芒首先指向了清王朝的专制统治,指向了它所实行的高压政策和思想禁锢。

东华环顾愧群贤,悔著新书近十年。木有文章曾是病,虫多言语不能天。略耽掌故非匡济,敢侈心期在简编。守默守雌容努力,毋劳上相损宵眠。

——《释言四首之一》

清王朝统治的严酷历史上少有。一夫为刚,万夫为柔,人民说不得话、关心不得政治。这个时代的学术空气是愈远离现实愈好,只有沉默者才是安全者。诗人是勤于著述的,虽然其内容不过是考据一类,并无议论时政的嫌疑,但却已经受到统治者的猜忌,使得“上相”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了。诗中有激烈的抗议,有尖刻的嘲讽,“虫多言语不能天”,实际上抨击的是清王朝大兴文字之狱的血腥现实。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平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夜坐》

这首诗所描绘的是作者所见的夜空景象,它通过瑰玮诡秘的语言表现了清王朝专制淫威统治下现实的死寂局面。“一山突起丘陵妒”,它是在暗喻封建统治集团的压抑人才,扼杀人才。少微星,这个旧时被认为代表知识分子和士大夫阶层的星座陨落了;万籁无言,一点响声也没有,谁也不敢说话,只有帝座星——皇室的象征——在闪闪发光。在这类诗里,作家就隐隐约约地接触到了在近代最为激荡人心的反封建主题。“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面对这丑恶的现实,诗人有多少肮脏之气需要倾吐,有多少问题需要呵壁问天呀!

西山风伯骄不仁,虓如醉虎驰如轮,排关绝塞忽大至,一夕炭价高千缗……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骄无垠。平生进退两颠簸,诘屈内讼知缘因。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欹斜谑浪震四坐,即此难免群公瞋。名高谤作勿自例,愿以自讼上慰平生亲。纵有噫气自填咽,敢学大块舒轮囷?起书此语灯焰死,狸奴瑟缩偎帱茵……

——《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

这首诗不仅反映了龚自珍和统治阶级当权派的一次激烈冲突,龚自珍所受的压抑和欺凌,它实质上勾画了统治阶级作威作福的脸谱。透过诗中所表现凛冽的寒气,我们感受到了那个时代的社会气氛。作家说自己只能把“噫气”填咽下去,不敢像大地一样发舒不平之鸣,正是表达了对统治者专横的强烈抗议。

龚自珍的批判锋芒是无所不至的,即使是对于清王朝的最高国策也不例外。在《汉朝儒生行》一诗中,作家批评了满洲贵族集团所实行的民族歧视政策。嘉庆末、道光初,回部上层分子张格尔利用人民对清王朝暴虐统治的不满,在英国侵略者利用下,发动叛乱,分裂祖国。道光六年(1826),汉族官僚杨遇春奏请领兵前往平乱,“以靖边疆”,为清廷批准。杨被任命为钦差大臣,“总统军务”。清廷并规定:“此次调赴各官兵,俱归杨遇春统辖”,满汉军官均须“诸事与杨遇春商办”,“听杨遇春调遣”。但不久,即改派蒙古族亲贵长龄为统兵官,降杨遇春为参赞,并补派满族亲贵武隆阿为参赞,结果战事长久无功,武隆阿等并有放弃西四城之请。龚自珍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事件,他写道:

关西籍甚良家子,卅年久绾军符矣。(指杨遇春——笔者)……上书初到公卿惊,共言将军宜典兵。麟生凤降岂有种,况乃一家中国犹弟兄。旌旗五道从天落,小印如斗大如斛。尽隶将军一臂呼,万人侧目千人诺。山西少年感生泣,羽林群儿各努力。共知汉主拔孤根,坐见孤根壮刘室。不知何姓小侯瞋?不知何客惎将军……呜呼!汉家旧事无人知,南军北军颇有私。北军似姑南似嫂,嫂疏姑戚群僮窥。可怜旧事无人信,门户千秋几时定?……

清王朝力图消弭汉族人民的民族情绪,雍、乾时代文字狱的起因都是这一点。杭大宗因为提了条“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的意见就被免职,最后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去了的。龚自珍的这首诗,在当时,不能不认为是极为大胆的战斗言论。作者在另一首《寄古北口提督杨将军(芳)》中所写的“莫以同朝忌,惭非贵戚伦”,也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随着封建社会的没落,封建地主阶级也日趋腐朽。当时,这个阶级在高位者骄奢淫逸,在下位者媚如柔猫。他们残酷地剥削人民,“国赋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胜栽禾”,这就是在官吏层层中饱下人民生活的图影。“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闻邪许泪滂沱”,通过诗人的内疚表现出来的却是对那些喝满了人民膏血的“硕鼠”的谴责。

津梁条约遍南东,谁遣藏春深坞逢?不枉人呼莲幕客,碧纱㡡护阿芙蓉。

鬼灯队队散秋萤,落魄参军泪眼荧。何不专城花县去?春眠寒食未曾醒。

——《己亥杂诗》

吸毒,更成了地主阶级生活堕落的普遍特征。作为一个清醒的思想家,龚自珍是闻到了本阶级的霉烂气息的。

金粉东南十五州,万重恩怨属名流。

牢盆狎客操全算,团扇才人踞上游。

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

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

——《咏史》

这是龚自珍最有名的一首诗了。前人好争论这首诗的本事,其实即使它有本事,也是通过个别事件揭示了社会的一般现象,具有极大的概括性。在这个时代,工于谄媚、溜须拍马的“狎客”“才人”们飞黄腾达,占据上游、要津,知识分子们唯求远祸保身,唯利禄是谋。

迩来士气少凌替,毋乃大官表师空趋跄。委蛇貌托养元气,所惜内少肝与肠。

——《饮少宰王定九丈(鼎)宅,少宰命赋诗》

这就是当时官僚集团的精神面貌。他们已经失去了“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成为行尸走肉,纸人木偶。在经过了仔细地观察以后,作家终于对自己的阶级表示了绝望,写道: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夜坐二首·其一》

这就是龚自珍在《乙丙之际箸议第九》中所说的“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了。

不仅如此,对于封建社会,龚自珍也作出了判断。

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曾说过:“当嘉道间,举国醉梦于承平,而定庵忧之,然若不可终日,其察微之识,举世莫能及也。”能否察微识几,从现实中无数纷繁复杂的现象中窥见那些还未充分发展起来的因素,能否“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是需要浪漫主义的预见性的,同时也是现实主义的深刻性的标志。龚自珍的诗正是这样,它在社会矛盾大爆发的前夜观察到了这个矛盾的即将爆发,宣告了封建社会的没落。

黔首本骨肉,天地本比邻。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圣者胞与言,夫岂夸大陈。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宗周若蠢蠢,嫠纬烧为尘。所以慨慷士,不得不悲辛。看花忆黄河,对月思西秦。贵官勿三思,以我为杞人。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

这首诗的价值不仅在于表明作家突破了封建等级制的局限,把人民看作骨肉同胞,具有民主主义的平等思想,它的价值还在于作家看出了一个“宗周蠢蠢”的社会大变动的即将到来,预告了“四海变秋”的时代气氛。

楼阁参差未上灯,菰芦深处有人行。凭君且莫登高望,忽忽中原暮霭生。

——《杂诗,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师作,得十有四首》

夕阳忽下中原去,笑咏风花殿六朝。

——《梦中作》

作家屡屡为我们描绘这幅夕阳落照图,绝不是偶然的。在《尊隐》一文中,龚自珍曾把社会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即早时、午时、昏时。昏时的特征是:“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人思灯烛,惨惨目光,吸饮暮气,与梦为邻。”诗与文二者可以互相参证,意义都是一样的,它们正是清王朝当时处境的写照。在“举国醉梦于承平”的时候,诗人勇敢地起来撕去封建阶级贴在朱门上的大红“福”字,粉碎了他们的乐观主义和太平盛世的幻觉,用形象的语言暗示封建社会已处于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的阶段。这是龚诗思想内容的深刻所在。

对于本阶级的没落,封建社会的没落,诗人不是为它唱挽歌,不是哭泣嚎骂,死命地想拖住历史的车轮,而是渴望变动,渴望一种新型人物的产生,写出一页新的历史。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己亥杂诗》

“万马齐喑”,这是对于鸦片战争前夜社会状况何等真实、形象的一个比喻,而这里的一声对于“风雷”的召唤,又曾经激励过近代多少爱国志士、革命志士的心魂。它代表着近代中国人民的共同愿望和要求,鼓舞着他们去和黑暗的现实战斗,争取祖国美好的未来。历史是通过人的活动来体现的,一个新社会的产生,一页新的历史的写出,必然是由新的人材、新的社会力量来完成的。近代中国,封建阶级已经完全腐朽、反动,历史要求出现一种新的人。这种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龚自珍还说不清楚,只提出了四个字:“不拘一格”。这里,正反映着作家要突破封建阶级传统的关于人的理想、规范的要求,期待着一种新人的出现。

在许多诗篇中,我们都可以看到龚自珍对于这种新人的探求和歌颂。在《秋心三首》中,诗人诉说了自己落落寡合的孤寂感受后,发出了“我所思兮在何处”的问题。当然,现实中还不曾涌现这种新人,阶级的局限又使他不能认识农民中的草莽英雄,龚自珍还只能借助于历史材料来绘制理想人物的图像。在《寒月吟》一诗中,作家就反对封建阶级的《列女传》《孝女碑》等给妇女定的规定,写道:“羞登中垒传,耻勒度尚碑”,不以刘向等封建文人表彰的女性为典范。在《咏史》诗中,他神往于田横五百壮士的不畏淫威、不为利禄所动的高风亮节。在《夜读〈番禺集〉书其尾》中,他表现了对抗清义士屈大均的景慕;在《己亥杂诗》等诗中,他歌颂了古代的任侠一类人物。

陶潜诗喜说荆轲,想见停云发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侠骨恐无多。

——《己亥杂诗》

朝从屠沽游,夕拉驺卒饮。此意不可道,有若茹大鲠。传闻智勇人,伤心自鞭影。蹉跎复蹉跎,黄金满虚牝。匣中龙剑光,一鸣四壁静。夜夜辄一鸣,负汝汝难忍。出门何茫茫,天心牖其逞。既窥豫让桥,复瞰轵深井。长跪奠一卮,风雪扑人冷。

——《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

刘三今义士,愧杀读书人。风雪衔杯罢,关山拭剑行。英年须阅历,侠骨岂沉沦。亦有恩仇托,期君共一身。

——《送刘三》

侠,起源于秦汉之际,从墨学左派演化而来,以朱家、郭解等为代表。其特点在于能急人之难,敢于反抗封建秩序。荆轲、聂政、豫让在司马迁的笔下,在后人的心目中,是反抗强暴、能够舍身就义的英雄典型,具有和侠相似的品质。儒与侠对立。司马迁因为“序游侠”“退处士”就被班固加上“是非颇谬于圣人”的罪名;龚自珍也尊侠、尊任,而对于儒则多所批判。他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中写道:“兰台序九流,儒家但居一。诸师自有真,未肯附儒术。后代儒益尊,儒者颜益厚。”这里所说的“颜益厚”的儒,正是龚自珍在《明良》四论等文中所讥刺的那些“不知耻”之徒,是甘为统治者的婢仆、狎客、犬马以换取高官厚禄的毫无节气的软骨头。侠,自然和他们完全不同。在这个古老的词语中,龚自珍填进了新的内容和意义。

在其他许多诗中,龚自珍还表达了对前人的追慕:“我生爱前辈”“歌哭前贤较有情”“乾隆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这里的“前人”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前人,而是龚自珍在憎恶现实人物时的一种精神寄托,带着作家敷加上去的理想光彩。

同样,当时的现实也还不可能提供出关于未来世界的清晰图景,龚自珍还只能从“湖山胜境”和佛教所说西方的“净土”中来构造自己理想生活的图画。

十年不见王与公,亦不见九州名流一刺通。其南邻北舍谁与相过从?痀瘘丈人石户农,嵚崎楚客,窈窕吴侬,敲门借书者钓翁,探碑学拓者溪僮。卖剑买琴,斗瓦输铜,银针玉薤芝泥封,秦疏汉密齐梁工。佉经梵刻著录重,千番百轴光熊熊,奇许相借错许攻。应客有玄鹤,惊人无白骢。相思相访溪凹与谷中,采茶采药三三两两逢,高谈俊辩皆沉雄。公等休矣吾方慵……

——《能令公少年行》

现实是虚伪的,卑鄙的,作家就歌颂童心,歌颂自己的孩提时代:“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现实是冷酷的,作家就歌颂母爱,歌颂爱情,期望为自己找到一片温暖的天地。

先生读书尽三藏,最喜维摩卷里多清词。又闻净土落花深四寸,冥目观想尤神驰。西方净国未可到,下笔绮语何漓漓!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西郊落花歌》

以上两首诗,清楚地表明了作家力图从当时丑恶庸俗的生活氛围中挣脱出来,为自己营造一个“幻境”:在太湖一角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也看不见他所憎恶的“王”与“公”和所谓“九州名流”,过从交往的都是些高尚沉雄的人物,是“钓翁”“溪童”;“奇许相借”的文友。在后一首诗里,诗人利用佛教神话幻想一个色彩缤纷的诱人境界,表现了作家追求美好事物、美好生活的热情。

这就是龚自珍的浪漫主义。它当然还是朦胧的,某些地方甚至是荒诞的。但从作家对封建阶级、封建社会没落的预感里,从他对“风雷”的召唤里,对变革现实的渴望里,对一种新人的期待里,都可以看出作家猜测到了历史发展的一些动向。

二、瑰玮奇异,汪洋恣肆,独辟新境界

龚自珍在建立自己的诗歌风格上作过很大努力。“笔下放异彩,胸中无古人”,在当时的诗坛上,他是一个大胆的开创者。他力求扩大诗歌的形式,提高其表现力,具有不受束缚、蔑视一切陈旧艺术规教的革新精神。他的诗独树一帜,不同凡近。“知之而卒不能言之”,对它的风格有人干脆这样说。“惊才绝世,一空前宿”,“其诗亦新奇”,这是龚自珍二十五岁时,前辈诗人王昙对他的评价。“诗亦奇境独辟”,这是林昌彝的看法。“为近代别开生面”,这是何绍基的看法。后来改良派成员邱炜萲也曾把龚自珍和袁枚、赵翼、舒位等并提,誉为“皆各辟町畦,崭新日月,不为唐宋作家所限。”龚自珍所开辟的这条诗歌发展道路是以新与奇为其特色的。

新和奇表现在龚诗的哪些方面?它们有着怎样的意义呢?

龚自珍有《文体箴》一篇:

呜呼!予欲慕古人之能创兮,予命弗丁其时!予欲因今人之所因兮,予荍然而耻之……虽天地之久定位,亦心审而后许其然。苟心察而弗许,我安能颔彼久定之云?呜呼颠矣,既有年矣。一创一蹶,众不怜矣。大变忽开,请俟天矣。

可以看出,龚自珍对当时文坛的秩序是深恶痛绝的。他反对因袭,要求创革,要求“大变”。他又曾称颂汤鹏的诗说:“勇于自信故英绝,胜彼优孟俯仰为。”作者力图从当时一般的创作风气中跳出来。

新,是陈旧的对立面;奇,是庸滥的对立面。我们只有从这种和当时腐朽诗坛对立的意义上,才能把握住龚诗艺术风格的特点,并作出正确的评价。

龚诗风格的第一个特点放纵自由,敢于突破格律的约束,其主要表现是散文化。在这方面,作家受韩愈以及乾嘉时诗人舒位、宋大樽等人的影响。好以大量的虚词和散文句入诗。突出的例子如:

梦中既觞之,而复留遮之。挽须搔爬之,磨墨揄揶之。呼灯而烛之,论文而哗之。阿母在旁坐,连连呼叔爷。今朝无风雪,我泪浩如雪。

——《寒月吟》

比来长安,出亦无车,入亦无姝。日籍酒三五六斤,苦荈亦三斤。

——《奴史问答》

诗,自然要有格律,但散文化和格律化却是诗歌发展中两个互相矛盾而又统一的要求。文学史表明,由于格律过严,束缚了思想表现的时候,诗歌的发展便趋向于散文化;过于自由,而失去了诗所应有的韵律和节奏时,诗歌的发展便趋向于格律化。龚自珍的时代,正是中国古典诗歌形式僵化、凝固的时候,散文化正代表了诗歌发展的要求。

龚诗散文化的趋向使得他的歌行体诗,形成了一种汪洋恣意、纵横奔放的风格。它们长短言夹杂,信笔挥洒,或三四言,或五言、七言、八言、九言,甚至十五六言,伸缩自如,铺比翻腾,作家的豪气、狂气毕现。既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解放了诗歌的表现力,又保持了诗的音节铿锵的特点。如《能令公少年行》《西郊落花歌》《桐君仙人招隐歌》等。这类诗,因为其腾骧变化的形式,所以便于包含较丰富的社会内容,展开广阔的画面。林昌彝所称颂的“如千金骏马,不受絓绁”,即指此。李慈铭也说过:“(定庵)文笔横霸……诗亦以霸才行之……如《能令公少年行》《汉朝儒生歌》《常州高材论》,亦一时之奇作也。”

龚诗散文化的特点也表现在他的近体诗中。本来近体和散文化是最不相容的,但作家也大胆地作了尝试。如:

作夏进士诗,名姓在吾集。如斯而已乎,报君何太啬。

——《夏进士诗》

登乙科则亡姓氏,官七品则亡姓氏。夜奠三十九布衣,秋灯忽吐苍虹气。

——《己亥杂诗》

三百一十五首《己亥杂诗》的风格大体上都是这样。南社有诗人说过:“绝句险如龚定庵”,以“险”字来论定自珍的绝句,初看似乎不妥,仔细想想,它还是比较近似地说出了其特点。龚自珍的绝句一反传统,平实质朴,不重神韵,不追求字句警炼,近于信手拈来,随笔抒写,或纪事,或议论,或抒情,几乎无事无意不可入诗,而作家的面目、性情随处可见。它们往往在平淡中见情味。又往往貌似不经意而实大有玩味处。

龚诗散文化的风格是封建文人所不喜欢的,谭献就说过:“(定庵诗)佚宕旷邈,而毫不就律,终非当家。”李慈铭也说:“其下者竟成公安派矣!”

龚诗风格的第二个特点是瑰玮诡怪的艺术构思。作家深受佛教文学、李白诗,特别是庄子和《离骚》的影响。近代曾有人题其诗说:“仁和公子鸣中叶,翠管哀题玮且奇。只为字间沈艳在,传抄误作楚人诗。”在创作道路上,作家企图熔庄、《骚》于一炉而共冶。他在《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中写道:

名理孕异梦,秀句镌春心。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古来不可兼,方寸我何任?所以志为道,澹宕生微吟。一箫与一笛,化作太古琴。

宋以后的诗坛,或尊唐,或尊宋,相沿成套,肉腐羹酸。上法庄、《骚》,和作家在散文方面上法晚周诸子一样,具有反抗传统,另辟艺术途径的意义。作家诗中,有大量的《楚辞》词语、《庄子》词语,《行路易》等诗更是明显的拟楚辞体。《奴史问答》《辨仙行》《伪鼎行》《太常仙蝶歌》等都是神游于八荒之表,“幽想杂奇悟”,故为“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在它们的“谲怪之谈”中掩盖着深刻的现实内容。譬如《奴史问答》就是写他不得意的苦闷,回答别人的诽谤的,《辨仙行》则是写他的思想学术宗仰,抨击世俗儒家学派。《馎饦谣》反映通货膨胀问题。《伪鼎行》说明天变、物变不足惊,反对从物变推灾异的唯心主义胡说。

龚自珍之所以采取这种寓言什九的形式,一方面是一种战斗方式,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另一方面,使艺术思维“浮游于尘埃之外”,正是为了“蝉蜕秽浊”之中,是中国诗歌古典浪漫主义的传统之一。如《西郊落花歌》:

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呼朋亦得三四子,出城失色神皆痴。如钱唐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奇龙怪凤爱漂泊,琴高之鲤何反欲上天为?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蛾眉。又如先生平日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无穷期。

全诗充满了新颖奇特的想象。作者在《与邓守之书》中曾说:“吾平生好奇”。这正是一种浪漫主义性格的表现。“奇”,也正是中国诗歌古典浪漫主义的主要特征。

龚诗风格的第三个特点是语言古拙,不尚华饰,毫无绮罗铅粉之态;不讳议论,常有抒发政见、哲理的诗篇;好用古字、僻字和早已死去了的先秦词语,有时看上去竟似在制作一些假古董。这种情况,是作家不满意世俗诗歌的陈腔滥调的结果,有其矫枉过正之处。另一些诗里,作家的诗风则又一变,绮语漓漓,重重着色,表现了很高的艺术才能。这往往是在他描绘自己理想生活的图画时,试看《能令公少年行》中的片段:

太湖西去青青峰……湖波烟雨来空蒙。桃花乱打兰舟篷,烟新月旧长相从……天凉忽报芦花浓,七十二峰峰峰生丹枫,紫蟹熟矣胡麻饛……三声两声棹唱终,吹入浩浩芦花风,仰视一白云卷空。归来料理书灯红……

作家是这样富于色彩感,巧妙地通过大红大白等几种颜色组成了一幅太湖风景图。

作家用字,也常有出神入化之处。例如在《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诗中,在渲染了“排关绝塞”“虓如醉虎”的寒风威势以后,作家突然写道:“安得眼前可归竟归矣,风酥雨腻江南春。”用“酥”字、“腻”字,可谓体贴入微。诗是无形画,它的通常职能只在于唤起你的视觉印象,这儿,却唤起了你的触觉印象,使你也仿佛置身于江南的春风春雨中,亲身体会到它们给你的温润一般。又如《桐君仙人招隐歌》中的一句:“今朝笔底东风颠。”用“颠”字,东风就被人格化了,它是活泼的、跳动的,仿佛一个调皮的孩子一般。

作者还特别善于通过精练的语言勾勒抒情主人公活动的环境气氛。如《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中的“朝从屠沽游”一首,当主人公怀着难言之隐,出门漫游,瞻拜古代刺客豫让、聂政的遗迹时,作者写道:“长跪奠一卮,风雪扑人冷。”读到这里令人不寒而栗。

龚自珍在艺术上的一些探求虽有生硬和形式主义的毛病,但总的来说,是正确的、推动了诗歌发展的。

三、影响了一个时代的诗人和诗作

龚自珍是开一代诗风的人。

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在明清时代虽然还不绝如缕,但正像这个时代的社会所表现出来的危机百出的情况一样,诗坛的状况也是不佳的。封建文人诗在内容上是贫乏空虚,在艺术上是陈陈相因。他们把前代作家及其艺术经验视为偶像和法规,拟古之风盛行一时,创造力被束缚,诗歌发展处在严重的因袭、保守和停滞的状态中。诗歌愈来愈和现实脱离,也愈来愈和人民脱离。在这一时期内,虽然也出现过众多纷繁的诗派,但大都是以一种较新颖精致的形式主义来反对另一种庸滥的为人们所唾弃了的形式主义;出现的一些具有进步倾向的异端诗派,则常常为封建势力所窒息。

在近代,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运动的发展,伴随着近代中国资产阶级的成长,便要求改造和重新安排精神生产,建立起新的意识形态。在诗歌方面,则要求突破旧形式,表现新的社会生活,使诗和政治结合,为现实服务,与人民接近;这就是近代中国资产阶级诗歌改良运动的具体内容。而龚自珍,则是站在这个行列的第一人。

龚自珍接续了中国古典诗歌批判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优良传统,打破了乾嘉以来诗坛的沉闷、僵化的状况,加强了诗歌的战斗性、政治性,开始突破旧形式,改变旧形式。他诗歌中对于现实的批判,改革现实的愿望,都曾激励过许多人,在当时即已“流传万口”,在近代中国人民的革命运动中,更起过良好的作用。

奇愁浩荡有谁知,侠骨柔肠痴复痴。别有感情忘不得,挑灯自写定庵诗。

——柳亚子:《夜坐漫感》

这是柳亚子在1904年革命运动高涨时写的。他又说过:“我亦当年龚定庵”,“于龚璱人有偏嗜,《破戒草》《己亥杂诗》能背诵者十得三四。”又说自己初读定庵诗集时,“视为奇货”,从此龚自珍成了他脑中的一尊偶像,后来又有《三别好诗》,说明“瓣香所在,是亭林、存古、定庵三家。”这些话可以帮助我们了解龚诗在近代传播的情况及其影响。

龚自珍诗从创作方法、意境、风格以至用语迭词都深深地影响着近代诗人。从作家同时代的蒋湘南、孔宪彝的集子中,从康有为、黄遵宪、梁启超、谭嗣同以至南社诗人柳亚子、高旭、苏曼殊、马君武等人的集子中,都可以发现这种影响。“丽葩无奈祖骚词”,康有为就继承了龚自珍所提倡的“庄、《骚》合一”的路线。他的诗,像龚自珍的诗歌一样充满了瑰玮奇特的想象,例如《出都留别诸公》等诗。龚诗这种“好奇”,求“奇”、力反平滥的诗风在改良派倡导“诗界革命”时,便发展成为开辟诗界新国土,作诗界哥伦布的努力。龚诗散文化的趋向在黄遵宪等人的手中继续得到了发展。《人境庐诗草自序》所云:“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即是走的这一条道儿。龚自珍式的歌行体诗由于其形式灵活而在近代得到了广泛的采用。黄遵宪的《度辽将军歌》《冯将军歌》等史诗,《和周朗山琨见赠之作》《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放歌用前韵》等诗,梁启超的《去国行》《赠别郑秋蕃兼谢惠画》《二十世纪太平洋歌》等,都是这一类作品。他们成为近代“新派诗”的一种有力形式。在南社诗人高旭手中,这种体裁更发展为热气腾腾、才横气恣的革命号角。如《海上大风潮起作歌》《登富士山放歌》等。龚自珍式的绝句也争得了不少学习者,特别是《己亥杂诗》这种在一个总题目下自由地抒情、纪事或发表议论的方式受到了许多人的欢迎。黄遵宪的《己亥杂诗》《海行杂感》,康有为的《绝句十首》(“此去南山与北山”等),高旭的《戊申杂诗》《虎林杂诗》《金陵杂诗》等都是明显的拟龚之作。此外柳亚子、苏曼殊的绝句也都濡染定庵甚深,可以说近代诗坛是在龚自珍的诗风笼罩下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