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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圈的莎士比亚,永远的顶流
来源:文汇报 | 王文  2023年11月25日09:18

 谁还不知道威廉·莎士比亚?举世闻名的英国戏剧家、诗人,世界文学圈永远的顶流。

莎士比亚,生于1564年,1616年去世。他生活的年代,英国正被滥觞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辉耀着,具体表现之一就是剧场文化方兴未艾。当时的伦敦,可容纳2000到3000人的公共剧场多达18家,与此同时,还有多家规模为公共剧场四分之一的私人剧场。剧场的数量决定了戏剧市场对剧作家的需求。与莎士比亚同时代的剧作家,能被观众记住并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有100多位。遗憾的是,400多年以后,那些剧作家的作品绝大多数湮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但莎士比亚,仅论及他的戏剧成就,就以37部作品彪炳世界文学史。而他的四大悲剧和四大喜剧,更是今天世界戏剧舞台上的常演剧目。

莎士比亚何以奇峰突起?从《威尼斯商人》开始启蒙莎剧,到四大悲剧、四大喜剧,再到他作品中相对小众的《辛白林》,继而是根据他的剧本改编的古典音乐作品《仲夏夜之梦》《罗密欧与朱丽叶》《奥赛罗序曲》……享受他作品的时间久了,竟会产生一种错觉:这世上有一个莎士比亚,不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的事吗?但读了《法庭上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植物志》,以及《莎士比亚的科学》,让我不禁扪心自问:对于莎士比亚,我们究竟知道多少?

莎士比亚的秘密武器——古典修辞术

《威尼斯商人》一剧中,为安东尼奥辩护的律师鲍西娅在法庭上大战商人夏洛克的那段,因为被选入了中学课本而成为我们最熟悉的莎剧情节之一。夏洛克在安东尼奥遭受意外不能按时还钱时,拒绝了很多人的好言相劝,一定要安东尼奥依约以自己身上的一磅肉抵债。正是鲍西娅的巧言善辩,帮助安东尼奥不失一滴血地全身而退,并让一心想要安东尼奥出糗继而颜面扫地的夏洛克聪明反被聪明误。

牢牢记住这一段戏的人们,大概会把鲍西娅的胜利归功于莎士比亚很会写戏。《法庭上的莎士比亚》的作者、当今英国极具影响力的思想史家昆廷·斯金纳也认可——莎士比亚的编剧手法的确高明,但熟稔西方思想史的斯金纳进一步追根溯源,将莎士比亚法庭戏写得精彩,归功于剧作家非常善于从古典修辞术中汲取养分。

何为古典修辞术?斯金纳在本书第一章就告诉读者,这项由古罗马演说家西塞罗《论开题》一书开启的学问,经由匿名写作者的《罗马修辞手册》、古罗马雄辩家昆体良的《雄辩术原理》等众多辩士从实践到论著的锤炼,到了莎士比亚时期的英国,已经成熟得占据了教育实践的核心位置。也就是说,还是学生的莎士比亚,一定学习过古典修辞术,也没少参阅过像西塞罗、昆体良这些经受了时间考验的古典修辞学家的著作,因而他知晓一场司法演说应该由哪五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有哪些技巧可供选择,以及法庭取胜的法宝。

精良的“武器”在手,莎士比亚于是“马步扎得稳当,耍花枪比谁都漂亮”,一出场鲍西娅一句“可是按照威尼斯的法律,你的控诉是可以成立的”,不知道让多少第一次欣赏《威尼斯商人》的观众替正直善良的安东尼奥捏了一把汗。殊不知已经谙熟古典修辞术的莎士比亚,在此处用的是迂回诡秘型引言,可以说,鲍西娅胜诉,是古典修辞术赢了。

在斯金纳的论述中,莎士比亚依靠古典修辞术帮助自己剧作中的角色赢得法庭上的争讼,绝不止于我们熟悉的《威尼斯商人》中的这一场戏。《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与亡父鬼魂之间的对话何以丝丝入扣得让人绷紧心弦?《奥赛罗》中的奥赛罗何以轻易就中了伊阿古的圈套?《裘力斯·凯撒》中安东尼何以能走出困境?创造他们的莎士比亚,从古典修辞术那里替他们“借”到了最趁手的武器。

莎士比亚能成为他那个时代独领风骚数百年的剧作家,是因为他能从历史的丛林中寻觅到巨人,并不惮于被他人评说是“站在巨人肩膀上的成功者”——这就是《法庭上的莎士比亚》为读者揭开的莎翁的一重面纱。

不是花,是莎士比亚的博学精彩了剧情

影视化的《哈姆雷特》版本很多,在众多版本中我偏爱劳伦斯·奥利弗于1948年拍摄、引进到国内后片名被译成《王子复仇记》的那一版。观赏这部电影已是30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为情所伤的奥菲莉亚慢慢滑向河里时脖颈上挂着的花环有多么美丽。

玛格丽特·威尔斯,曾在牛津大学研读现代史和建筑史,出版过《乔治时代生活即景》《英国花匠的诞生》《英国工薪家庭的花园》《出类拔萃:十二种珍惜花卉的故事》等书,这位深爱园林和花卉的英国人,意识到莎士比亚的剧作中遍布着他那个时代的各种植物后,决定将之与自己的爱好合成一本书,这便是《莎士比亚植物志》。

作为一生钟爱莎剧的著名演员,劳伦斯·奥利弗研读莎士比亚的剧本已经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他知道,奥菲莉亚爱花成痴,就像《莎士比亚植物志》中所写的那样,父亲被刺死后,“她用一连串的植物来祭奠”;自己陷于癫狂状态后,会情不自禁地列举一连串香草花卉;留给爱人的临别寄语,也请花来代言:“这是给您的芸香;这儿还留着一些给我自己;遇到礼拜天,我们不妨叫它慈悲草。”爱花如斯的奥菲莉亚,告别这个世界时,当然得有花草陪伴,所以1948年版的电影,会有那样一个镜头。

用心体悟这些情节,可以觉出莎士比亚非常懂得花语。威尔斯的研究成果也表明,“他对植物学非常熟悉,无论是花卉、草木、水果或蔬菜”。她认为,“莎士比亚关于植物的大量知识显然来自书籍”,威廉·透纳的《新植物志》、亨利·莱特的《植物史》、约翰·杰拉德的植物巨著《植物志》等,都是莎士比亚的案头书。

而植物也回馈了莎士比亚精彩纷呈的剧情。《仲夏夜之梦》中,仙王命令淘气的小精灵趁仙后睡着时将爱懒花的花汁滴进她的眼里,好让她醒来后疯狂地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那么,爱懒花(即三色堇)真有这种功能吗?约翰·杰拉德在《植物志》中建议给患了梅毒的人服用三色堇蒸馏水,如此一对照,莎士比亚赋予爱懒花的神奇功效,就让《仲夏夜之梦》更具喜剧色彩了。

相比借爱懒花正话反说,出现在《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数种花卉之药用功能,莎士比亚则把握得非常牢靠。他让佯装自杀以达成与罗密欧终成眷属目的的朱丽叶,服用了从植物中提取的颠茄,此物真有让人假死的功能;他又让以为朱丽叶已自杀身亡的罗密欧服下了乌头,而乌头,威尔斯在书里写道:“乌头是毒性最强的植物之一,从它的别名‘狼毒’就可以看出。”罗密欧的决绝,让人走出剧场后还在为他们的殉情潸然泪下。

明里暗里藏在莎剧里的花草还有很多,威尔斯从中精选出了49种加以描绘,她要给予读者一幅莎士比亚花园的图景,而我们,则读到了一个不肯被文学圈圈住的剧作家的博学。

莎士比亚永不过时的未来视野

加拿大科普记者、作家丹·福克在他的著作《莎士比亚的科学:一位剧作家和他的时代》中,用较大篇幅描述了一个我们颇为陌生的天文学家彼得·厄舍。在第八章“阅读莎士比亚,阅读隐藏的文本”中,丹·福克由彼得·厄舍的一篇论文开始了他的追踪。这是彼得·厄舍向美国天文协会提交的一篇论文,他推断:“我认为早在1601年,莎士比亚就预见到了新的宇宙秩序和人类在其中的位置。”将这句话“翻译”成一眼就能看懂的表述便是,早在1601年,莎士比亚就已经接受了日心说。这个论点并非哗众取宠,丹·福克同样相信,因为莎士比亚生活的年代,西方宇宙学领域正爆发式地宣布新发现:

1543年,哥白尼出版《天体运行论》,动摇了托勒密的地心说;1572年11月11日,丹麦天文学家第谷·布拉赫在自己建造的小型天文台观测到一颗恒星,并很快撰写出版了一本小书《论新星》,第谷的发现被认为冒犯了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宇宙学;1576年,英国天文学家托马斯·迪格斯在出版他父亲所撰的历书新版本时,加入了对哥白尼理论热情洋溢的概述,有意思的是,这位通晓拉丁文的英国人没有按照当时的常规用拉丁文撰文,而是选择了本国语言,理由是要把知识交给没有上过大学但仍可以从中获益的人手中……

莎士比亚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材料能证明他读过同胞托马斯·迪格斯撰写的文章,但是,哥白尼、第谷、迪格斯、布鲁诺和伽利略等科学家不约而同地贡献给世界的宇宙学新发现,在当时已形成一股思潮,向来触角灵敏、善于学习的莎士比亚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事实上,新的宇宙观已“隐藏”在他的剧作中:

因为镀着一层泪液的愁人之眼,

往往会把一整个的东西化成无数的形象。

就像凹凸镜一般!

从正面望去,只见一片模糊,

从侧面看,却可以辨别形状。

《理查二世》第二幕中约翰·布希爵士用隐喻解读女王情绪的台词,分明告诉我们,莎士比亚有多了解刚问世不久的凹凸镜。

由此可见,服膺哥白尼、第谷、迪格斯、布鲁诺、伽利略等科学家的莎士比亚,不仅在自己的剧作中沿用了他们的新发现,更是被他们的发现开拓了自己的宇宙观。

莎士比亚的创作活跃期从1591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他去世前,在这20多年里,他经历过丧子之痛,也遭遇过苦心经营的环球剧场被火灾毁于一旦的重创,但是,俗事的纷扰不能让他停下创作的脚步,更没有败坏他回望人类来时路和展望人类新发现的好奇心。正是这种思接千里心游万仞的思维模式,让莎士比亚的作品直到今天依然能让演戏的人、看戏的人,以及阅读原著的人,常读常新,感知到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