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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特:对“可靠的文学语言”保持警惕
来源:深港书评 | 森子  2023年11月24日10:01

詹姆斯·赖特让我钦佩的是他能够自由地出入“超现实”和“深度意象”,以《钩》这首诗为例,他采用精简的口语:“……那个傍晚/天冷得真他妈的/刺骨什么都没有”,给这首诗带来逼人的寒气,口语就像有机酱油起到了提味的作用。但赖特使用口语并不泛滥,他会适时地节制这种口语的平滑,使其失去口语常有的意味并转向诗的事件——戏剧性。在其他诗作中可能转向超现实或意象性,但他又不把超现实或意象当作诗的最终目的,而是又转向人在社会中的具体处境并揭示其生存的严酷性,诗人对社会底层、流浪儿、罪犯、老妇人等饱含怜悯和同情,并认为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在《钩》这首诗中有着鲜明的体现:

“你有没有感受过一个男人/把六十五美分/拿在一把钩子里/然后把它轻轻地/放在/你冻僵的手里?//我收下了。/虽然我需要的不是钱。/但我还是收下了。”

赖特善于写亲历的事件,在诗中他不追求天使般的高度,而是与普通人一样俯身于“此时此地”。他从早期人与自然的关系,转向人与不平等社会的矛盾和质疑,他以诗与自己的国家和社会对话,有时是直接的抨击,但这一切都是希望国家、人在其中生活的社会更好。于此,他的诗作便获得了普遍的社会性的能量,也使他一生的写作更具层次感、丰富性和诱惑性。有如此突变、敢于放弃早期受人称赞写法的诗人是令人敬佩的,勃莱说“他不再使用可靠的文学语言来填满诗行了”,勃莱在代序里对赖特第二阶段风格的变化是持保留态度的,但我却欣赏这一变化,因为对于具有强大创造力和对真不懈追求的诗人来说,必须保持对“可靠的文学语言”的警惕。

赖特的诗才备受同行称赞,在《只有我的》一诗中,他说:“在我的梦外,死者从四周起身”,赖特写出了死的缤纷。另一首诗《生活》,“如果我返回唯一的故土/肩别一朵白玫瑰,/那和你有什么关系?/那是坟墓/在开花。”把死亡写得诙谐又热烈,非赖特莫属,仿佛那开花的墓里还能飞出来什么,可最终什么也没有,只是见鬼——古老的孤独。不仅如此,赖特在《关于总统哈丁的两首诗》中,辛辣地嘲讽前总统“他当众死去了。”这类残酷真相的诗,为他的诗作带来了深度和尖锐的视角。

赖特是多面的,偶尔他也显露出黑暗、深情的一面。在《致缪斯》中,他叙述一位女性非正常的死亡:

“……他们所做的/就是用一根金属线灼烧伤口。/它分着叉进进出出就像蛇芯子/那条惊慌的束带蛇,我们/在苜蓿田里逮到的,你和我,珍妮/在很久之前……我不怪你,你沉睡在那里/脸朝下躺在春天不可思议的丝绸里,/黑色泥沙的缪斯,/孤身一人……没有你我怎么独活?/上来到我身边吧,亲爱的,/从那条河里出来,否则,/我会下去找你。”

不得不说,赖特写这类黑暗隐喻的诗得心应手,深情动人。他在接受《巴黎评论》的访谈时说:“我试图从死亡走向复活,再走向死亡,最后挑战死亡。好吧,如果我必须告诉你,我是想写一个我曾爱过一个女孩,她死去很久了。我试图在那本书里(指《我们能否在河边相聚》)和她一起歌唱。”

这是个妥妥的现代版的俄耳甫斯,比俄耳甫斯还善于歌唱和冒险。如此,我们看到赖特黑暗的深情又是有古典渊源的。

赖特隔代、隔着太平洋的共情能力更是出类拔萃的,《在冬末跨过水坑,我想起一位古代中国地方官》一诗中,他与白居易对话,呼唤朋友,一个畸零人的孤单感飘落于纸面,“明尼阿波利斯高耸的岩石,/堆垒起我自己/竹索和水的昏黑暮光”,这巍峨的孤立处境,象征生存的尖锐、不稳定性,并带来不详的预兆。但共情又使这首诗获得了“千年一握”的兴致和能力,同是畸零人在诗中也得到了想象力的体恤。赖特为什么喜欢同一个异国诗人或古代诗人交谈/对话(想象性的),不仅他如此,中国和其他国家的诗人也是这样。海伦·文德勒说:“抒情诗人对看不见的倾听者的想象……显示了生活中有些情况下,可见的对话者(一个朋友,一个爱人,一个同行诗人)不足以满足诗人的要求。”评论家李章斌说:“正因为不满足,所以有的诗人要去和几个世纪前的画家对话(如阿什贝利),有的诗人则想象和未来的读者交谈(如惠特曼),有的则想象和上帝对话,等等。”以上均道出了诗人写作的一些共性,而不可把美国现代诗人与中国古代诗人的想象对话看作是特别有意向性和十分特殊的行为。我个人的拙见是:“距离感,隔代都是诗人的亲人。”另外,我也赞同勃莱的达观:“仅仅只是一首诗而已”。

有评论认为,赖特是以王维为榜样的,他的早期和后期大部分诗作体现了诗人的敏感与私密,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自然的宗教性、自然对人的疗愈作用等等,但我可能更偏爱他中期的介入社会、揭示社会伤疤尤其是底层(故乡俄亥俄州)生活的诗作,他的不少诗里的人物是有社会原型的,这可视为写作之真的重要条件之一。赖特与底层人一样经历过人生的挫折和痛苦,勃莱评价赖特的这句话是准确的,“赖特从来没有暗示过在诗歌中的生活是一件易事”,我想,在诗之外更是如此吧。赖特是一位有激情、说真相、有现场感的诗人,他不是一般类型的抒情、意象诗人,这让我想起杜甫的诗。《在百货商店的收银窗前》,他写道:“杜甫曾在一片战场上颤抖着/醒来,在夜的死寂里,辨认/血肉模糊的妇女,整理枯槁歪斜的眼睛。”赖特——他有时也是杜甫式的人物。

诗人厄土提供了一个出色的译本,诗集的注释也十分详尽,为我们重新、全面认识与欣赏赖特这位有层次感、富于变化、极具现实性的诗人提供了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