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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德海、李宏伟:人要在哪里发芽?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黄德海 李宏伟  2023年11月03日07:37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驯养生活》等。曾获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第三届“山花文学双年奖·散文奖”。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世间文章》《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驯养生活》等。曾获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第三届“山花文学双年奖·散文奖”。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长篇小说《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引路人》,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雨果的迷宫》等。曾获郁达夫小说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榜等榜单。

李宏伟,四川江油人,现居北京。著有诗集《你是我所有的女性称谓》,长篇小说《国王与抒情诗》《灰衣简史》《引路人》,小说集《假时间聚会》《暗经验》《雨果的迷宫》等。曾获郁达夫小说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收获文学榜、扬子江评论文学榜等榜单。

《信天翁要发芽》 李宏伟/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3年9月

《信天翁要发芽》

李宏伟 著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23年9月

黄德海:小说的名字叫《信天翁要发芽》,我数了一下,整个小说中,“信天翁”总共出现了三次,都集中在第四场(即“垫场 劳作表演”)。一是“第十四年”,“许多世纪之前,这里是一片汪洋,神经过时,被两只信天翁吸引,不小心掉下一团鼻涕。”另外两个都在结尾,“他们认出是两只信天翁时,后面那只发出一串叠声的频密的鸣叫,四个人都认为自己听清了,那说的是‘人在事上发芽’。或者是‘人在世上发芽’。或者,是‘人在时上发芽’。要再听,两只信天翁一拍翅膀,滑翔出了视野。”我很喜欢信天翁鸣叫出来的话,你是怎么想起把信天翁和发芽这两个情景截搭起来的?叫这个名字还有什么特别的寓意?

李宏伟:《信天翁要发芽》这个名字是“后置”的。在创作之先、之中乃至于完成之后一段时间,都不是这个名字。但之前的名字与小说内容的某一部分过于纠缠,始终难以让人满意。直到某一天,“信天翁要发芽”这个意象忽然出现,让我生出“就是它了”的感觉。这个意象最初更具体,是“沼泽里,信天翁要发芽”,最终加以简化,也符合意象的生成法则。因为小说的垫场部分发生在一片由沼泽兴建起的街区,而沼泽必然与雾气、陷落、死亡等关联,因此这个名字是含着死亡气息在内的。自然,发芽本身的强烈生长之意,是死亡也阻挡不了的。或者说,“信天翁要发芽”并非结束与静态,更昭示着必然的蓬勃的生长。此外,这个名字还关联着两首/句诗,一是波德莱尔的《信天翁》,一是艾略特的《荒原》。前者关乎整首诗营造出的意象:落在甲板上的空中王者,只能成为被戏弄的对象;后者主要关乎“去年你种在你花园里的尸首/它发芽了吗?”这一句。

信天翁的鸣叫,四个人听出了三重意思,与各自的性情、经历有关,但三句话没有实质性的差别,不过是“人生在世”而已。在人生的不同时刻、阶段,感受与应对有差异,但“劳作”贯穿始终。有劳作,才可能生发其余。因为劳作,一颗种子才可能发芽抽穗,奠定人这一有限存在的根基。

黄德海:对绝大部人来说,劳作既是生存的动力,也是生命的意义。我甚至觉得,这个作品始终氤氲着劳作的背景。小说分四个部分,“第一场 情势表演”“第二场 立身表演”“第三场 辩解表演”“垫场 劳作表演”。每一场的写作方式都不相同,第一场像是大戏开启的序幕,点到为止,含义丰富。第二场像是正戏开场,讨论的人群和想象的丛林生物各自表演。第三场看起来是个饱经沧桑者的独白,展示了历史景致里深邃的一面。第四场(垫场)则类似于一本俯瞰人世的日记,只记下某些重大的事件,却能从中看到人世的沧桑和安稳。这个结构小说的方式是怎么想出来的?四场之间的安排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李宏伟:如四部分题目所示,动念这个小说的关键词是“表演”。表演大概是人类社会最核心的极少数关键词之一,它如同一种勾连人与人、人与群体的货币,其中包含的真与假、真假之间的信息传递等,非常值得探究。我想尝试以小说沿着表演往里走,看看究竟能够抵达何处。小说目前的结构,基本上是一场一场表演推动出来的。比如第一场,是在一个双方都在场的情况下,设想每一个动作、台词都可能会被捕捉会得到回应的前提下推进的,因此“演”的情形尤其明显;到了第二场、第三场,观众与观众席越来越隐退,演员越来越沉浸,真实的东西,失控的意识,浮现得越来越多。最后来到“劳作表演”,几乎不再为具体的人而表演,就是那样单纯的劳作不息,如同为神或更高的存在表演。这里特别要说到,按照原初的构想,是延续的一二三四,四场表演依序下来。依序的好处是自成结构,但在这个小说里,这个结构不能无限制顺延,仿佛有形的表演仍在自行地无限地增加,它可以在读者的意识里继续,但要在文本上收住。“劳作表演”达成了这一要求,但直到“第四场”改为“垫场”,小说结构的时空才真正严丝合缝起来。

黄德海:人生本身差不多就是一场直播,当经历的往事有灯光围绕的时候,表演的痕迹就浓,似乎处处严肃,事事认真,却也有着表演自带的夸张成分。随着灯光离开聚焦的舞台,光线几乎均匀照在每一处生活的场景,虽然每个人仍然在直播,表演的痕迹却越来越少,劳作和时日浮现出来,某种生存的真相在其中呼之欲出。这个垫场部分,你当初是怎么想到的,又是怎么确定的选择标准?毕竟,这一场的情景,不外乎房屋落成,秋收冬藏,生老病死。

李宏伟:人不能只靠表演活着。最伟大的演员,都必须要有不考虑观众的时刻,才可能不因为一直绷着而断裂。这些不考虑观众的时刻就是你说的,那些意识不到或者忘了还在直播的时刻。每个小说都有自身的召唤性,《信天翁要发芽》给予我的召唤性要比以往的写作更强烈。随着前面三场表演的推进,它几乎是要求我,必须要有松弛有疏远,这座城市的整个世界才能活过来,才能运转。于是,我尝试想象,在更长的时间里,长到生老病死不辞的境地,一切又会如何。在那样的境地,究竟有什么亘古、绵长的东西会渗透出来显明起来?为此,写“垫场”时,我要求自己,不要进入他们的意识,不要试图去干涉、左右他们的情感与判断,就做一个纯粹的观察者、记录者。当然,这么说也似乎有推脱在,毕竟,它是小说,不是纪录片。一切仍旧需要作者来落笔,但我尽可能做到:让一切的节奏合乎我这个阶段对生命与人生的理解,让它的节奏是我日常的呼吸。

黄德海:在小说里,具体到细节,就是呼吸。拉远点看,就是一生,包括出生和死亡两端。你前面提到信天翁的最初意象,其中隐含着死亡和生长的悖论,却也在意象中合成为某种一言难尽的复杂表述。虽然我不太相信作品是人某种具体日常的反射,但每个意象和作品都有其特殊的起因,都牵扯着写作者自己切身的经历或反思。写这个小说的起因是什么?是什么切身的经历或思考让你用这样一个小说来呈现?

李宏伟:任何思考、念头都会有触发,只不过,呈现出来时的变化因人因时因过程而异。有时候,变化如此之大,会让人想不起当初的触发。这个小说的诸多触发里,目前仍旧能够想起的,大约一是对列奥·施特劳斯的阅读,尤其在马基雅维利这个点上,即政治或群体中的德性问题,特别是这个问题与表演融合到一起,所产生的那种悖论与趣味:各相关方都在表演,且知道彼此在表演,但经过试探、摸索,在表演中仍旧有真实的东西拿了出来,予以交换、确证。另一个触发,是2019年中至2021年初,有一年半的时间,我由北京前往拉萨工作、再回到北京。随空间变化,体会到的人与人距离的差异,特别是彼此相处的分寸调整。以及进一步,由这种分寸调整感受到的,北京与拉萨,人在群体中置身方式的差异。这些因素综合到一起,促使我对一直在关注的“表演问题”想得更多,由此出发找到现在这种形式,写出这个小说。但有必要说明,前述这些触发与小说最终的内容早就不在一个模子里,别说“索隐”,连追踪影子的影子,都比缘木求鱼更甚。

黄德海:有意思的是,在马基雅维利问题上,你有意加上了表演这一层。在群体中,表演大部分是无意的,即便像色诺芬的《希耶罗》,因为涉及深层的心事和个人处境,对话双方不得不有所表演,但那表演很大程度上是无意的,甚至可以用现在的话来说,是潜意识的不觉流露。《信天翁要发芽》这个小说,却把表演置于自然行为之上,放大了人的警惕、懦弱和不自觉,因此能够更明确地表达出人物的真实意图,也从而让作品有了明显的戏剧色彩。这个戏剧色彩,是否你有意而为?增加的这层表演和戏剧因素,是否让你对表达发现的悖论和趣味有了更深切的认识?另外,戏剧性场面的出现,是否让小说有了更自如的叙事空间?

李宏伟:对表演的要求更急迫,这是我体会到的时代语境。在社交媒体、监控镜头等的注视下,在一举一动随时可能会被捕捉、截取,然后丢进被审视的场域时,表演很难再像以往那么从容。这就要求,不能有太多的表演技巧,不能过于委婉、过多修饰,以免造成不可挽救的误会——这里其实隐藏着一个转折,表演技巧永不过时,但必须更新换代。做一个未必恰当的挪用:你感受到的戏剧色彩,大约就是《信天翁要发芽》的“技巧更新”。《情势表演》起初与末尾,将军都发出了“开始表演”的命令,按照文本的逻辑,整部小说都可以是都会是都必须是,他注视下的表演。因此,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必须当场得到检验,被认可或被否决。

黄德海:通过上面说的,我们似乎可以重新来理解一下这小说的四个部分。不妨就从第一场开始。这一场,大幕拉开,表演者粉墨登场,每个人都身披铠甲,在这部分得以亮相。我觉得这一场的写法很像是大赋,铺排、罗列,穷尽式地陈放众多的事物,像“从赞美开始”“将军的话:唯有表演,唯有恐惧”“被书写的,不被书写的”,列举几乎到了巨细靡遗的程度。与此同时,这部分呈现出很多独特的意象,比如“千层衣仪式”“面包颂”“弹簧孩子”,某种意义上,这部分的叙事动力似乎是意象本身。这种大赋式的写法和密集的意象,是否包含着你对某种(情势表演的)情势的特殊认知?是否只有这种层岚叠嶂和奇思妙想的的方式,才能准确表达和遮挡某些重要的东西?

李宏伟:《情势表演》是四部分里,将军这一至高的乃至唯一的观众明确在场的,他施与的压力如此之大,目光所及,一切都变了形,似乎都在争相恐后地朝着他游动,以免一旦落后,遭遇不测。这个不测未必是现实的福祸,还可能是被神或如神的目光所忽视。游动必然是拥挤的,词语与意象来不及自省,纷纷奔赴踩踏事故的现场。另一方面,如题目所示,这一部分在小说中有着描绘轮廓、给定时空的意义,城市关节处,都要被光照到。只有一个提醒,这个光是将军的目光,近于神,但终究不是神。

另外,这部小说的写作,让我体会到以前未曾有的迷醉。或者说,异于以往写作的迷醉。形象或者意象本身,它的丰盈丰富,经风吹日晒而不干瘪朽烂,让我沉浸其中而不必时时要从自己体内站起。你提到的那些,包括后面出现的“物行”等,让我对独属于小说的饱满有了新的经验。对我本人来说,它们未必高于以前常在我小说里出现的思与辨,但确确实实在具体的时空点上,让我欣喜。不妨这么说:形象不言,因其不言,故能无不言。

黄德海:无处不在的“目光”(可以是某种信息的收集方式,也可以是监控镜头)注视下,社会对人的要求可能也需要变化。往松里讲,社会需要放松对每个人表演的要求,那些目光注视下的尴尬、狼狈甚至小小过错,应该被原谅。往紧里讲,目光获取的信息使用,需要更加严密的法律许可,隐私应该获得更大的保护,否则人就完全失去了安全感。但更可能的是,情势变成了你前面说的,“所有的言行举止,都必须当场得到检验,被认可或被否决”。从这个方向上说,这个小说虽然取自往日情景,但内在里有一种未来气息,甚至可以把四场中的“表演”,都看成未来某种情形下人的日常状态。我感兴趣的是,这种往日和未来交叉的情形,是否你有意的选择?在对“表演”的书写中,你心目中有没有某种差不多可以意识到的未来场景?

李宏伟:我不知道关于这个小说的“未来气息”咱们的体会是否一致。对我来说,它的未来感或许表述为“悬置”“拟想”更合意。悬置既是映照层面的,比如,小说里交叉着发达与落后,监控似乎无所不在,但并没有出现那么挤占个体时间的电子产品与社交媒体。悬置还是实在层面的,大概是写作中偏重的虚构性,我喜欢让自己的小说与我具体的时空坐标关联,因而它们常常就发生在我生活的城市,北京。但《信天翁要发芽》没有,从开始写,我就没有想过它发生在哪里,发生在何时。甚至,整个小说没有一个人有名字——这一点是特意的,因为各地域取名字都有依循,我不想因人物的名字让读者走出那一步,去猜想它究竟是东方故事还是西方故事,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的故事。不用,它就是一个我现阶段能理解能传递的人类故事。关于我的写作与故事场景常用到的两个词“思想实验”“平行时空”仍旧可以用于这个小说,但这一次我感觉,还不够。或者说,还有余数。这个余数是什么?我目前勉强能体会到的表述是:因为小说整体上的形象性,让人心潮难平。好比说,当你看到一双翅膀,它就必须飞起来。

黄德海:“悬置”和“拟想”应该更符合这个小说本身的气质和形态,它甚至可以不属于任何一个我们的认知所在的时空,仿佛柏拉图对话中的“理型”,不存在于现实中,勉强用现实来对照,现实也不过是理型影子的影子。在这个意思上,或许可以说,这个小说拒绝任何一种跟现实的比附,作品类似于名字中的信天翁,它的翅膀要求飞翔,却并不指向任何具体的地方。说到这里,就要提到我在这个小说中发现的来自传统的元素。这个元素,我看起来像传统的笔记小说,怎么说呢,有些故事似是而非,有些说法无凭无据,有些人物一闪即逝,有些感觉陡然出现,仿佛凭空而来又凭空而去(这是不是卡尔维诺说的某种“轻逸”?)。但仔细推敲起来,这个感觉却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即便有上面的情形,这些讲述看起来却完全是现代的。不知道这个与传统有关的元素的现代处理方式,是不是有意为之?这跟小说整体的“悬置”和“拟想”是否密切相关?

李宏伟:从原则上来说,以写作类比于作战、搏斗等非静态的并非单凭一方就能完成之事是没有问题的。当然,“单凭一方就能完成之事”可能本身就如同“只有一面的硬币”一样,只存在于头脑中。这个且不论,在这里想说的是,至少我的写作,是见招拆招的过程,无法具有多么强烈的控制力,出拳的同时想好接下来的招式。但经由提醒之下的反观非常必要,比如当你说到“传统”时,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子里的,是沼泽的生成。那团掉下之物的生根,写的当下是有“息壤”这个意象在场的,但当明确掉下之物是鼻涕时,又把“息壤”往远处推了一把。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准确:这种在场与推搡本身就是“悬置”与“拟想”的完成。

黄德海:无论在怎样的“悬置”与“拟想”中,将军目光所及,一切都变了形,“第二场 立身表演”或许可以看成这个变形更为具体的一面。不管是为了“尊号”苦苦挣扎的一群人,还是“密语”中的丛林野兽,还是那不曾中断却一直在变化的“仪式”,都不过是这个变形的不同面相。每一个人都被挤压得变了形,然后在更大的压力下被迫进入野兽的扮演来召唤更大的可能,同时在仪式中体现也发泄自己的压力。这样一个过程,我觉得是虚构的一种压力释放空间和机制,伤害的同时也予以保护。你是怎么看待这个空间和机制的?这是否跟你前面提到的群体德性和自身感受有关?

李宏伟:《立身表演》里,在现有的表演之上,其实另有一个表演:延宕与逼迫。“主题一:尊号”部分,卫队长与城市精英们,进行着一场不能说心知肚明但至少也是不为己甚的表演。所有人都认领了属于自己的角色,依据角色给自己画出一条底线,并试图守住底线,包括卫队长在内。因此,最后的尊号“空白”“以没有尊号的方式奉上最大的尊号”几乎在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通过投入的演出,就能直接抵达这个结果。因为,他们的表演面临着最大的不确定性:将军是否能挺过这场重病,他究竟是生是死?有一点是明确的,卫队长试图为将军死亡做准备,以便接过权杖;权杖的主人变更后,并不改变城市的运转,但变更总会带来具体个人的升降。因此,这里的每个人都不敢不完全投入,又不敢投入过了头。“主题二:密语”这一部分,则可以视为将军的逼迫性的在场,尽管实际情况要更复杂。

黄德海:延宕与逼迫的另外一个可以想见的情形,就是这延宕与逼迫如何落实到一个人身上,恰好第三场就是一个人的独白。这场的题目是“辩解表演”,其实也可以同时看做塑造表演。独白者似乎在向市民诉说自己的无辜,同时也展示出,自己是被匪帮和将军塑造而成的,包括自愿和非自愿的部分。有意思的是,在这个作品里,作为个体的命运,只有将军和这个独白者得以丰富地拥有,两者似乎形成了某种镜像。更有意思的是,独白者所说的“原谅一个久居石头内部的人的决定,他向你们请求开口的机会”,我觉得是“悬置”和“拟想”的某种镜像。这种对应关系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在写作过程中,这种微妙的对应关系你是否特意设想过?

李宏伟:“辩解表演”有一个明确的触发点,所谓“一说便俗”的问题。尤其是当它从倪瓒转移到周作人这里,关联之事之义的重大,让这句话的出口非常值得辨析。按照严格的逻辑,这句话比“说出”更俗,它隐藏着的万般委屈与矫揉造作比俗更俗,是一种语言上的又当又立。对于具体的个人,或许用不着也不能够这么苛责这么刻薄。但在小说中,我想尝试理解,当一个人意识到“一说便俗”时,他能做什么。到最后,发现只能沉默,一言不发地归于石头。好在,小说家能够借助手里的“特权”,让他说了又没开口,让他道尽曲折又不俗。但这里仍旧留了一点个人的分寸或者说疑虑,那就是,毕竟只能是“辩解”而非“辩护”。这种掺杂着作者意识在其中的开口与沉默、塑造与承受,让这个小说比前面两部更难说清道明。

对应在写作过程中是有意识的,但当时不是在将军与独白者之间,而是在将军与匪帮大统领之间。他们治理城市的理念,对命运的理解及应对,有一定的镜像关系,因此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彼此。也基于这理解,大统领会在那个关口,放将军离去。直到最后,我仍旧难以确定两个人中,谁更清醒一些。临别时,大统领告诉将军:“你现在还理解不了我的矛盾与畏惧,我对你的祝福与诅咒是同一的:愿你永远理解不了。”——我同样好奇,将军最终,对此是如何理解的。

黄德海:我们讨论前面三场的时候,“悬置”和“拟想”的世界给了我们充分的刺激,也造成了某种紧张,仿佛时空被迫蜷曲了起来,人不得不用尽全力才挣扎着在那个时空里存活。但到了第四场也就是“垫场”部分,蜷曲的时空仿佛一下子打开了,草木和人群得以较为自在地生长与凋谢,虽然也有艰难和困顿,读起来却有种“春来草自青”的辽阔之感。比如你前面提到的“息壤”意象被鼻涕推远,谐谑和从容出现了,紧张感暂时缓解,这真有逸笔草草的感觉,应该也是写作中的幸福时刻。我很想知道,你写这部分的感受是怎样的?在这样年复一年的叙事中,你感到的是厌倦还是振奋?

李宏伟:“垫场”现在的形态要特别向你致意,当时正在编《读书·读人·读物——金克木编年录》,它鼓励了我采用这么“孤绝”的方式。抽象一点说,当写作打开时,机缘会迎面而来,要感激这种机缘。这一部分的写作,是个“心无杂念”的过程,因为涉及到如此多的人的生命变化,出生、入学、迁徙、工作、婚姻、衰老、死亡等等,必须把目光落在他们身上,紧紧跟随,以免出了差错。最开始有点忙乱,因为不可能均匀地观照到每个人,随着写作的推进,坚实感开始在心头浮现。这种感受类似于人生经历,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的累积,都是事,甚至只是事。一件事一件事抽出来会觉得烦琐,当时间足够长,累积得足够多,变化自然显现。变化生出透露出的“并无变化”同样显现,且明白昭示,那些情势研判、立身思虑、辩解申诉,不过是特写镜头下的浪花,是一时一地的凸显,而大河早已奔腾向前。

写完“垫场”的初稿之后,我缓了一阵,梳理出详细的时间表,按照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予以微调,尽可能不让任何一个人被遗弃。改到后面,我确实在一些具体的节点上生出了强烈的感动之情。比如说,第四十三年里,七号家庭的次女前来与一号家庭的男人道别时,那一场号啕包含的委屈及委屈的释放,只在小说里寥寥数行文字被提及,但我一清二楚,因而对此有无限的同情,有独属于个人的隐密的欣慰。这既是目睹命运在人身上的运转而生出的感动,也有作为一个作家,居然能照拂他人,能据此对命运有所理解而获得的感动。“厌倦”“振奋”之别也还有一点不确定:如果没有前面三场,“垫场”是否能够如现在这样。这样看,“垫场”之“垫”真的具备了咱们最初想到它时的双意,既是铺垫又是托底。

黄德海:到最后,我们再来看这个小说的结构,急管繁弦的第一场,紧张激烈的第二场,隐忍昂扬的第三场,平缓舒展的“垫场”,各自形成了自己的节奏,合并在一起又仿佛一栋精心铸造的建筑物,地基够大够深,顶部够高够险,因而能在风雨中摇晃而不倾倒。或许,这就是小说的某种魅力所在。就以对这魅力的喜爱,来表达我的祝贺之情吧。

李宏伟:这喜爱是巨大的鼓励,它给予的力量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刻。这个小说的写作本身,写作前后经历、见识的世事流荡,都让我对命运的玄机有了比以往更多的体会。这体会可能仍旧离触碰、揭开究极的面纱极为遥远,但多少让我能够比以往更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