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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风流去
来源:文学报 | 顾蕾  2023年08月15日08:47

我初次读到林芙美子早期的作品时身处异国陋室,正赶上台风来袭,木质老屋被风吹得边晃动边落下尘埃,推拉窗漏进的雨水渗入年久发黄的榻榻米。手忙脚乱内心忐忑中,我看她笔下年轻的女主人公们漂泊异乡,一分一厘地计算每日的生活费,因日复一日的贫穷、情感上的起伏而困惑、暴躁、悲伤,却又保持着蓬勃的生命力和坚韧积极的态度,跌跌撞撞向前走。安抚了她们肠胃的拉面、烤鱼等平民食品的香气从书页中弥散出来,也安抚了我的孤寂与不安。

遥望林芙美子所处的昭和文坛,日本女性作家群星璀璨。我们所熟知的佐多稻子、田村俊子等都在这一时期创作出多篇佳作。在众多的女性作家之中,林芙美子的人生经历和作品显示出非常突出的个人特色。其从小随行商的母亲和继父流转于各地,女校毕业后追随恋人来到东京却被抛弃。其后她在这座陌生的大都市里从事过女工、女招待、办事员等多种薪酬微薄的职业。她善于书写都市底层百姓,尤其是女性的命运,浸透其中的人间烟火气和杂草一般零乱又顽强的进取心唤起了不同时代日本民众的共鸣。

作者最初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诗人。这似乎是昭和女作家们的共同心愿,也许是因为比起其他体裁,诗歌能够更为直接和热烈地表达作者的情感诉求。林芙美子在小说中也会嵌入自己创作的诗歌。令林芙美子一举成名的长篇自传体小说《放浪记》脱胎于其名为《歌日记》的日记,作品中穷困潦倒的年轻女人从事多种薪酬微薄的职业,流浪于大都市的底层却始终心怀出版诗集的梦想。作者早期作品中闪烁于清贫中的光芒到了其文学生涯的后期逐渐黯淡下来,只剩下压抑灰暗的底色。

如果将《放浪记》视为林芙美子的起点,那么作者去世前两个月才完成的长篇小说《浮云》无疑标志着她的终点。该小说采取了富冈与雪子的双视角来描写一对男女从战时缠绕到战后的情感纠葛。当年雪子孤身来到东京学习打字,希望以此谋生。被强暴并沦为情妇后,她为了寻求独立和真正的爱情应聘农林省打字员,远走法属印度支那的大叻,在那里邂逅有妇之夫富冈。两个孤独的人迅速坠入爱河。日本战败后二人辗转回到东京,继续纠缠不休。最终雪子身心俱毁,孤独地死在屋久岛的瓢泼大雨之中,留下富冈面对未知的前途。

《浮云》构建了两个时空。一个是战时压抑荒凉、战后满目疮痍的日本,其为“真”,另一个是被日本占领的犹如仙境的法属印度支那,其为“幻”。雪子和富冈如浮云一般在两个时空漂移,奋力挣扎却落得两手空空。尽管富冈家破人亡精神萎靡,雪子仍然紧紧抓住他不肯松手,因为这是她唯一拥有过的爱情体验。屋久岛地处偏远,雪子视其为大叻的替代,因此跟随富冈而去。死于屋久岛的结局才是她幻梦的真正落幕。

同样写于战后的《晚菊》也是我非常欣赏的作品。从女主人公阿欣等待旧情人田部来访前的精心准备到见面后的失望,再到感觉到对方的杀意后的自保,情感的起伏变动浓缩在短短半天之内,彰显了作者老辣的笔力。该作品少见地将老年女性设为主角,阿欣年轻时拥有出众的容貌,她努力延缓衰老,然而田部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到姿色寻常的女仆年轻的肉体上,这宣告了阿欣的溃败。随岁月褪色的不仅是青春和激情,还有经历战争后扭曲的人心。男人和女人伪装、试探,各怀心思,彼此厌弃。阿欣的人物造型与张爱玲《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美人老去了,眼睛却没老”的梁太太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阿欣最后烧掉保存已久的田部的旧照,“白色烟雾里黑烟升腾而起,电灯罩一下子变成了云中的月亮”。月亮下迟暮的美人将旧情付之一炬,终于承认了旧日一点真情的余韵早已不在。

作品集《晚菊》中收录的其他短篇也各有特色,刻着深深的昭和烙印。作者对不同年代百姓生活的刻画细致入微,对他们的遭遇给予了深切的同情。永远置身于底层百姓之间的定位,也许正是林芙美子的作品打动人心并深受百姓喜爱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