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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弦神韵,着笔牵风——怀念徐怀中先生
来源:《作家》 | 胡念邦  2023年08月01日16:28

2023年1月17日,张守仁先生来电话,问我徐怀中先生身体最近怎么样,我说,应该没有问题,不久前,我去微信问他阳了没有,他回复说,已“羊”了,但是增阴性,让我们放心。我还告诉守仁先生,我上网查了什么是增阴性。按专家的说法,没事。

谁能想到,在我们通电话时,徐怀中先生已经在三天前悄然离世!

1月30日,我突然从微信平台的一篇短文里知道这一噩耗,一时不能相信,完全无法接受:怎么会这样?!

几天前,妻子翠华还说,等今年疫情过去,我们一定去北京看望徐老和他的夫人于老。徐怀中先生曾几次表示,希望我们能见面相聚。哪里会想到,疫情将要结束,他却走了。

遗憾和悲痛塞满了我们的心……

1956年徐怀中大尉写《我们播种爱情》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五位获奖者,左起:徐则臣、陈彦、徐怀中、梁晓声、李洱

我们和怀中先生之间珍贵的情谊始于三年前的一个电话。

2019年11月9日晚,八点半左右,编辑家、散文家、我们的良师益友张守仁先生来电话说,他看过我写给他的谈徐怀中小说《牵风记》的信,按照我的意愿,前天转给了徐怀中先生。怀中先生看完后,想与我通话,让他问问我是否可以。我说:当然可以,完全可以。

徐怀中的名字,近六十年来,在我心里是一种特殊的文学记忆。不是因为他的作品,而是他一部长篇小说的书名:《我们播种爱情》。小说发表于1956年。我读到这本书时,“爱情”这个词已经很难说出来了。默念这个令人心荡神摇的书名,怯懦的遥不可及的爱情,竟然可以去播种,何况播种者是我们!懵懂的少年想当然地就把自己代入进“我们”之中。书名像一句隽永的诗铭记我心中,这是唯一的一个。因此,那天晚上,听说徐怀中要给我来电话,仿佛立即要回返少年时光一样,慨叹人生之不可思议。

大约三个月以前,守仁先生来电话,几次提到徐怀中写的《牵风记》,推荐我读。我每次都说好。一直想着去读,可就是没有读。守仁先生与我们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八十年代,他参与创办了文学刊物《十月》。当时,许多轰动文坛的创新惊世之作、一鸣惊人的新锐作家,都出自这位四大名编之一的慧眼发现和非凡勇气。多年来,我们常通电话,谈论的大都是文学和文学界,不记得他对哪部小说像推崇《牵风记》这么热切。

没过几天,我收到守仁先生寄来他写的关于《牵风记》通信的打印稿。《牵风记》出单行本之前,首发于《人民文学》2018年第12期。2019年3月23日,已86岁高龄的守仁先生,读完徐怀中赠送给他的《牵风记》,激动不已,夜不能寐,凌晨给《人民文学》的主编写信。信中说:“拜读了怀中部长的《牵风记》,觉得它在艺术上更胜一筹,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在我国军事文学的高原上耸立起了直冲云霄的高峰。……它无疑是我国军事文学开出的一朵奇葩。它完全可和国际上经典军事文学作品媲美。当然,它应是2019年新一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的首选之作。”

在守仁先生的文学编辑生涯里,这恐怕是他评价最高的一部中国当代小说吧。我赶紧到网上买了一本《牵风记》。从早晨开始读,一直读完最后一行字,已是子夜,被小说中三个人、一匹马,一张古琴彼此联结的曲折命运和悲剧结局强烈震撼,久久不能入睡。

我决定给守仁先生写一封信,谈谈我理解的《牵风记》。一来有颇多感受,如鲠在喉,一吐为快;二来意识到我一开始对守仁先生的极力推荐有些怠慢,算是一种弥补吧。不为发表,直叙胸臆,无所顾忌,一口气写了五千多字。写到末了,觉得只给守仁先生看有点可惜,便缀上一句“若能送徐怀中先生一读,即心满自足”。

压根儿没想到徐怀中先生会因为这封信给我来电话,让我大有受宠若惊之感。那天晚上九点多钟,电话铃响起,听筒里传来一个缓慢、宽广、沉稳、浑厚的声音:“这是胡念邦先生家里吗?”

我连忙说:“是的,是的,您好。”

“我是北京的徐怀中。刚才张守仁给了我一个手机电话。我一看是云南的电话,我就没有敢打。”

随意、亲切、谦逊,甚至还有点拘谨。哪里是我预想中大名鼎鼎的老前辈作家徐怀中!分明是当年住在老街上的一个老邻居,一位慈祥和蔼的长辈。开头几句话,便让横亘在我俩之间的他那些显赫头衔,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他诚恳地说:看了你给张守仁的信,我非常感谢你。充满激情,充满友好的感情。我读给我爱人听。她听了,她非常感动。

守仁先生介绍过,徐怀中先生的夫人于增湘是总政歌舞团著名舞蹈家,曾在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里扮演女赤卫队队长,荣获过中国舞蹈家协会授予的“卓越贡献舞蹈家”;守仁先生说,于增湘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端庄、美丽的女人。《牵风记》里的汪可逾身上,就有她的影子。

于增湘女士的感动和感谢,令我尤为感慨。今天,当一切已成往事,重新翻看即时记录下的通话内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沉重和惆怅。只因一个素昧平生的普通读者,私下表达了一点对他作品的理解,九十岁高龄的徐怀中先生竟亲自打来电话表示感谢,还特意向我转告他夫人的感动和感谢。我想,只有阅尽世间艰难与繁华之后的高贵生命,才会有如此谦卑的人格品质。

在电话里,我们谈论《牵风记》。徐怀中先生说,我信中的许多段落,只用简单的几句话,就写出了他写作的愿望,比如讲女人的羞耻感。他在小说里写汪可逾说,人类穿衣服,到现在也不过是剥一根大葱的时间。几处想要讲的,让我从人类的羞耻感这个角度,一语道破。

他说:“我和一些评论家的对话,一些评论文章,还没有你这封信的角度,如果讨论这篇小说能从你的这封信为起点的话,会更接近小说本意。”

我说:徐老,您过奖了。我只是个阅读者。应该感谢的是您,写出了这样一部好小说,读这种小说是一种享受。是您的书感动了我。信里写的有哪些不恰当的地方,请徐老给我讲一下。

他给我指出两点,一是我对小说的评价过誉了,二是有几处说法,不够恰当,容易引起歧义。他耐心地解释原因,要言不烦,一语中的,让我领悟到了文学大家的风范。(后来,我把这封信改成一篇评论,刊登在2022年第8期的《青岛文学》上。)

徐怀中先生告诉我他的邮箱地址,要我将家庭住址、邮编写给他,他要赠我《牵风记》。

那天晚上,我们通了有十多分钟的电话。最后,我和他开玩笑说:徐老,听说您的夫人就是汪可逾,我的夫人也像汪可逾。您写的那些细节,我都很熟悉。

他哈哈大笑:太好了,太好了,希望咱们有机会见面、探讨。欢迎你们来北京,我和我夫人向你们夫妻二人表示敬意。

我说:我们应该向您表示敬意。有机会,我们一定去看您。

自此,徐怀中先生与我们开始了远距离交流的文学之旅。

在徐怀中家中编校《牵风记》,左起:徐坤、施战军、徐怀中

他曾在茅盾文学奖的颁奖会上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要以短篇的形式,续写《牵风记》的不尽之意。2020年他接连写了两个短篇:《万里长城万里长》和《活过一回,死过一回》。每一篇小说在发表之前,他都先发给我,要我们提出意见和建议。我们并非文学评论家,只是普通读者,而且很少读当代小说。徐怀中先生如此看重我们,是把我们视为他知心的读者朋友。如同一位烹饪艺术大师,最想听到是食客们对这道菜的议论。

他把他写的书陆续赠送给我们。其中有软硬两种装帧本的《我们播种爱情》和《牵风记》;有报告文学《底色》《徐怀中代表作》《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短经典·或许你看到过日出》等。

徐怀中先生在电话里谦虚地说:“我也没有写过几个东西,你看了《西线轶事》,再看了这几个东西,就再也没有值得你看的。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可以看看《底色》。这是写冷战时期三个大国的,三个大三角和小三角这种复杂的国家关系。因为我去了,在B52翅膀下待了几个月,所以我的体会跟别人不同。”

赠书的扉页上,受赠者写的是我们夫妇二人的名字,赠送者签的是他和增湘老师的名字。我想象徐怀中先生一本本在上面签名盖印的情景,他们是在表达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我用手摩挲着这些书,原本在我眼里的名人大家,此刻感受到的是两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的殷殷之心。

徐怀中、于增湘夫妇

先拜读短篇小说集《或许你看到过日出》。其中有三个短篇,深深地震动了我。它们是《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和《或许你看到过日出》。小说以轻快、幽默、清新的语言,举重若轻地叙述着现实故事,可是在整个阅读中,总会感觉到,表层叙事之下,还隐藏着另外一种叙事。那是关于灵魂的故事。

三篇小说分别创作于1984年、1999年和2000年。竟然是徐怀中先生二三十年前的作品。我不仅没有读过,连篇目都从未听说过。是否当年文学界的舆论轻忽了这三部小说呢?然而,即使将其置于今日的文学坐标之下衡量,它们照样像钻石一样,熠熠闪光。作为一直关注中国当代文学的读者,怎能不发出慨叹!

读过这三个短篇,再来读九十一岁的徐怀中先生新完成的两个短篇《万里长城万里长》和《活过一回,死过一回》,徐怀中先生几十年来小说文本创新艺术探索的轨迹清晰可见。我们认为,他的小说最显著的艺术特征是:神性与蕴藏。

所谓神性,是指小说将残酷战争中人性的真善美,放到一个更高的形而上的美学视域去观照和表现;所谓蕴藏,是指作家采用的隐藏叙事艺术。

表面看,小说仍然是现实主义叙事,实质融入了大量浪漫、魔幻、超验等现代主义元素,构成了小说的双重叙事和多义性主题。徐怀中先生创造了一种既非传统现实主义亦非现代派的独特小说文本。他的《牵风记》和这几部短篇小说都在讲两个故事:一个是显明的,读者读到的是充满烟火气的形而下故事;一个是隐藏的,吸引读者去探究去思索另一个领域里的形而上故事,由此构成了徐怀中小说的多元艺术空间。他的小说像一座迷宫,从外面看平淡无奇,一旦进入,如入神奇之境。场景、人物、对话、器具,都蕴含着一种神秘指向。徐怀中先生的小说艺术,与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相契合,需要读者透过语言表层去寻找隐于水下的八分之七。只有找到它,才能读懂它;只有读懂它,才能感受到它;只有感受到它,才能体验小说文本那弥散着迷宫一般的奥妙之美,为之感动流泪。

我们决定将这种阅读感受写出来,仅以读者的阅读视角,紧贴着小说文本去分析鉴赏,解读小说的隐藏叙事,展示小说艺术的奥妙之美,以此向徐怀中先生致敬。他对小说锲而不舍的艺术探索精神,他付出的艰苦劳动,他创作的小说,给了读者美的享受,完全配得我们向他表示敬意。

第一篇由我先写相对比较容易评论的《活过一回,死过一回》。小说写战争中的爱情悲剧,视角新颖,突破传统爱情叙事,以男女主人公息息相通的文化心理为意象贯穿全篇,将发生于战争之下的爱情悄然指向战争之上,构成了凄美爱情的双重叙事。评论的题目是《战争之上的爱情》(《解放军文艺》发表时改为《显示生命本质,抵达文学本身》)。

接下来写《万里长城万里长》的评论则遭遇阅读障碍,犹如陷进一座曲折回环的迷宫。

《万里长城万里长》,是徐怀中先生2020年6月份发来的,与之前的小说风格相比,堪称断崖式颠覆。早已成为徐怀中小说标志的人性美、意境美、诗意美,在小说的表层叙事中统统找不到了,完全被蕴藏在深层叙事之中。一时弄不清作家要表达什么,如堕五里雾中。我与妻子交流,对小说主题、人物的一些看法竟然产生分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当时,我在回复中直言:“徐老您好!大作拜读,直感有了新的空前突破!在写法上比《牵风记》走得更远。一读,未读懂;再读,有所悟;三读,细思,似觉其妙。匆匆写了个读后感,很肤浅,只是个随想。肯定言不及义,有解读谬误之处。”

发走之后,又感到一些地方解读有误,修改了一遍,又传去第二稿。现在看,文中大多是一些没有看懂的揣测。

徐怀中先生回复道:“这篇小说让你花去太多时间,读后感两易其稿,让我很过意不去。你在文中多处阐释如何如何深邃,多有过誉之说。但就总体而言,你指出这篇小说可谓反传统的实验文本,具有某些现代主义元素。在这一点上,更切合作者探求的本意,其他友人来信未曾提及。《人民文学》七月号刊出,我们听听读者和评论界怎样批评。”

徐怀中先生的话鼓舞了我们。2021年春节前后这段时间,我俩一起投入到对这篇小说的剖析中,条分缕析,抽丝剥茧,我们在幽暗的迷宫里,左冲右突,寻找出口。这篇小说不足万字,它的另外一种叙事非常隐蔽,小说中的植物人、81号家属、副教授、军号、“孟姜女哭长城”、古音、乳名、麻将术语、老式留声机、万里长城等皆呈符号化特征。破解意象和符号,是解读这部小说的密钥。

几乎所有的路径都走过了,仍然无法走通。最后发现,关键是误读了小说中副教授这个意象,原认为他是个穿针引线的小丑形象,其实是一个富有多重性格的正面人物。一回首,豁然开朗。我们循着小说中的草蛇灰线,探寻徐怀中先生的创作意图,内心充满喜悦,度过了一个不一样的春节。写出了评论《文本深层的另一种叙事——〈万里长城万里长〉迷宫探寻》(刊发于《小说选刊》公众号)。

徐怀中先生来邮件说:“多谢你们夫妇俩,为这一篇评论用去了太多心血、太多宝贵时间。二位对我的小说写作存有共同的偏爱,所以我在《万里长城万里长》中设置的那些密码,被你们顺流而下逐一破解。”对《活过一回,死过一回》的评论,他说:“读了《战争之上的爱情》,真得要谢谢你,我的用心一个个全被你识破了。”

只有简单一句话,在我们看来,却是最高评价,最高赞赏。如今想起来,深感欣慰。我们终于将读者的理解传达给了徐怀中先生。

左起:徐怀中、莫言、于增湘

没有料到,当他读了我们写的《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的评论时,竟然回复了一封长达三千多字的信!

《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是徐怀中先生创作于1984年的旧作。我们认为,这是一部具有艺术生命力的经典小说。虽经漫长岁月的淘洗,依然散发着强烈的艺术魅力。每一次读,都会被它深深感动,妻子常常读得泪流满面。小说表层叙事是一个解甲归田的老军人,怀念逝去的妻子,回乡发挥余热,重归田园生活的温情故事。而在文本深处涌动的却是波澜起伏的心灵叙事,藏而不露地展现了主人公余清泉意欲忏悔和自赎的心路历程。它是中国文坛第一部,迄今为止也是唯一一部,以中国军人爱情之伤为题材,以忏悔自赎为主题的经典小说。遗憾的是,这篇优秀之作并未引起当时评论界的关注。我们写了以《意欲自赎的爱情之殇——一篇被忽略的徐怀中小说〈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为题的评论,刊发在2022年12月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上。

读这篇评论时,徐怀中先生刚刚出院,他给我微信:“增湘先读了二位的文章,说写得太好了,要我快看。前日出院,今天刚刚读完。你们从废品站捡回一个物件,清洗干净并加以修补,竟说这是一件艺术品,恐怕不会被别人认可。我要再读一遍,然后致信谈谈我写作时的感受,致以深深的谢意。”

这三年与徐怀中先生之间的通信往来,经常是他在医院里。他生命的最后三年,几乎小一半时间在住院;有一年,他住了有七个多月的院。我每一次微信问候,他的回复总是很乐观,把检查、治疗和手术说得淡如清风,让人感到他生命的厚重和旺盛。实际上,他一直在与疾病相抗争,坚韧地写着。他的双腿肿得厉害,无法久坐,他就半坐在长沙发椅上,把腿伸进条案,双脚搁在小板凳上,在电脑上打字。在医院里,他便用一个硬壳的大夹子,夹上一叠白纸,躺倚在床上、沙发上,用笔写下一页页的小说初稿。他曾说,他的写作是两手扣在泥土上,一步一步向前。这不仅是他对自己文学生命的一种形容,也是他实际写作一丝不苟的严谨状态。他常常为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个词,半夜爬起来,记到小本子上。

我一直想问徐怀中先生,他酝酿之中的短篇有多少。但我始终没有问他。刊载在2021年《解放军文艺》第一期的《活过一回,死过一回》是2020年的8月完成的。此后两年多的时间,再未见过他的小说。我总觉得,那两个短篇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开始。徐怀中先生16岁参军,亲历战火洗礼。九十三年的人生路程,属于他独有的文学素材积累该有多么丰厚!战争,在他生命里一直没有离去,铭刻在血与火记忆中的那些场面、人物、情节、细节,是真实存在的,是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自用心摸过的,且梦牵魂绕他的一生。耄耋之年放手一搏,《牵风记》让他终获成功。他曾许诺过读者续写短篇。为什么中断了呢?环视文坛,亲历过战争,并能以如此独特、深刻而绮丽的小说艺术表现战争的作家,仅有徐怀中先生一人矣。

2021年6月3日,徐怀中先生给我微信,之前,我俩把几篇散文寄给他,请他指教。他写道:“……你们的散文给我真切感受,同时令我感慨不已。数十年里,我有种种经历,如果随时以散文形式将内心感受记录下来,即如二位这样,那就好了。但我一门心思憋小说,以至到老拿不出几篇像样的散文,意欲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看起来,他好像在感叹自己未能写散文,实际上是在表达他在文学上已无法弥补的遗憾:数十年的丰富经历和独特感受,大部分无法与读者分享了。他写作上的这种痛苦又有谁知道呢?

徐怀中先生并未停止小说创作。他去世后,增湘老师给我们看他在医院里写的未完成的小说草稿,夹在蔚蓝色夹子里的白纸上,遒劲的字体、密密麻麻的修改笔迹、文字旁的空白处圈起来准备插入的内容……仿佛小说的作者刚刚放下他手中的笔,一会儿还回来……

徐怀中先生真正是把文学与生命完全融为了一体。

左起:傅逸尘、朱向前、徐怀中、陈冠旭

2022年3月10日,收到了徐怀中先生从邮箱发来的长信。在信中,他详细谈了小说《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的创作背景。

1964年初,他应邀参加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朗诵词写作组,同在一起的还有魏巍、贺敬之、郭小川、乔羽等著名诗人。增湘老师是主演之一,扮演女赤卫队长。他们住在西苑旅社,伙食标准很高。夜餐特别丰富,各种小吃糕点应有尽有。大歌舞彩排完成,尚未正式演出,他就奉调参加总政治部农村“四清”工作团,到达贵州省遵义市虾子区三渡公社,任山顶生产队工作队长。在这个小山村他待了九个月,亲眼看到了农民极端的贫困和艰辛,“观感上落差太大,茫茫然无法理解”。他细致而形象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和自己的心情。

1982年,他重访“四清”故地,改革开放的潮头尚未来到贵州边远山区,一切还是当年老样子。想起当年“四清”工作团撤离的那天,当地群众万人空巷倾心相送,男女老幼与工作队员们依依惜别,老乡们蜂拥追赶而来,一些青年人扒住挡板爬上了车,一路送他们到遵义。徐怀中先生充满感叹:“世界三大洋五大洲,哪里还能找得到如此善良、如此淳朴、如此勤劳而又无言无语的一个手握锄头把的八亿人群体呢?”

参加农村“四清”,给他留下的印象深切之极,终身难忘。正是以此段生活体验为背景,结构了短篇《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他在信里写道:“……这几万字,自己掂量,似乎还是有些斤两的。但是,凭直觉我可以想象得到,读者大半会看作是一篇轻飘飘的东西,不足以引起舆论关注。未出所料,在《收获》刊出后,如同向水井中投下一块石头,总也听不到回声。事实说明了一切,写东西的人,应当习惯于面对毫不留情的社会冷遇。一个战役以全面失利告终,原因在哪里?只能从自身去检讨……现在你们拿出来的,并非有争议的什么作品,而是发表于近四十年前无声无息的一个短篇小说,承蒙给予200%的高度评价,希望挽回其艺术生命力,在干枯的枝条上,生发出一片翠绿。二位用心良苦,但实话说,这种美好的期望值几乎为零。时下人们来去匆忙,谁会有闲旁顾一下这样无关紧要的话题呢?……”

信未读完,我们的眼睛已经湿润。像是坐在徐怀中先生的身旁,听他缓缓诉说坦诚的心语,真切感受到了一个作家的悲悯情怀和高尚心灵;知道了一个人虚怀若谷的境界是什么样子。我们听懂了他说的话。在徐怀中先生心里,人民,不是词语概念,是生活在大地上的一个个鲜活的人;为人民写作,不是空洞的口号和抽象的立场,而是一个作家内在生命的需求。

与人民心心相通的作家,绝对不会被忘记;未来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提起徐怀中先生的这些经典小说。

2022年12月中旬,疫情管控突然放开。

12月24日,我给怀中先生发微信:“……非常牵念您和于老,近期务必别出门,非必要不与外界接触,待观察一段,心中有数再说。相信上天必保守我们胜过一切灾难,多多保重!”

他回复说:“谢谢关心!我已羊了三天,还好。体温保持在37度2左右。所幸的是增阴性,请你们放心,我这里医疗条件很好!增湘问翠华好,望你们多加保重。安然度过这一关。”

这是他给我的最后一则微信。

思念怀中先生,我会看我们之间往来的微信,从开始一直看到末了。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掠过最后的这几行文字。我明白了怀中先生,他是一个不愿让别人为他承受负担的人。

1965年徐怀中在越南进行战地采访

我们与怀中先生相识三年多,从始到终跨过了整整一个疫情防控期。三年里憋闷在家,读他的小说,写他的小说评论,他笔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已成为我们的亲密朋友。我们牵挂着这些人物的命运,为他们哭,为他们笑,从来没有如此忘我地沉浸在小说艺术的美妙之中。

与怀中先生远距离的对话,时时激励着我们日渐衰弱的生命。他一再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我们感觉到了他的普通,体验到了他的普通,受教于他的普通。这种普通已经缺失很久了。

在我们的心目中,怀中先生是一棵苍劲拙朴的大树,是他所喜欢的老银杏树。狂风,刮过树冠,青翠的叶子微微一笑;暴雨,倾盆而下,扶疏的枝条欣然伸展。

他坦然注视大地,默然无语。空弦神韵,着笔牵风。他已回归零公里。

没能写出怀中先生的短篇《或许你看到过日出》的评论,真是遗憾啊。这是我们唯一想评论而没有评论的小说。这是他建起的一座最丰富的小说迷宫,里面充满了神奇的奥妙之美。一直想着写它的评论,却总感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只在一篇评论中顺便提了一句:“妙园里,尚未进入严酷人生的纯真少女婴儿般无意识的天然微笑、发现者苦苦追寻至终的黯然失落,道尽了生命的本原之道和人生的无尽惆怅。”其实,小说应当还有比这更深的意蕴。常常,在探讨中,好像对人物和情节的认识明晰了,读至小说结尾,刚才的解读又被推翻。一直想着,过一段时间,我们再去好好地研读,把计划中的最后一篇评论写出来。可现在,最应该看到这篇评论的徐怀中先生已经走了。

我只能对怀中老说,在您的全部小说中,我最喜欢这部小说。我认为,这是您最好的小说。无论题旨内涵,还是蕴藏艺术,皆具经典艺术品质。今后,将有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被吸引着进入这部小说迷宫,尽情领略那迷人的独特风景。

相聚,曾是我和翠华、怀中先生和增湘老师的愿望。2021年3月19日,《小说选刊》公众号刊发了评论《文本深处的另一种叙事》。公众号做得新颖别致。文章前面刊登了三幅照片:怀中先生神情坦然、幽默的半身照;下方是妻子和我一左一右各自在野外的照片。我们的样子,怀中先生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我发他微信,说:“很有纪念意义,咱们三个人终于在一起见面了,遗憾的是没有于老师。”他回微信说:“希望我们有机会相聚。”

相识相知三年,却一直没能见面。如今,美好的愿望已成遥远记忆。我们与怀中先生的隔空文学交流从此永远结束。

去年3月12日,初春时节,我把怀念小说家尤凤伟的文章发给怀中先生看;23日,他回微信说:“……又读了一遍你写的长文,感慨颇多。常讲文人相轻,其实由于文字的光辉照耀,文化人可以探视到彼此内心的幽暗之处,他们之间友谊如醇厚芳香的高粱老酒,不是一般人可以相比的。”

恍惚间,我仿佛觉得,冥冥中怀中先生似乎知道一年后的初春,我会满怀伤痛写思念他的文字,就提前给我写了回复……

2023年3月初春

作者简介:胡念邦,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老舍散文奖,出版有《等待》《残页》等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