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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止痛、镇痛的社会,还能进步吗
来源:北京青年报 |   2023年02月13日08:19
关键词:韩炳哲

主题:超越“妥协社会”,重拾生命感受——韩炳哲作品分享会

时间:2023年1月9日19:00

地点:“知识专栏”视频号直播

嘉宾:吴冠军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院长

姜宇辉 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蓝江 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主办:中信出版集团

现代社会,随处可见一种普遍的对痛苦的恐惧,人对痛苦的忍受度也在下降。痛苦恐惧症导致一种长效麻醉。人们对所有痛苦状况避之不及,甚至连爱情的痛苦也渐渐变得可疑起来。这种痛苦恐惧症也蔓延至社会性事物。冲突和分歧越来越没有立足之地,因为它们很可能导致令人痛苦的争论。痛苦恐惧症也席卷政治领域,政治安守在一个妥协区域,失去生机与活力。

1月9日晚7点,围绕德籍韩裔新生代思想家韩炳哲的《妥协社会》一书,聊聊后疫情时代,我们该如何面对肉体和精神上的疼痛,以及在元宇宙的虚拟世界里,我们会如何理解快乐与痛苦、幸福与创伤。

一位在中国有哲学流量的德籍韩裔思想家

蓝江:今天我们要分享的书叫《妥协社会》,作者是德籍韩裔新生代思想家韩炳哲。

最近有一个现象级动画片《小妖怪的夏天》,那个小猪妖的形象深入人心。不是因为这个片子讲了一个多么美好的故事,而是因为大家都有痛苦——韩炳哲称之为Palliative。那是一个画面很温馨、色彩很明朗的动画片,但是被大家看成了一个很痛苦的片子,因为小猪妖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尤其我们打工人,还叫“社畜”。但是,面对痛苦我们怎么办?我们怎样去面对这个世界?动画片的结尾,孙大圣给这个小猪妖三根救命毫毛。但是我们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三根毫毛,也没有心目中的孙大圣,我们的痛苦就一直存在着。

今天我们一起来讨论一下这个令我们痛苦的社会。书名中的Palliative,本意上是镇痛剂、止痛药的意思。我们很痛苦,但我们不是解决痛苦的来源,而是用镇痛药来消除我们痛苦的表象。大家读过赫胥黎那本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美丽新世界》,其中有一种药叫soma,就是一种镇痛剂,让人可以短时间内把所有痛苦都忘掉。这本书是韩炳哲在疫情之后写的,他写出了很多很多反思。

我们先请姜宇辉老师分享一下他认识的韩炳哲,以及他对这个痛苦的感受。

姜宇辉:我这两年写的大部分文章都是围绕“痛苦”这个概念展开的。可能在中国学术界,从哲学、电子游戏、电影、文化的角度,我是谈论“痛苦”这个问题最多、最全面的(即使不是最深刻的)。我所有的文章都把苦痛(suffering)这个概念当成核心要点来展开。

我写完这些东西发现,在遥远的西方,德国,一个生于1959年的韩国人写了一系列东西,和我的思想、我想要表达的东西有非常强烈的契合,这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非常奇迹。他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对这个现实的体验,和我是如此相似。他的书里面有我直接想写出来的一些意思,包括有些句子。他有一句名言说:“在我们今天这个透明的世界里,最缺的就是否定性,最缺的就是痛苦的体验。”这恰恰是我之前很多论文都想去表达的一个核心思想。所以我和韩炳哲之间有一种奇妙的缘份,一种心灵的默契。

接下来要谈的是,韩炳哲为什么在中国这么火?

有些人可能把韩炳哲简单地理解为“网哲”或“民哲”,甚至“公哲”(公知哲学)。但当你真的打开他的著作,一字一句地去读他的一本本书,你会发现他和我们社会上流行的很多“网哲”或“民哲”有很大区别。他的书是有注解、有脉络的,他搬出的随便哪一个主题或问题,背后都有非常详细的思想史线索。比如《爱欲之死》中的“爱欲”概念,他梳理了它在欧陆哲学里不同的发展阶段。包括《山寨》那本书,开始第一段他引用黑格尔,后面引用大量欧陆哲学的素材。他不是来随便谈一些八卦、一些梗,玩一些鬼畜,相反,他谈论任何一个问题,都有很严肃、很扎实的哲学背景和功底。

从这个角度看,我自己也很奇怪,这些实际上很严肃、批判现实的哲学著作,怎么会在中国产生这么大的效应,有这么多的读者,甚至产生了一个可能韩炳哲自己也不喜欢的现象——他是反流量的,结果他的著作在中国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哲学流量。

用散文的方式进行哲学写作

姜宇辉:这么严肃的哲学著作,为什么会得到大众如此的喜爱?我觉得背后可能有三个原因,或者三种启示:

第一,很简单、很直观,中信出的韩炳哲这一系列书,从装帧或者设计角度来看,做得非常可亲。各种各样的封面颜色,开本也很小,坐一段地铁,一两个小时就能把这一本书翻完。法国也有口袋图书,我在法国的时候最喜欢买,小小的开本,里面都是很经典的内容、很严肃的讨论,可以拿在手里,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随时随地拿出来阅读。我觉得中信把这系列书做成是能够拿在手里的一个器具、物件,一个可把玩之物,做得非常精美。为什么很多哲学书没有获得大家的喜欢?大家觉得是大部头、“砖头”,拿在手里不可亲。一本本厚厚的黑格尔的书、胡塞尔的书,你搬都觉得很沉,可能打开它的欲望也不是很强烈。

第二,韩炳哲的书有一个非常强烈的特点——虽然短小精悍,但都围绕一个主题,而且每一本书、每一个主题都直击且切中肯綮地把握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症状,比如透明性、怠惰、绩效、平滑、否定性、舆论。我们甚至可以把韩炳哲这一套花花绿绿的小书,当成是对我们这个时代的一次次明确“诊断”。他告诉我们这个时代出了什么样的问题,就像我们走进药房,医生会告诉我们是感冒、是发烧、是头疼,我们身体的哪个部位出了什么问题。

韩炳哲的书为什么吸引人?即使里面有非常多、非常严肃的学术内容,即使里面有注解、有背景、有哲学史,你也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悬置、忽略掉,直接抓住书里的主题。而这个主题和我们今天每个人的现实生活都息息相关。即使你不看那些学术内容,只看书里对我们当下现实的批判,相信每个人也都会有一种非常直接的心灵感应。你会觉得他说的就是现实,比如倦怠、群、爱欲、暴力、平滑、无聊等问题,每一个点都能直接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心灵体验里激发一种非常强烈的共鸣。你会觉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疾病”。而韩炳哲确实在每本书中都给我们这个时代开出了一个“诊断”,甚至在某些书里还给出了一些“药方”。

比如我自己最喜欢的韩炳哲的书是《仪式的消失》。在那本书里,我看到韩炳哲切实对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数字的、平滑的世界,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就是用仪式,用复魅、再魅这样的方式,重新引入被现代性去除掉的魔法、灵魂、精神这些东西,用这些东西来拯救我们当下数字时代各种各样的问题。

第三点就涉及韩炳哲的写作风格。有些人会觉得韩炳哲的书不够学术、不够严谨,和学院里非常严谨的学术著作有非常大的区别。它们是以我们所说的“散文(essay)”方式写出来的,有时就是随性所至,这边一个片断,那边一个片断,交织在一起。阿多诺有篇非常著名的文章《论散文》,他就解释散文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思想风格——它不光是写作的风格,也是一种思想的风格,从古希腊、古罗马、爱比克泰德、犬儒派……到启蒙运动、百科全书派,大量的法国思想家、欧陆思想家,都是用散文的方式进行哲学写作。20世纪也有很多哲学家用这种方式来写作。我觉得散文并不是判断写作者是不是严谨的唯一标准。相反,他是在当下这个时代和现实之中重新唤醒了散文的传统,或者在蒙田的意义上一种尝试性、对话性的写作。

泛娱乐化的氛围有止痛效果

蓝江:那些大部头的书,可能一些人文社科、哲学的学者会买、也会读,但对一般人来说,真的很难读下去。还有一个问题,今天人们不太看厚书,阅读习惯发生了重大改变,更习惯于读图、看视频,没有耐心读很长的文字。我觉得这不是人们不愿意读书了,而是这个时代希望有一种更加轻松的方式解决阅读问题。韩炳哲就是用适应市场化、大众化口味的essay写作方式,与深度的学术相结合。

吴冠军:我很同意姜老师的判断,韩炳哲的每本书,都能够把一个问题讲清楚。而且他总是能找到相当敏锐甚至是充满灵性的观察视角来谈问题,这是很难得的。他基本上把每个主题的讨论都扩展成一本书,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写作方式,可以直接插入到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面向上,用一本不厚的小书的篇幅,非常敏锐地引导我们去思考当下的社会。他的书不会让人越读越累,而是通过轻量级阅读有所收获。

《妥协社会》是写在新冠疫情中的一本书,疫情使得我们面对新的挑战,从两个向度上——我们的身体在直接面对;我们的思考、精神状态也在直接面对。我们所面对的东西,就是“痛”。我们如何面对痛?这里不只涉及哲学的思考,而且涉及政治的、社会的安排。

这本书实际上批判了那种恐惧痛、想尽一切办法去镇痛的做法——面对痛,我们拼命吃各种各样的止痛药,因为我们怕难受、怕痛,怕得不得了。这就形成了止痛的社会、镇痛的社会。这种社会,就是他所批评的。尤其在书的最后讨论到“新自由主义社会”,这种社会想尽一切办法让痛消失,这是一个末人(last man)的社会。它里面只有一个单向度的“健康”,而没有辩证的向度。对于韩炳哲来说,痛,比起不痛,恰恰具有本体论的优先性。

蓝老师开场讲到动画片《小妖怪的夏天》。我们能够发现这个动画,其实是在轻松氛围里讲了一个蛮沉痛的故事,只是包装成比较轻松的喜剧。它的第二集《鹅鹅鹅》是更加阴郁的故事,在非常阴郁的氛围里最后遭遇失去爱的痛苦。大家是否关注到,我们今天的氛围跟前几年相比有一点变化?之前我们特别处在一种泛娱乐化的氛围里,这种氛围具有止痛的效果。充斥我们生活的各种娱乐节目、综艺节目,你会发现它的基调就是一种高甜度的,让你无脑式地笑,充满肉体的欢快,停不下来。但是这两年有一些变化。

写学术文章很累,我有时候会看一些网络文学。我们华东师大中文系还专门搞了一个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学位,专门教你写小说。然而大家也看到了,网络文学发展至今,其模式已经工业化到不行了,完全变成一个“爽文”的逻辑。那些特别爆款的作品,实际上恰恰是把各种爽点桥段缝合在一起的“缝合怪”,让你看了之后能够爆爽不断,无脑式地开心。甚至有人总结网络文学的密码就是不断让你爽。

但这一两年的一些爆款作品,真的有很大不同。我记得有一个作品是《我们生活在南京》,是用一个淡淡的轻喜剧的方式写成,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痛的故事——2040年和2019年的两个人通过电台来对话,2040年已经是一个后末日世界,一个废土的世界,整个进入到生态奇点之后的世界。作品写得很流畅、文采非常好,但实际上字里行间充满剧痛。我记得另一部爆款作品叫做《道诡异仙》,你以为是一个修仙的网文,但不是,主人公在表面上的现实世界和很诡异的修仙世界里都很痛苦,各种剧痛从文字中扑面涌来,这本书读下来非常压抑。

别把智慧拱手让给人工智能

吴冠军:从《小妖怪的夏天》到《道诡异仙》,痛变成了基调。这就是韩炳哲讲的“痛带来的否定性”。一旦你不是去用“爽”——不管是网文之爽抑或酒精之爽——来抹消痛,而是直面痛——肉体的痛也好,生活里的痛也好,思想层面的痛也好,这个时候,实际上你就有可能打开一个辩证的向度,你就有可能引入一个内在的激进变化。所以韩炳哲整本书就是在分析“今日之痛”,这也是书的副标题。

于是,我们看到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向度正在生活当中显露出来——我们不再那么恐惧痛。这就是韩炳哲《妥协社会》第一章的起点。他说新自由主义社会里面充满 “痛苦恐惧症”,在这个社会中,最恐怖的敌人就是痛苦,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抹掉痛苦,让这个向度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这样的社会,就成为末人的社会,它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因为作为症状的痛苦全部被抹消了。痛苦作为一种存在性的向度,有潜能打开一种对生活的激进反思。面对这样一种对痛苦的抹消,首先我们就要从用个体性或话语性的方式来表述和言说痛苦开始。

韩炳哲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分析,就是对于今天的数字秩序、数字社会,他是极其批判的。他认为,今天的数字秩序实际上是没有痛苦的。当我们完全拥抱数字秩序或者数据主义的时候,我们恰恰在遗忘痛苦。人工智能算法在处理诸多具体问题上的有效性十分强劲,但它没有痛苦。没有痛苦就没有辩证法,没有否定性。正是因为没有痛苦,算法只能在一个既定的维度里面提升自己,比如说现在对话能力越来越强,但这个维度是线性的提升。随着超大量数据的训练与人的不断矫正,人工智能变得越来越聪明。但问题是,它的成长不是通过辩证式的成长。

辩证式的成长,就是你可能原来在一个轨道上工作和奋斗,但是突然之间,一个坏消息、一个纯粹的痛苦、一个挑战(比如说新冠疫情的挑战),冲到你的生活和生命中来。这个时候就有多种可能,你有可能被它打败,这就没有任何辩证的向度可言;然而,你也有可能通过这样一个否定性而重新组织你的生命,迈入完全不一样的轨道。这种可能性,就是辩证向度的打开。

韩炳哲捕捉到了一点,如果我们把智慧这样东西拱手让给人工智能,我们就丧失了一个很重要的向度,不再可能以辩证的方式成长。我们只可能以单向度的方式成长,而单向度的方式往往不可能获得对整个社会和世界一个综合性的理解和把握。他认为这种镇痛性的、止痛性的社会里,只要有痛马上吃药,没有任何可能使得我们成长。在这个意义上,他是忧心忡忡的。

在数字时代,爱是无法存在的。韩炳哲也专门讨论过爱。爱有痛苦的向度,我们相信这是每个在爱中的人都非常清楚的一件事情。当然今天很多恋爱综艺里面没有这个向度,它全部是甜的、全部是糖分。但是真正恋爱的痛是非常具体的,非常深刻的,非常扎心的。只有在这种时刻,你才有真正成长的可能性。所以爱实际上是能够帮助一个人成长,能够帮助一个人打开辩证向度,使得一个人不再在本体论上是闭合的。尤其是“妥协社会”里面,每个人都很容易在“996”里面闭合,直到你遇到一个叫爱的东西,一下子发现很多可能性。

痛逼迫我们迎接生命的挑战

吴冠军:我今天穿的衣服上有一行字——potentialize,跟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的“非潜能”思想很相关,即不让你按照你现在的生活去生活,而是把你“潜能化”,不断探索你的潜能,让你生命中打开不同的可能性。韩炳哲的书告诉我们,我们害怕痛苦,不愿意面对痛苦,把痛苦认定为糟糕的、要躲避的事情。其实反过来,恰恰是这种痛苦——我们想要把它扼杀掉的东西,真正使我们变得不同,使我们的生命一直处于打开的状态,痛苦存在真切的可能性。

韩炳哲最早研究海德格尔,他每本书里面都会谈到海德格尔。但他跟一般的学者不一样,他从来不会掉到陷阱里——一谈海德格尔就要涉及他的全部观点与行为。韩炳哲总是“在地化”地援引海德格尔,认为痛是跟必死性相关的,痛苦永远会在。海德格尔认为,我们不要回避谈论死,而是要向死而生。韩炳哲强调,我们不要回避直面痛苦,不要通过各种方式抹消它,而代之以让它打开我们生命的否定性。

韩炳哲批判那种肯定社会——什么都按部就班,一切全部规制好,我们困限在一个单向度里面,在这个向度里“996”,在里面“内卷”——网络作家想尽办法成为写作机器,大学教授想尽办法成为论文机器,各种各样具体的指标、各种“绩效”,把我们规定到很具体的尺度里面去。我们的人生,如果只是拥抱这样一个向度,只是在这个里面,那很早你的生活就在一个背景程序里面编好了,我们没有任何可能性,可能变得不同。

我之前专门有一个讲座是讲舞蹈。舞蹈有一个身体的向度。对于身体,我们实际上平时根本不会真的去发生一个思考性的关联,因为我们都把它作为一个“预先给定”——身体就在这里,就在我身上。然而,疼痛的时候,身体用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方式跟我们当下发生关联,它才在场,呼唤着你的关注。所以疼痛带给我们的是一种打开生命的东西。

痛苦不是一个坏东西。尽管痛苦每次到来的时候,我们都想避开它、逃开它,像爱情,我们都想要甜的部分,而避开那痛苦的一部分,想把它像割阑尾一样,一刀切掉扔到垃圾桶里去。在韩炳哲看来,这是我们真正在做傻事,我们在切割掉使我们生命中还有那么一点尊严、能使我们面对人工智能保留尊严的那个部分。所以这本书整个都在呼唤我们,它甚至谈到“痛苦的伦理学”——只有痛了,你才可能打开伦理的面向。按照韩炳哲的分析,恰恰是痛苦的时刻,是打开我们思考的时刻,使得我们人生开始变得有不同可能性的时刻。

所以面对痛苦可以有两种态度:一种是逃避、抹消,用一种镇痛的方式,用一种外在的技术,我们太擅长用这个方式使它消失了;还有一种就是直面痛苦、抓住痛苦,甚至笑对痛苦。只有痛苦来了,你才可能在应对它的时候,激进地打开你生命的可能性。面对这种全新可能性,当大笑。否则你的笑容是浅薄的,是无脑式的,是看爽文、爽剧时的笑容,这个笑容没有任何生命的力量。痛逼迫我们迎接生命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