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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儒敏谈《红楼梦》阅读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刘文欣 谢欣王月 马骁  2022年02月16日08:19

2019年,高中语文新教材在数百所学校开展试教。其中,高一语文教材下册第七单元的内容是阅读《红楼梦》整本书。在高中语文统编教材总主编、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温儒敏看来:做这样的安排,有助于让学生对这部伟大的著作有一些感性的了解。

经过多年品读,《红楼梦》让温儒敏感受到“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在中小学生当中普及和推广《红楼梦》阅读,让这部中国古代文化的“百科全书”浸润更多人的心田,是温儒敏一直在积极推动的事。

温儒敏

问:您认为阅读《红楼梦》对个人精神世界成长会有哪些助益?

温儒敏:我上初中时就读了《红楼梦》,当时就是似懂非懂、蹦蹦哒哒地读,并没有坚持读完,对宝黛之恋的情节比较关注,但也觉得“麻烦”,并不真的懂。《红楼梦》写的是日常生活,比较琐碎,但蕴意很深,初中生缺少历练,往往读不进去。上高中时,我读了何其芳的《论红楼梦》。这本书文笔很美,深入浅出,引起了我对《红楼梦》这部“大书”的浓厚兴趣——原来这本书是可以当作封建社会“百科全书”来读的,里边还有这么多的学问和争议。

完整地读《红楼梦》,是在上世纪60年代。当时我还在上大学,二年级之后学校就基本停课了,我的时间很多,就找各种书来看,读书多而杂,漫羡而无所归心,其中就包括《红楼梦》。在这样的“乱世”中读《红楼梦》,会觉得很脱离实际又很切合现实,对传统文化以及人情世故的理解,反而比平时要深刻一些,荒唐而残酷的现实也迫使人去思考。

大学毕业后,我参加工作,到粤北基层当了个小干部,经常下乡下厂。记得还是在“五七”干校劳动时,我又读了一遍《红楼梦》。这次的阅读感受和学生时代的感受又不一样了。当时官方宣传也提倡干部读《红楼梦》,主要是引导大家往阶级斗争的方面理解。但让我最有感触的还是小说中透露出的许多哲理,诸如“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以及《好了歌》等等。现在回头看,书中的这些感喟不一定都是悲观的,让我对于历史嬗变的复杂性与神秘性有了更多的感觉。我当时甚至对所谓的“色空”,也做过一些探究。《红楼梦》拓展了我的想象世界,启示我知人论世,也滋润过我的青春。

最近二三十年,虽然没有再完整通读《红楼梦》,但这是我经常都要顺手翻阅的书,随便翻到哪一页,都可以有滋有味地读下去。人的社会阅历多了,对历史、传统、人生都有了更深的思索,这时再读《红楼梦》,就觉得这部作品不只是谈情说爱的故事,也不只是描写了封建社会的生活,里边还有作者非常独特而又超前的人生感悟,有它的象征世界。

大约十多年前,我还读过一些有关《红楼梦》研究的著作。进入中老年时期之后,我读《红楼梦》,就更多地注意到它的“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的“合体”与“分立”,譬如“清”与“浊”,“情”与“淫”,“假”与“真”以及风月宝鉴的反面与正面,等等。这两个世界是贯穿全书的线索,把握这条线索,就更能理解这部“奇书”的中心意义,从而读懂并领悟到有关人生、人性、伦理等形而上的启示。

问:《红楼梦》对现代文学有怎样的影响?诸多现代学者的《红楼梦》研究有怎样的意义?

温儒敏:《红楼梦》对现代文学作家的影响非常大。“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是反传统的,有意压低对传统文学的评价,但对《红楼梦》却网开一面,而且评价甚高。蔡元培、胡适、鲁迅都研究考证过《红楼梦》。鲁迅称赞《红楼梦》在中国的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他认为: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这是相当高的评价。特别是“如实描写,并无讳饰”这八个字,抓住了《红楼梦》的创作精神,也是五四以后新文学现实主义一直追求的精神。

受《红楼梦》影响的现代作家很多,最显著的是巴金和张爱玲。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企图展示大家族崩溃的过程,显然在结构和手法上都模仿了《红楼梦》(也同时参照了外国的“家族小说”)。而张爱玲从小就喜欢读《红楼梦》,后来每隔几年就从头看一遍,晚年还著有红学论集《红楼梦魇》。而她的小说创作,包括《金锁记》等,其人物塑造、心理刻画,浓艳、繁复的工笔写实中透露的苍凉意味,甚至语言的文白格调,都在模仿《红楼梦》的神韵。

王国维1904年写的《红楼梦评论》,是第一篇站到哲学与美学的高度对《红楼梦》的价值做出总体评价的论作。论著采用的主要是逻辑思辨的批评,完全超越了此前拘泥于考证和索隐的聚讼,可以说,现代文学批评史就是从这篇文章发端的。亚里士多德说“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王国维对此深有领会,他注意到阅读《红楼梦》必须有审美目光,注意把握其如何表达出作家的经验,探讨作品具有什么样的审美与伦理的追求,突破了传统的妙悟式、点评式的批评。王国维的这种文学欣赏和批评方法,即使在今天,也还是具有启示意义的。

胡适、俞平伯都注重《红楼梦》的考证,他们是“红学”的奠基者。比较而言,俞平伯的《红楼梦》考证,更贴近文学,他的贡献是很大的。可惜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展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其实也是矛头指向胡适,指责其为“唯心主义”,全盘否定。那主要是政治运动,对于学术的伤害很大。

问:作为中小学语文统编教材总主编,您认为在中小学生当中普及和推广《红楼梦》阅读,有怎样的意义?

温儒敏:我主持编写的小学语文教材,五年级就安排了《红楼春趣》,是节选自《红楼梦》第70回,写的是宝玉、黛玉等在大观园里放风筝的故事,让学生在小学阶段对这部伟大的著作就有一点感性的了解。而高中语文统编教材中,更是把《红楼梦》安排要“整本书阅读”。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巅峰,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百科全书”,凡是受过基础教育的国人,都应当读一读《红楼梦》。不一定都要喜欢,但要有所了解,有所尊崇。让高中生读《红楼梦》,一是让他们对古代文化与古代社会生活有一些感性的了解,这种了解是读一般历史书难于获取的;二是让他们通过读《红楼梦》去感受民族审美的积淀,培养审美的感觉与能力;三是帮助他们通过《红楼梦》的阅读去感受汉语之美,培养良好的语感。《红楼梦》是用白话写的,但清代的白话也带有许多书面语的成分,读过《红楼梦》,它那种语言的精美、雅致和简洁,会让学生们的语感得以熏陶,从而提升语言表达能力;四是让他们从《红楼梦》中感受知人论世,认识社会历史的复杂性,锻炼和提高逻辑思维与直觉思维的能力。新出的《温儒敏论语文教育四集》中,有一篇《〈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教学的要点与难点》,其中特别提到高中生的认知水平与《红楼梦》有隔膜。他们不一定能喜欢并读完这部小说,可能会有阅读心理障碍,需要老师点拨和引导,引发阅读兴趣。《红楼梦》是大部头,节奏慢,多写情爱、宴饮、看戏、作诗、死亡等日常生活,比较琐碎,与现今学生普遍阅读的流行读物有很大的差别,所以老师有必要提醒学生调整阅读姿态,学习精读与浏览结合等方法,有意识提升自己的阅读品位。而且,学生阅读《红楼梦》可能有他们特别的感受,甚至有偏颇,但个人经验在阅读中是十分重要的,必须得到尊重。

问:在“新红学”一百年的当下,您觉得当代人应该怎么阅读、研究《红楼梦》?

温儒敏:作为《红楼梦》的热心读者,我对《红楼梦》的研究也一直保持着关注。纪念“新红学”一百年,是有意义的。我们要充分肯定胡适那一代学者在那个时代做出的贡献。胡适发掘并保存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残本,并对曹雪芹及其家世做了考证,虽然有些还只是“假设”,缺少有力的论证,但他对“红学”无疑起到了奠基作用。有意思的是,老校长蔡元培当年对胡适的考证所做出的回应,他采用的是“以意逆志”的方法,考索《红楼梦》到底隐写哪些“真事”。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引出了所谓“索隐派”。蔡元培是留德的心理学学者,居然也能对《红楼梦》做出非常专业的研究,那一代学者的视野和学问多么令人敬慕!尽管后来对所谓考据派、索隐派多有质疑和批评,甚至有过政治性的否定和批判,但胡适、蔡元培研究《红楼梦》的考据与索隐的两翼,大致奠定了一百年来《红楼梦》研究的格局,这个功绩是不可埋没的。这场关于《红楼梦》的论争,最初就发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北京大学,回想当年北大的学术争鸣、百花齐放的氛围,多么令人神往!今天的北大更应当继承发扬这样活跃自由的学术传统。

《红楼梦》是艺术的巅峰,是博大精深的文化经典。它所留下的阐释空间是无限的,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都可以解读他所理解的《红楼梦》。而且,这部作品从诞生开始就引发了各种各样的争论,以至于人们在阅读欣赏这部作品时,也会情不自禁地对这部书的各种疑窦产生探究的兴趣。所以“红学”才会这么热,时不时会出现关于《红楼梦》的争议,是很自然的事情,也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但近些年也不时出现一些有关红学文献真伪混杂、甚至生造文献的杂音,互联网对这些杂音的炒作,影响了普通读者的阅读,甚至给“红学”领域制造了混乱。对于“红学”而言,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对相关的文献资料进行辨识和整理。《红楼梦》的研究现在似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对作者及其家世的考证,这当然是重要的基础性工作,但也应当加大对于《红楼梦》文学价值的研究和阐释。我希望有更多的“红学”专家能写出像王国维、何其芳那样的有文学、美学和哲学思考的论著,帮助普通读者更好地欣赏《红楼梦》。

《红楼梦》是中国文学的巅峰,是奇峰突起的“异数”,体会它对人生和命运独特而深透的感受,那种遍布华林的悲凉之雾,总让人想起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句话——“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