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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骥:愿在书籍与艺术之美的片刻愉悦中,度日如年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杜佳  2021年11月04日06:09

在人类使用的各种工具中,最令人惊叹的无疑是书籍。其他工具都是人体的延伸。显微镜、望远镜是眼睛的延伸;电话是嗓音的延伸;我们又有犁和剑,它们是手臂的延伸。但书籍是另一回事: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博尔赫斯

 

浪花•深海

对于美和创造力的大海而言,一次偶然的际遇,不过是浪花一朵。

王骥开始收藏艺术家手作书可追溯至十几年前,在意大利的一个艺术博览会上,他第一次见到一本被装在亚克力盒子中妥帖保护的书,近旁则是“空间主义之父” 卢西奥•丰塔纳的画作。一本安安静静躺在角落的书缘何获得与天价艺术品同等地位的展陈?好奇让王骥“鬼使神差”地向画廊经营者提出看书的要求。戴上白手套,翻开书本第一页的刹那,他“似乎听到什么东西在心里清晰地响了一下”,后来才意识到,那是受到触动的回响,对于彼时的王骥,亲身感受这件至高杰作,所受的震撼无异于经历“地球出现第一个生命的那一道霹雳”,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原来美使人“大惊失色”。这打开新世界的第一缕光出自阿尔纳多•波莫多罗之手,尽管他是王骥最喜欢的意大利艺术家,但当时他对这位国宝级艺术家还曾经创作过这种“以书为承载形式”的作品一无所知。

阿尔纳多·波莫多罗《玫瑰与天空之喜悦》

生活是一座迷宫,大多数时刻,我们无法依靠蛛丝马迹预判未知的转向与出路。苦心孤诣地规划路径,行至尽头却发现是死胡同;而一朵无心泛起的浪花,却可能汇入无垠大海。这本名为《玫瑰与天空之喜悦》的艺术家手作书,便是生命中翻涌起的一朵浪花,毫无预兆,却让王骥“身不由己”,纵身跃入一片深海。

擦肩•永恒

尽管目前对艺术家手作书的定义尚且存在模糊地带,但它的客观存在无疑为艺术家提供了展示才华和思想的更大舞台,将平面的二维空间,延伸到书籍具备的三维空间。而“手作”的特性先天决定了制作过程的缓慢和无可复制,则无形中凝结了时间的痕迹,由此,艺术家手作书应该是一种四维空间的产物。拥有一本艺术家手作书,就等同于拥有了这位艺术家生命中的一段时光,得以沿着作者的思想轨迹,在一段路上,与之同行。

王骥的收藏中,不乏这样的存在,“珍藏艺术家生命中的某一段时光”,让跨越时空的彼此在擦肩交错中体验艺术的永恒。

形容《玫瑰与天空之喜悦》令人叹为观止毫不夸张。书中奇异华美的“纸上雕塑”呈现出一种匪夷所思的金石质感。如果有机会漫步意大利梵蒂冈,就应该对梵蒂冈博物馆庭院中庭的一件黄铜质地雕塑过目难忘。这件被命名为《球中球》的球形雕塑直径超过4米,观者透过球体的裂缝可以看到犬牙交错的“利齿”,既像交错的齿轮,又让人联想到累累的伤痕。这样一座富有现代感的作品伫立于古老的梵蒂冈中庭非但毫不违和,反而气场强大,恰如其分地烘托和呼应了这里宗教与艺术圣地的氛围。艺术家手作书《玫瑰与天空之喜悦》中锯齿的形状和金石般的肌理与这一雕塑的特点如出一辙。它们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呢?原来,意大利地中海中部沿岸,居住着一些从事雕塑及首饰创作的家庭,因地制宜地利用墨鱼体内一种圆弧状的骨头制作母版,是这些手工家族中世代流传的铸造秘密。雕塑上那些既具有点状肌理,又具有金石质感的样子,便来自那些致密而坚硬,“即使在火中也无法轻易烧化”的骨骼。

一本由安迪•沃霍尔亲身参与创作的艺术家手作书《安迪•沃霍尔索引》诞生于艺术家的“银色工厂时期”,安迪•沃霍尔对银色的偏爱直言不讳,在他眼中,“银色是未来,银色是空间,银色是宇航员,银色也是过去”,他甚至将自己位于纽约东区第47街331号的工作室命名为“银色工厂”,从小野洋子、鲍勃•迪伦这样大名鼎鼎的艺术家到街头流浪者,都曾驻扎在这里创作。这本见证艺术家一个创作时期的书籍,封面和封底均作了烫银处理,书页中有11处立体场景,呈现了诸如花朵、飞机、唱片、金宝汤罐头等安迪•沃霍尔的经典符号。

《安迪·沃霍尔索引》烫银面封

《安迪·沃霍尔索引》内页

翻阅这本书,就走进了专属于艺术家的场域,它不讨好任何人,甚至是旁若无人、自顾自的,“整本书的排版方式看起来杂乱无章,字体总在变化,且忽大忽小。图片几乎均为黑白配色,且几乎都是使用高反差的胶片拍摄,这些图片毫无构图可言,或倾斜或反转,或过曝或失焦,似乎有意而为之,画面中充满了噪点”,王骥忍不住在《书之极》中调侃:“虽然意大利人已经足够神经质了,但是与安迪•沃霍尔相比,他们仍然属于正常人类”,这就难怪意大利首屈一指的艺术家手作书大师曾经用“Anomalo(意大利语:异常)”一词形容安迪•沃霍尔的这一作品。在那个年代里,最好的艺术家手作书工坊大多集中分布在意大利和法国,在那些传统工艺忠诚的信徒眼中,以安迪•沃霍尔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做书,无异于 “离经叛道”。如今,人们对曾经被视作“艺术的异常”的立体书概念早已司空见惯。这本当年看起来标新立异的立体书,几乎便是安迪•沃霍尔本人的真实写照:孱弱、敏感而神经质,然而这些都无法掩盖他是一位杰出艺术天才的事实,他足够独特,总走在时尚和艺术的前沿,正因为无法泯然于众,为人所津津乐道,争议同时意味着独一无二,“谁让他是安迪•沃霍尔呢”?

提到君特•格拉斯,人们最耳熟能详的恐怕就是他写作的小说《铁皮鼓》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事实。1959年问世的《铁皮鼓》被瑞典文学院誉为“二战之后世界文学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文学艺术本来相通。不过也许是获得诺奖的声名过于耀眼,致使君特•格拉斯的另一重身份长期被湮没在一顶巨型桂冠之下,鲜为人知。

君特·格拉斯《苏菲走到蘑菇从中》面封

君特·格拉斯的手作书《苏菲走到蘑菇从中》有大量手稿、诗歌与绘画草图

君特·格拉斯创作手作书

如果有机会读到艺术家手作书《苏菲走到蘑菇丛中》,很可能惊叹于遍布书中的手绘和手写文字,君特•格拉斯的艺术才情丝毫不逊色于他在文学上创造的巅峰。事实上,从小学习艺术的君特•格拉斯精通绘画、版画、雕塑,他甚至将文学视为自己的“业余爱好”,他曾这样谈论心目中绘画和写作的关系:“我一直都在画画,如果我不在画画,那是因为我正巧在写作。”王骥在《书之极》中写到,“一个艺术家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写到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玩票玩到这样一种极致,不得不让人叹服”。

亨利•马蒂斯的艺术家手作书《阿波利奈尔》是一部致敬之作,致敬对象全名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是一位著名的法国诗人,虽然这位天才诗人只度过了短暂的一生,英年早逝,但他撰写的艺术评论对当时活跃在法国的一众艺术家都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如毕加索、马蒂斯、夏加尔与杜尚。

亨利·马蒂斯《阿波利奈尔》面封

亨利·马蒂斯《阿波利奈尔》内页简笔画

收藏这本书之后,引发王骥强烈关注的并不是那些深深烙印了画家风格的具象画作,而是那些遵循简单线条,施以简单色彩,用简单材料拼贴而成的作品。原来,这部纪念和致敬挚友的作品创作于艺术家的晚年,当时马蒂斯几乎已经虚弱到拿不动画笔了,只好用简笔和拼贴的方式取代更为繁复的绘画。2018年夏天,王骥从意大利米兰专程开车一路北上前往法国尼斯,只是为了看一眼马蒂斯挚爱的城市,看一眼艺术家生前最后从事创作的教堂,这里“很美,也很凄凉”,无声地记录了一位艺术家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从还原古老的工艺秘术到记录我行我素的“艺术异常”,从显现长期被遮蔽的“B面身份”到见证生命最后的时光,将艺术家手作书作为审视艺术创作全貌的一个视角不无可能。这些与历史、社会、生活乃至人本身紧密相连的极致杰作无疑提供了不同的观察视野,也常常辐射了文学艺术创造的不同面向,使之看起来更加生动丰满,如在目前。

一切过往,皆为序章。即便生命终将难敌时间的磨损,那些曾经的造物者早已逝去,唯美与爱的创造不曾老去。每一本传世的艺术家手作书都是思想和才情结成的珍珠,在岁月加持下,于因缘际会中,静待被轻拂去尘埃,再度熠熠生辉。

梦境•迷宫

2013年,王骥邀请他的一位艺术家朋友安琪拉•欧其宾迪到单向空间主讲“艺术家手作书的魅力”。安琪拉是一位艺术家手作书大师,同时版画技艺炉火纯青,当年曾跟毕加索、米罗、杜尚等蜚声世界的顶级艺术家一道工作。此前,收藏艺术家手作书对于王骥来说,始终是一件“不为外人道的私事”。因为主办分享活动要联络一些专家,与艺术家手作书颇有渊源的徐冰才意外发现了王骥手中这笔梦幻宝藏。

2015年,艺术家徐冰策划的全球第二届艺术家手作书展览“钻石之叶”从王骥处借用了17本书,这场当年盛况空前的艺术家手作书展上,首章和压轴的部分均来自王骥的收藏。选书时他带了满满两大箱展示给徐冰看,后者非常惊讶,问起收藏的原由,王骥的答案单纯而直白,当然是因为喜欢。他与大多数收藏家的不同之处也在这里,艺术家手作书像王骥的一个美梦,他很乐于把每一处值得玩味的匠心和细节指给同好看。于是在王骥家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情景,洗净手,戴上准备好的白手套,便能在他的引导下翻阅那些通常在画廊或者博物馆展出中需要保持相当观看距离的珍贵书籍。王骥始终相信,翻阅是观看和体验艺术家手作书最直接可感的方式。

徐冰与王骥为“钻石之叶”展选书

2017年的某天,艺术家熊亮、江渊,张向东夫妇带孩子到王骥家做客,几个人不知不觉聊到了艺术家手作书的话题,王骥展示了一些他的收藏,令朋友们非常惊喜,尤其是后来《书之极》的出版人张向东。自那之后,又陆续有一些朋友到访,其中包括万能青年旅店成员、《读库》的“老六”张立宪……尽管每个来看过书的人都很惊喜,王骥却并不觉得这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收藏艺术家手作书早已成为他日常的一部分,从未打算以此实现任何目的。这么来了七八拨朋友之后,张向东提议“你得做点事儿,写本书吧”。王骥当时虽然答应了,却也没太当回事,一边工作一边写,起初状态不好写出的东西并不满意,后来在张向东锲而不舍的催促下,王骥从2019年开始把公司的事情全部交给同事打理,自己则静下心来闭关写作。直到今天,王骥仍然说,《书之极》真的写成,得益于张向东的督促,他是个“督促力特别强的人”。

本来《书之极》计划收入25本艺术家手作书,可当写完第24本时,王骥突然没了灵感,甚至一个星期都动不了笔。是《书之极》设计师潘焰荣的到访“一语惊醒梦中人”,起初他并不知道王骥写满25本书的打算,对他建议,“中国有二十四节气,而且双数也更好排版”。王骥想,可能这就是天意,《书之极》最终便收录了24本书。

为了更加精准地还原艺术家手作书特别的质感,寻找能胜任的摄影师变得非常重要。本来找过几任都不满意,后来幸运地遇到了《新周刊》曾经的王牌摄影、后来成为职业艺术家的阎实。好事多磨,是《书之极》创作始终的写照。“由谁掌镜”的问题刚刚尘埃落定,继而又要面对“在哪里拍”的灵魂拷问。好在王骥和合作伙伴们志趣相投,大家都很喜欢“车库创业”起家的扎克伯格、乔布斯,于是几人一拍即合,在王骥家的地下车库搭建起了拍摄《书之极》的摄影棚。

《书之极》拍摄现场

2019年11月,王骥和《书之极》出品人张向东都去了欧洲。在意大利的家中待了仅仅三天之后,王骥便出发到张向东位于葡萄牙的家中汇合,并在那里完成了《书之极》最后部分的写作,序言及后记。此前,《书之极》的主体内容已经写作完成。正打算回国,始料不及的疫情袭来,归途遥遥无期。在机票被取消了七八次之后,张向东才艰难地回到国内,王骥则更晚,直到2020年11月9日才终于成行。之所以把这个时间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天他刚到机场,便获知了《书之极》获奖的消息,一本当时还没有正式出版,市面上见不到,仅有样书参评的作品获评了当年“中国最美的书”。直到12月,《书之极》才正式面世,用王骥的话说,“这本书的手工痕迹非常重,极其耗费人力”,几乎每一页都涉及人工,所以制作节奏慢在情理之中。王骥甚至是抱着做一本“滞销书”的心态来做事的,在时间、用料、人力等各个环节都不计成本,用心做到极致,叠加的成果便是这样一本“极致之书”。因为造价高昂,《书之极》的定价并没有按照通常成本的2.5倍到3倍的标准确定,而是仅仅保证与成本持平,即便如此,成品定价仍然达到了千元以上。因此,不以盈利为目的,抱定做“滞销书”的《书之极》仅仅印制了1000本,并且不打算再版。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王骥和张向东的意料,《书之极》面世后,不但至今保持豆瓣读书满分的超高评价,1000册存量也在很短时间内一售而空,如今,在二手书交易市场上,它甚至已经卖到了当初定价的两到三倍价格,仍然一书难求。

由作家许知远和王骥共同策展的“迷宫:匹诺曹、桃花源或安迪·沃霍尔、马致远,以及赵无极、帕拉迪诺——艺术家手作书收藏展”现场

展览期间的交流现场

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在北京西二环一家充斥着书籍的房间里,慕名而来的作家许知远一本本翻阅着那些艺术家手作书,萧勤、常玉、安迪•沃霍尔、赵无极、萨尔瓦多•达利……他们构成了一个意外交错、彼此连接的世界,王骥创造的世界。不久后,两人共同策划了一场名为“迷宫”的艺术家手作书展,许知远对前来观展的人说,“这是王骥创造的迷宫,它不断让你陷入迷途。但这迷途,或许比正确的方向,更令人心神荡漾。此刻,欢迎你进入迷宫”。

年复一年,人们能看到一位穿梭于旧书店、拍卖行,只为邂逅书中至高杰作的“痴人”,他不知疲倦,只因感应到,那些在世界某个角落发出无声召唤的乐音。它们无不流溢醒目的印记和乍现的灵光,仿若一个个“为这机械复制时代所匮乏”的美梦,引人迷醉。《书之极》于王骥,似梦照进现实,投影了他心心念念、流连忘返的乐园。此刻,他对爱书之人说,愿你在这书籍与艺术之美的片刻愉悦中,度日如年。

《书之极》面封

《书之极》内页

 

访谈:

记者:你接触艺术家手作书的原点似乎可追溯到十几年前,恐怕当时这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领域。此后为之投入这么多,还编著了被艺术家徐冰评价为“艺术家手作书教科书”的《书之极》,艺术家手作书最初击中你的点是什么?

王骥:2008年,在意大利的一个艺术博览会上,我人生中第一次见到一本艺术家手作书,它当时被安置在一个立柱旁边的亚克力罩内,与它并列的是空间主义之父卢西奥•丰塔纳的画作。那个场景看起来有些许魔幻,一本静置的书与周围华丽的环境有些不协调,打个比方,就好像你看到一间五星级酒店在卖方便面一样。好奇驱使我向画廊经理要求翻看这本书。这位浪漫的意大利人告诉我,这是一本艺术家手作书,“每一本艺术家手作书都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出现”。我当时未经犹豫,花费可以买下大约3000本普通图书的价钱买下了它。后来我才知道,这原来是我最喜爱的意大利艺术家阿尔纳多•波莫多罗的艺术家手作书作品——《玫瑰与天空之喜悦》,而在这之前,我完全没有接触过艺术家手作书,从那以后,我才开始有意识地留意艺术家手作书的消息。回想与艺术家手作书的初见,我常感叹这既是偶然,又是命定的必然。

记者:你曾经不止在一个场合赞美艺术家手作书是书中“喜马拉雅群峰”般的存在。从艺术史的角度探究,艺术家做书是自发的吗,这件事的发展脉络是怎样的,今天的艺术家手作书又存在于怎样的环境当中?

王骥:艺术是有传承的,艺术家手作书理应也有传承。事实上并没有谁来规定艺术家到什么年纪或者获得怎样的成就之后才可以做书,它完全是一种自发行为,而且这种创造行为通常是极富想象力、天马行空的。有时在探索过程中,随着艺术家本人的成长,艺术观念也发生了更新。我们经常可以发觉这样一种现象,一本艺术家手作书的诞生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可能非常漫长。艺术家常常是追求完美的,如果尚未达到心中期待的完美,那么这本书也就只能成为尚未完成的作品。我就曾在意大利的艺术家手作书工坊里看到,有的作品历经十数年岁月尚未完成,可艺术家人已经不在了。我们从艺术家手作书的艺术属性来理解,这样的事情虽然遗憾,却实属正常。

1930年到2010年前后,是传统形态的艺术家手作书发展的黄金时期。在这将近80年的时间里,伴随着西方当代艺术的崛起,版画技术空前繁荣,艺术家手作书的发展随之达到了一个顶峰。2010年以后,这一门类逐渐式微。

追问其中缘由就会发现,艺术家手作书是一个“慢时代的产物”。版画技术是艺术家手作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绝大多数的艺术家手作书都跟版画有关,但并非所有的版画工坊都能制作艺术家手作书,事实上,只有极少量的版画工坊才能胜任艺术家手作书的制作。随着快时代的到来,慢生意逐渐走向衰微,本来就数量有限的工坊生存状况更加不容乐观,从前繁荣在法国和意大利的这类工坊不少已经无力支撑,被迫接受关闭的命运。另一方面,从构成艺术家手作书的第一核心要素“艺术家”的角度来说,制作一本精良的作品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却无从期待获得成正比的经济价值。人们普遍觉得,花费十万块收藏一件艺术品无可厚非,而花费同样的价格购买一本书则匪夷所思。尽管无奈,但艺术品交易这个特定场景下,人们更容易看到的是艺术家手作书“书籍属性”的一面,而忽略了它“艺术品属性”的一面。既消耗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又无法对创造经济价值抱有太多期待,所以现在的很多新生派艺术家并不积极涉足这个领域。不得不承认,艺术家手作书的生存正逐渐失去适宜的土壤。

虽然受到自身基因和环境因素的制约,导致艺术家手作书当下很难成为艺术的主流,但仍然不可否认,它是书中金字塔尖一样的存在。

记者:不论是“书中的喜马拉雅群峰”还是“金字塔尖般的存在”,都形象地比喻了艺术家手作书的价值地位,那么它的价值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

王骥:艺术家手作书有三个层次的价值体现。第一位的当然是它的艺术价值,第二是它的文学价值,第三见诸于它的文献价值。三者之间的逻辑顺序呈顺位排列。前两点是由“艺术家参与创作”这一点天然决定的,但并不是所有的艺术家手作书都具有文献价值。是否具有文献价值更多取决于观看者的角度,这个观看是广义的。如果并非单纯的阅读或者欣赏,而是以研究者的角度去观照艺术家手作书,作为研究对象的艺术家手作书才具备了文献价值。以研究者的眼光来看,即使一本艺术家手作书是单纯诗歌加绘画的组合,事实上这样的组合在艺术家手作书中颇为常见,也不妨碍窥得作品诞生那个年代的时代特征、创作背景及规律等等。作为研究者,看到的不仅是眼前的这一本书,创作当时的动机、目的,乃至那段时间里艺术家的生活状况、艺术风貌等都是值得探究的。尽可能完整地了解艺术家生命里的这一段时光,才有可能对某个作品本身,乃至艺术家创作的全貌作出更好的解读。

艺术家手作书的绝大部分画面并不是具象的,是很抽象的,这既为发挥想象力丰富作品内涵提供了空间,同时也造成了理解作品的难度。“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艺术的理解最是见仁见智。在收藏研读艺术家手作书的过程中,我的原则是“尽管我们很可能见解不同,但你一定不会认为我的解读全然没有道理”。

萧勤手作书《夜光杯》有特别设计的木板封套,中心开了一处圆孔,刚好露出封面的烫银版画,其状恰如杯中美酒倒映银色月光,微微泛起涟漪,与书名《夜光杯》契合得天衣无缝。

艺术家手作书《夜光杯》搭配了中国古代诗人的名篇,有陶潜《饮酒歌》、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王维《竹里馆》、马致远《天净沙·秋思》等,诗画交相辉映,意境深远。

比如《书之极》中收录的萧勤作品《夜光杯》制作年代在2001年,对应的恰恰是艺术家创作阶段中的“美丽新世界”时期。在66岁这个年纪,无论是艺术造诣还是创作心境,艺术家都已经从年轻时的躁动不安,升华到了一个恬静淡泊、宁静致远的境界。在这个作品当中,萧勤为每一幅版画搭配了两首中国古诗,从选题中不难看出,诗画在意境表达上非常一致,体现了空灵、悠远的感怀与大气象。相对于以完全的虚空或以现实世界作为背景,萧勤画面最终的背景,是一个仿佛无限延伸,能够容纳所有物质及能量、表面空虚的“无边能量感应场”。由此可见,经由一本艺术家手作书,透视一位艺术家一段时光中的艺术辙痕,生动可感,饶有趣味。

记者:你有一个已经被广泛认可的观点,“一本艺术家手作书就是一个展览”,这似乎大大拓展了人们对于“书籍”既有的认识边界。如何理解你提出的这一观点?

王骥:之所以说一本艺术家书就是一个展览,首先因为阅读艺术家手作书与阅读普通的书不一样,该有的仪式感还是要有的,也要准备好适当的环境和心情,须得进入一个适宜的状态。这就跟观看展览的心态很相像。我特别认同日本书籍装帧设计大师杉浦康平说过的一句话,“五感是书籍设计的起点”,他强调了书籍设计中关联五感觉知的、通感的重要性,因为这正是几乎所有艺术家手作书无意中达到的一种效果。

黑白相间的设计有效分割了书与书,仿若展览的展室

阅读艺术家手作书带来的视觉享受自是毋庸多言,翻书时手指捻动纸张带来的触感,以及纸张之间摩擦产生的沙沙声带来了听觉上的体验,甚至,每本书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阅读一本艺术家手作书,所获得的五感上的体验非常全面,这也与观看展览时的感受非常接近。阅读艺术家手作书时,随着画面的进程和文字的深入,手指的捻动就代替了观看展览时行走脚步的更替,包含艺术家思绪和匠心的页码排序就代替了观看展览时的动线。读到后面,想重读前文与观看展览时突然觉得前边有一幅画不错,折返回去再次仔细观看一样。毫无例外地,一本书的前言、后记、版权信息等等辅文也与一场展览几无差别。还有一点至关重要,一场展览假如只有策展人布置妥帖一切,却没有观众,那么无论如何是不完整的。难以想象一场没有观众的展览,至少它决然称不上是一场成功的展览。艺术家手作书也一样强调观者的感受。《书之极》的意义之一就在于让“纸面的展览”变得更加完整。同时,静下来阅读一本艺术家手作书还有着不同于前往某地观看展览的一面:它给予了你观看一场展览所能获得的完整的感受,而这展览只属于此刻的观看者,这一人所有。

记者:除了此前已经谈到的艺术观念的变化等原因,关于“一本艺术家手作书的创作过程常常是动态而漫长的”,如果我们就“观看”的一方讨论,怎么理解你提出的“所有艺术家手作书在某种意义上都是永远未完成的作品”?

王骥:所谓“未完成”是包含了时代特征的。将同样一本书放置在不同的时代来看,所见必然不同。艺术史进程其实就是在“翻翻滚滚”中发展的。我们即便不愿意见到却仍然无法忽视的一个现象是,有的艺术家生前寂寂无名,就如常玉,身后艺术成就却得到前所未有的认可。这不仅与艺术家个人的命运和际遇有关,也饱含着时代的眼泪。

常玉《陶潜诗集》面封

常玉《陶潜诗集》内页

穿越时空留存的艺术家手作书唯有放到特定的时空里去看,才能有恰当的理解,然而这层理解仍然不可避免地存在“未尽其意”甚或误解。比如有一本书叫做Box of Dream(《梦的盒子》),假如我们回溯至艺术家创作它的那个时代去看,可能了解到它以艺术作品的形式表达了真实的心境,那种对周遭岌岌可危、无可依凭的担忧。但如果将这件作品放到今时今日,作为观看的一方,恐怕我们更多欣赏的只能是作品艺术性的一面,感叹它巧妙的构思,却无从体验当年艺术家创造它的心境。与此相对地,跨越时代的、当下的“观看”也完全可能赋予一个作品新的生命与活力。在审美上,艺术家手作书不取悦于观众,是思想凝练到相当高度的产物,而在价值体现上,解读是一本艺术家手作书存在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我指的“永远未完成”理应包含了这层,观者与艺术家的互动和共情超越时空的限制。

曾经我的一位艺术家朋友送给我一本他的作品,创作当时特意在后面留下了几页空白,他知道我写诗,对我说,“这本书我完成了属于自己作品的部分,什么时候你把自己觉得满意的诗写在后面,这件作品才算真正完成”。但我一直都不觉得自己的诗能配得上他的作品,所以这本书就一直留在我身边,仍然“未完成”。

记者:收录在《书之极》中常玉的《陶潜诗集》是艺术家创作中少见的中国古典题材,萧勤的《夜光杯》搭配中国古代诗人的名篇,诗画相得益彰,可以窥见艺术家一个时期的创作风貌。之前你曾谈到,受个人审美影响,很少收藏美国艺术家作品,而我注意到,《书之极》也收录了劳申伯格的一本书。那么如何从浩如烟海的艺术家手作书中选取出一部分编辑成册,其中遵循了怎样的标准?

王骥:当时我为选出24本书加了几个限制条件。最初曾简单地想选那些“广为人知的名字”,仅此而已。可这个想法出现以后,很快被我自己否定了。首先我不出于任何功利目的收藏书,如果现在又以这么功利的态度去选择要收录的艺术家,无疑与初心背道而驰,是我自己不能接受的,因此《书之极》选择艺术家的第一标准是“不论多么著名,一个名字只出现一次”,因为我想更多元化地去展现艺术家手作书这样一个存在,而非刻意突出某个艺术家的作品。第二个选择条件是选那些审美上我与它更能共情、更有连接的,这有利于我用更多感性的文字去描述。再有就是不刻意回避既成事实的影响,比如劳申伯格,他带来的影响显而易见,那么大可不必仅仅因为个人喜好而忽略他。

记者:《书之极》中有很多体现匠心的设计,比如以黑白全空页造成阅读过程中的停顿和回想,这似乎模拟了观看展览时“行走浏览-驻足思考”的机制。在你看来,如何把鉴赏艺术家手作书所必须的、抽象立体的思维方式和逻辑关系更加精准地复刻到以翻页阅读为基本形式的“书籍”这一载体当中?《书之极》对纸张、人工等的运用几乎是不计成本的,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王骥:整本书采用了黑白交替的排版方式,黑的部分是一本书,白的部分是另外一本书,书页色彩的区分形同展览中不同展室的区分。延续“每一本艺术家手作书都是一个艺术展览”的观点,《书之极》等于做了24个艺术家的群展。说到细节,《书之极》其实有很多不为人知的用心。比如通过纸张运用和装订方式形成 “尖角结构”,再比如选用最薄的不干胶贴人工完成某些书页上的图示,以保证书籍整体外观上的平整等等,正因为每一处的坚持,我想才在最终呈现上达成了比较理想的状态。很多亲身读到《书之极》的朋友反馈阅读感受时经常提到的一点是,面对这本书,久违的阅读的仪式感油然而生,为了与这些艺术的至高杰作相伴更长久的时光,不少人选择戴上手套翻阅。我想,这可以说是对《书之极》最好的认可吧。

《书之极》利用纸张和装订的关系形成“尖角结构”

徐冰老师收到《书之极》时正在疫情重灾区纽约,他在为《书之极》所作序言中说,从书中介绍的作品里,看到了受疫情影响受到消磨的、久违的“艺术诚实与融智的本性”,也因此,“一些东西又回来了。艺术创作仍然是那么有意思,那么值得去做,还是应该更专心地去做那些有创造性的事情。这也许就是那些优质艺术作品对人的作用”。

开始做这件事时我预料写作过程会很痛苦,而事实上整个过程还是有很多欢乐的。现在看来,这趟意外开始的旅程给予我的远远大于我付出的。

记者:像马克•夏加尔艺术家手作书《热带雨季的信札》一样,诗人和艺术家的组合是艺术家手作书中较为常见的一中搭配,也是《书之极》中收录比较多的类型。艺术家手作书作者有哪些类型,又是什么原因促成了那些“神仙组合”?

王骥:最常见的艺术家手作书作者类型有三种。借用文学概念,第一类我把它称为“单一作者”类型。这类作者本身既能写,又擅画,有多重技能傍身,比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君特•格拉斯,本身就是艺术家出身,是一个“玩票玩到极致”的典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名声反而遮蔽了他的第一身份是艺术家这个事实,可能很少有人了解,他曾经在全世界举办过100多场个展,“不画画时才写书”。这类人做书便可称之为“单一作者”,艺术家手作书《苏菲走到蘑菇丛中》文字的部分和画的部分全由君特•格拉斯一手包办,艺术表现极富冲击力。

马克·夏加尔《热带雨季的信札》面封

《热带雨季的信札》中的诗歌出自一位非洲诗人笔下,诗人和艺术家的组合,是艺术家手作书创作中经常出现的一种搭配。

第二种作者类型数量众多,我称之为“合著型”的艺术家手作书。这类创作仍然可细分为不同情况。第一种情况更为常见,比如我是艺术家,你是诗人,最近你出了很好的作品,我结合你诗里的意境,我们合作一本艺术家手作书;反之亦然,比如我最近创作了一组作品,非常对你的胃口,我们也可以合作。还有一种情况是艺术家对前人的作品进行解构,比如亨利•摩尔阐述《哈姆雷特》、米莫•帕拉迪诺演绎《匹诺曹》。

至于第三种类型,我愿意称之为“乐队类型”的艺术家手作书。这类创作通常由等量级的艺术家围绕一个共同的主题联合创作,比较强调参与者在艺术史地位、社会地位等层面上的对等。比如我收藏的一套由20世纪公认的意大利最著名的八位雕塑家联合创作的作品《友谊之光》,是为了庆祝意大利国宝级艺术家阿纳尔多•波莫多罗90岁生辰所作。

三种类型并存,状似一枚纺锤,中间膨大的部分就是最为常见的合作类型,其他两类则因为数量相对稀少而处于纺锤的两端。在合著作者中,艺术家和诗人的确是比较常见的一种搭配,大约像伯牙和子期间那种超越友谊与爱情的知己之情,代表着两个身处不同领域但同样杰出的人,对彼此成就的至高认可。得益于此,才留下许多传世杰作。

记者:《书之极》的成功是否能引出一部续作?如果《书之极》有续作,它将秉承怎样的创作思路?

王骥:现在已经在做第二本书。《书之极》是第一次尝试,比较谨慎地按照艺术家手作书的定义来选择收录书目,有了第一次试水的经验,我们想在第二本书中做些方向上的调整,围绕“当艺术家做书”,尝试“扩宽艺术家手作书的边界”,把视野再放远一点。

记者:作为一个重度爱书之人,你如何看待今日的纸书和阅读?

王骥:我们70后是受书之恩惠良多的一代人,在与同辈朋友聊天时,我们都很庆幸经历过那样一个物质并不丰富,成长却与书相伴的年代。如今,生活中充斥着电子阅读,纸书式微是不争的事实。即便如此,阅读纸书仍然是我们滋养身心的良途。

技术的进步本无可厚非,当下生活中,随着“获得”越来越轻易,日渐消耗了人们肯于花费时间用心做事的意志。一些老的记忆,时光留存的痕迹踪迹难觅。令人唏嘘的是,艺术家手作书中保存了很多这样的存在。比如出自达利之手的艺术家手作书中的黑白版画,墨色分层次,中间漂亮的黑色肌理。这是艺术家当年用三块石板为模板,用不同的油墨涂料一层一层印制,才能出现的效果。这本书诞生于1978年,那个时代没有数码技术,所有制作都靠人工,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样的技艺巅峰即便现在也很难企及。

根本上,阅读纸书带来的仪式感和书写的神圣感是无可取代的。

受访者简介

王骥,艺术家手作书收藏者,当代艺术收藏者,艺术家手作书联合策展人,2020年“中国最美的书”《书之极》作者,重度爱书之人。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