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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译文社推出《尤利西斯》新译本、译林社推出百年纪念版—— 对跨文化翻译而言,它依然是那个值得挑战的巅峰
来源:文学报 | 郑周明  2021年07月31日09:54

自从1921年巴黎莎士比亚书店推出作家乔伊斯《尤利西斯》初版预订开始,这部意识流小说开山之作就开启了它的百年传奇之旅,这部巨著的首批预订读者中就有庞德、安德烈·纪德、海明威等知名作家,在推广方面之后又获得了T.S.艾略特、塞缪尔·贝克特、菲茨杰拉德等作家的帮助。进入30年代之后因为它在美国出版市场被查禁而多次进行法庭辩论,成为文学史上知名的出版官司之一,最终令它在欧美文学界名声大噪,评论界形容这是一次让“文学炸药”向“现代经典”转变的关键点。到了临近21世纪的1998年,兰登书屋评选出100本最伟大的英语小说,《尤利西斯》排名第一。同年,英国邀请众多作家和评论家评选“对下个世纪最具影响的十部文学名著”,《尤利西斯》再次名列前茅。

在中文世界,即使这是一部对阅读难度形成巨大挑战的名著,依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加入其中,今年更是有两个好消息让读者欣喜——值《尤利西斯》出版百年之际,于上世纪90年代初推出首个中译本的译林出版社近期特别推出了《尤利西斯》百年纪念版,上海译文社推出了翻译家刘象愚潜心二十年译成的中文世界第三个《尤利西斯》全译本。

只要稍加阅读《尤利西斯》的读者即会意识到,这并非是一部在故事情节上制造难度的名著,它最大的难点在于文体和语言,需要读者对相关文化背景和语言知识有大量积累。这也是为什么,1994年推出首个中译本时,萧乾、文洁若两位译者就加入了近六千条注释,今年上海译文社推出的新译本也有四千余条注释,并附有独立成书的500多页翻译札记。而这种阅读难度不仅是乔伊斯预设的,也是他在获得读者反馈之后进一步加强的。早在1918年,乔伊斯将《尤利西斯》前半部分连载于纽约现代派杂志《小评论》上时,刺耳的读者反馈便接踵而来,有读者声称这部小说是“将大块的秽物扔进不连贯的胡言乱语中”,当时已经饱受虹膜炎折磨的乔伊斯将视觉世界带来的新感受倾泻在了新作之中,在听到读者评论之后更是在接下去的连载内容中填塞艰涩与冒犯的内容。在当时,他就像一个不肯妥协的艺术家和任性的写作者,丝毫不肯向市场和读者妥协,这种具有反叛姿态的作家形象在当时就已经声名远播,以至于波伏瓦第一次见到他时,形容说是“最遥不可及、最难以接近的作家在巴黎的一个书店里以血肉真身出现在我面前”。

直到今天,在英语世界最大的读书社区Goodreads上,有一份最难阅读的书单,前两位都被乔伊斯包揽了,第一名是《尤利西斯》,第二则是《芬尼根的守灵夜》。许多英语读者抱怨这本书的进入如此困难,甚至无法突破前面50页,而最高赞的回答是,“我们往往因为它的天才名誉来尝试阅读,但最终因为难以忍受乔伊斯对角色的过多干涉而放弃。”英语读者尚且如此,对中文读者而言,这种文化陌生带来的阅读距离感更为明显。早在1920年代诗人徐志摩在欧洲读到《尤利西斯》便说:“这部书恐怕非但是今年,也许是这个时期里的一部独一著作,书后最后100页,那真是纯料的‘Prose’,非但大写字母没有,连可厌的符号一齐灭迹,也不分章句篇节,像一大匹白罗披泻,一大卷瀑布倒挂,丝毫不露痕迹,真大手笔!”翻译家叶君健曾说,中国只有钱锺书能译《尤利西斯》,“因为汉字不够用,钱先生能边译边造词”,而钱锺书则以年老为由不想自寻烦恼。之后出版社找到了萧乾、文洁若两位先生来合译此书,据文洁若回忆,萧乾在1929年上大学期间就知道了《尤利西斯》这本书,1940年在英国留学时购得此书,在扉页写下“天书,弟子萧乾虔读,1940年初夏,剑桥”,还在当时给友人的信中说道:“《尤利西斯》这本小说如有人译出,对我国创作技巧势必有大影响,惜不是一件轻易的工作。”恰好半个世纪之后的1990年,萧乾与文洁若合作翻译此书,四年艰辛伏案终于顺利出版,几乎同一时间,翻译家金堤的译本也问世了。

存在近30年的两个译本并没有能满足读者的需求,降低阅读难度的呼吁声音在豆瓣社区上不时出现,这恰恰也是上海译文社新译本的主要方向之一,应对帮助普通读者更好理解《尤利西斯》的方法除了导读和注释,这次也直接将译者的翻译札记独立成书放入套装之中。读者若想领略《尤利西斯》翻译难度,不妨直接翻到第十四章与原文进行比照,在刘象愚的新译本中可以看到这一章里出现了让人乍看之下摸不着头脑的字体区分,包括小篆、隶书、魏碑字体以及没有句读区隔的整段文字。乔伊斯在这里放入了句法、文体、语种的变化以及多重戏仿及隐喻,可以直观看到翻译的难度。在翻译札记中,刘象愚解释这一章主要讲述了勃鲁姆来到产院,探望待产的坡伏伊太太,碰到一群产科学生正在那里闹饮。他们毫无节制,借着酒力,高谈阔论,且嬉笑叫骂,时出淫言秽语,举止粗鄙,丑态百出。而勃鲁姆拒绝深度参与,始终以冷静清醒的头脑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思考人生中死生、苦难、救赎等问题。此章也对应了《奥德赛》中“太阳神牛”章的故事隐喻。“乔伊斯在此采用了历代不同的文体,勾勒出从史前、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的古英文历经中古,再从伊丽莎白时代到17、18、19直到20世纪英语文体混杂多样发展的历史线索,并将这一历史过程与十月怀胎的受孕、分娩过程做大致的平行对照,将英语语言与散文的演化戏拟为婴儿在子宫中逐渐成形、成熟直至分娩的过程,这一巧妙的构思使人的生殖繁衍与语言的形成发展在微妙的相互暗示中相互印证,同时也使本章的文体呈现出绚烂多彩的面貌。”因此,在翻译成中文时采取了中文古今字体的不同来进行对照呈现,可以说是跨文化翻译的极致体现。

作为译者,常常被拿来探讨的问题是与其他译者的译本进行比较,刘象愚熟读此前两个译本,并将思考和疑问之处整理出来也放入了翻译札记中供读者参看,他表示:“该书每章按可讨论的点逐条排列,每条下先列出原文,其次列出萧乾、文洁若的和金隄的两种译文,再次列出讨论的文字,最后列出拙译文。我之所以以这种对照的方式编排,意在通过对照分析,讨论此书翻译中的得失以及如何译才能更好之类的问题。”陆续收到这套新译本的部分读者也反馈表示在易读性和准确性方面,此译本的确可以作为普通读者的首选译本。

有新译本出现对读者而言总是一件好事,但这并不意味着要给自己必须读完它的心理暗示。在《尤利西斯》诞生后的百年里,至少形成了这样一种开放包容的阅读氛围——有人选择跳着阅读避开艰涩章节,有人选择在提到它时才去翻阅,还有人建议用朗读的方式去面对它。作家伍尔夫曾形容自己是被激怒着读完它的,“就像大学生面对自己的青春痘”,而纳博科夫则表示很喜欢它。或许这就是名著带来的完全不同的阅读体验,即使过去百年,依然不意味着它变成了一座可以轻易攀登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