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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可风:我所了解的父亲柳青
来源:文艺报 | 刘可风  2021年07月30日08:40
关键词:柳青

原标题:我了解的父亲

柳青在创作中

我是小说《创业史》作者柳青前妻的女儿。我出生时父亲还在从大连回陕北的途中,见到他时,我大概3岁多,没多少记忆了。

“文革”时,父亲家破人亡,继母自杀,他病弱不堪,弟妹都幼小,我大约二十四五岁,即将大学毕业,他要求我分配到他身边工作,帮助支撑这个朝不保夕的家庭,从此我才得到父亲的呵护和教导。

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我经常被他的言行感动。他刚去世,我能几天几夜说他的事情,但现在已四十几年过去了,记忆被时间洗去了大半,只剩下记忆深刻的片段不曾淡忘。

关于他写《题序》一章,我一直记忆深刻。

柳青的废稿不多,总是深思熟虑以后,就放在成稿里。他写作是这样的,一天到晚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想,想,想……然后走到桌边写下来。有时到这里就废弃了,不过这样的时候比较少。

有一次,我对他说:“我们初中有作文比赛”,每次,我脑子里空的没一点思维能力,快结束了,我还没写出几个字。父亲说:“我有时也是这样,我写东西慢。不是才思泉涌的那种才子。”

他说他写《创业史》第一稿完,觉得有一个洼地,怎样填补这个洼地,就想到了写个“题序”把后面的矛盾做个交代。

他说:“‘题序’我前后一共写了8个月。”真不容易啊,怪不得这么好!我读了全书,觉得这一部分最精彩、最吸引人。

为了写他的生平,我走访了许多人,其中有大队饲养室的饲养员。他在这里的头几年每到麦收都停下写作帮助解决生产上的各种问题。他发现,麦收后粮食都运到下头河滩地的打麦场里,浪费劳力浪费时间,来回路上抛洒的粮食也很多。那时的生产水平让人十分心痛,他和队干部研究,提出在塬上建立生产点,打的粮食、收割的麦秸以及肥料就放在塬上,既节省劳力,也减少浪费。这一建议使生产队收益明显,很快得到群众认可,各队都建起了塬上的生产点。饲养室也放在生产点,肥料不用运来运去,直接可以上到地里。牲口在生产点就要有饲养员。塬上离家远,饲养员多是熟悉牲畜的老年人,他们耐得住寂寞,也有经验。这些老人又是在本地常住,对这里的历史变迁、人文风情风俗最了解。所以,柳青一有不了解的事情,就到生产点向老人们求教。

有一次,我与饲养员闲聊,问他们父亲是怎样与他们交谈的,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没准早晚,半夜也来呢。也不嫌我们这脏,往炕上一坐问东问西。我们不摸他为什么问这些,说着说着,不知什么事他有用的,拿起手杖就要走,黑天半夜,我们怕他一人回去不安全,说送送他。他说:‘不咋地,打仗的时候我成天走夜路,我又没拿金戴银,害我有什用。’边说边走,顺着坡道就下去了。”

我说:“都问些什么?”“什么都问,问这王曲街道上每个字号的老板是谁,怎么发家的。和国民党有关系吗?哪个字号里有特务,怎么剥削人的。和王曲(皇甫)七分校有什么拉扯?”那人细致得很,根根茎茎都问遍了,问得我们都没啥说了,要回家,几次都走不成,他又接着问。从太阳还红到天黑了,他还问。他要回去,我们说,送送你吧,看狼把你吃了。他说,不怕不怕。急急忙忙就走了。”

“题序”是全书的第一章,不到26万字,他说写了8个月。我体会也是费了很多心思的。

我不知道别人的看法,我认为这章最精彩。为什么寡妇再嫁要到荒凉的河滩地说婚,村民说,这是风俗,图个吉利、去去晦气。父亲是细致了解民风民俗,才能写出这些细节的。

我对这章也特别感兴趣,问他“你怎么想的?”他说:“这样,本书的矛盾由来,主要矛盾和矛盾人物都交代了。给以后展开情节打下了基础。”他说:“写东西么,千万不要急于求成,没想清楚就不要急于动笔。”他敲敲我的脑袋说:“你呀,就是不爱动脑筋,什么都想得很浅,要想深,就要不断地问‘这是为什么?怎么造成的?会有什么结果?’”真的,我是很简单,就靠最浅的感觉确定一切,既不会,也没有思考的习惯。他常说一些他的思考,让我惊奇。

他让我写封信,我交给他,他改得一塌糊涂,几乎重新写过,交给我时说:“还要好好学习,差得远!”他给我六叔叔写信,改得一张纸没有好地方了,隔壁邻居常增钢叔叔说他:“给亲弟弟写信还这么修改。”父亲说:“习惯了,改不了。”我见他每天都少言寡语,总是在思考,不论白天黑夜总是在屋里转,一会儿到院子里转,许久在桌角上写一两张稿纸,最后又反过来修改几次。精雕细刻也不过如此。王甲斌叔叔来家里,这人稳重,说话极有分寸,对村里工作说得头头是道,他怎么考虑,怎么处理,请父亲再点评一下。父亲说,一个村子里真正困难的人家也是有限的,你要常去,了解真实情况。就咱们的生产和收入完全可以把这些人负担起来,有这个能力。他又说,社会福利和我们制度的优越性性质不同,不要混为一谈。该走哪条路数,不要乱,让农民也清楚这些。每月社里的账目一定要按时公布,让社员心里清楚,放心干部。甲斌说,我注意,我们都按咱的章程做了,社员们都满意。

甲斌走了以后,他说,甲斌是个孝子,那回他来说,他到一个镇上看到卖炸糖油糕的,问过价钱对老板说:“你给咱弄好点,我给俺妈买的。”老板说:“给你妈孝敬呢,那不要急,等一下,我单给你包几个。”说完,我看见父亲眼泪在眼角上挂着。父亲是真喜欢甲斌的做事为人。为了让甲斌走得正立得端,他从来不和甲斌在经济上来往。他在皇甫从来不和农民在经济上打交道。开始也有人来借钱,他给过,不久就有村民议论那人拿钱不干正事,到处倒腾买卖,也有人说,我向他借钱他给我20元,我比谁谁困难,给他30元,真不公平。以后父亲叮嘱姨妈,以后谁来借钱都不能给。告诉他们谁有困难找大队,大队出面看情况帮助一下,还不还没关系。大队了解他们的真实情况。这是集体的关怀,不是我的关怀。到了“社教”,人们都给父亲提意见,说他不借给人钱。不久,住在不远处的戏剧家马健翎因为给当地生产队的支部书记帮助过钱,被群众猛烈攻击,还说了些莫须有的罪名,之后他自杀了。以后,甲斌叔叔说:“看来,柳青这么做还对着呢。”我爸对我说:“我一生遇上的陷阱太多了,哪个不小心就栽了,小说也写不成了。人这一辈子,步步要谨慎,处处要严于律己,事事要考虑长远。”父亲在皇甫有现在的影响,和他的处世为人有很大关系。所以,我曾对他说“我佩服你不是五体投地,是全趴下了。”他笑了说:“有这么吹捧爸爸的吗?”

我想起来,有一次,家里来了个江湖大夫,说他治愈了多少癌症病人,然后说我爸:“一德高望重,二关心群众,三……”那人走了,我爸说:“这人让我不舒服。”我妹妹学着那人,掐着指头说:“再数指头就不够用了,要上脚趾头了。”

晚饭后,大家坐在葡萄架下,孩子们追逐打闹,经常有附近住的农民来和父亲闲聊,给他们个凳子,他们习惯蹲起来,这是本地农民的特点,有的就蹲在墙根抽着旱烟和他说东道西。今天谁家出了什么事,谁家媳妇和婆婆不和,谁家打架闹仗了,哪家发生了什么事,谁家娃生病了,谁家添口进人了。我爸静静地听,有时也会问一两句。人都说他了解这村里的人,就连脾气性情都能说得准确。他说:“坐在这个院里,听见下头谁家吵架了,我就能说出是谁和谁,为什么事情。”我真佩服他,怪不得,我一个同学说他“真是研究人的。”

大约1967年,我们来西安看望父亲。临走那天,作协组织大家在院里拔草,他说时间还早,你们也干一会儿再走吧。接着说:“劳动是人类最永恒和崇高的行为!不论思想有什么错,拼命劳动这件事,总是惹人喜爱。你们回去也要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劳动,一是锻炼,同时也是学习。”他说,我还想在我的书里专门写一章集体劳动的场面。我和他一起出去,看见社员们聚集在一块地里劳动,他定定地、出神地看着,许久不离开。不知道他想怎样描写社员们集体劳动的场面,又会写出怎样的冲突。据我了解初级社时常发生矛盾,社员之间会有争吵。他说:“你看这些人多可爱,一到地里就是干活,他们会做庄稼,你会吗?要不说,一出来就是学习的场所和可以学习的人。农民可爱啊,没有他们咱们没有可能活着。”

那是我高二的暑假,可能是要考大学了,他叫我到西安去。他说你考上大学当然好。但是考不上也一样可以成为有利于国家的人。人的一生不能只为自己活着,要尽力给社会做贡献,现在好好学习就是将来为社会做贡献积累知识。年轻人千万不要荒废时间,现在努力学习,将来才能贡献;没有知识,就没有为国家工作的能力。这里书很多,你们就尽量多看看书。回去可以常给我写写信,谈谈学习和生活。父亲希望常了解你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我对所有子女都给予极大的希望。盼你们成才、有出息、有志气、有能力,是建设国家的有用人才。

平常父亲不太关注我,更多的是对我哥哥寄予希望。不管怎样,我考上大学他不会不高兴。

实际上他多次和我谈话,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艺术见解——如何写出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他说要想让人物栩栩如生,就要极端熟悉人物的个性、思维方式、语言习惯,用思想、心理要求、感情写出不同的人物,这样也不会雷同。怪不得,他的人物那么活灵活现,他每天和他要写的人物一起工作,处理各种事情,对他们了解就深,因为他不在家时,就是和他要写的人物在一起。

每天晚饭后,他带着我们所有人到塬上转转,每次不是碰上干部,就是从地里往回走的农民。他把他们拦住,问生产情况,队里最近的安排,有什么问题,还要解决什么问题,一直问到人家的家庭,有什么困难,需要什么帮助。人家往往急着回家,几次辞行他都不放接着问。问得人家都没什么可说了,把事也耽误了。他经常是从太阳当空一直说到天黑了,星星月亮挂在天上,他还在问。听他小学老师说,他小时候也是爱问,写作文,别的娃娃写一两张纸,他一写就好几张纸。

其实他说的最多的,我记忆最多的,还是他的艺术手法。他说,你一进门不要写看见了桌子、椅子、几个人站着,这是静物罗列,引不起读者的兴趣,你要写一个动态的过程,有什么人,人在干什么,让读者跟着你的摄像镜头走,看见的是动作、对话和有表情的人,用人们的行动吸引读者,并且能和作者融为一体,这就是他说的作者、读者、人物三位一体,读者跟着人物进入情节,激发他的感受和喜恶。我说,做到这一步,我想是很难得的。他说,一般容易写的都是作者自己的感受。所以,人物容易千篇一律,这就需要融入生活,作者有了自己的亲身体验就会有不同的表达,写出不同的人物,否则自己生活经历少,写出的人物也较少变化。他让我常练习着表达不同人的不同感受和心理。一定要多写多练,不积累的写作经验就很难达到一定的高度。听说他一到作协,就劝编辑们要多写文章,给自己积累写作经验,提高写作水平,才能准确地给来搞提出中肯的意见和有更高的分辨能力。他还说,现在世界上许多人在创作上出现新的流派,你们也要创新,没有创新就没有发展,在他的倡议下,有些编辑也勇于写作,《延河》在几位作家的直接参与选编稿件后,刊物有了新高度,吸引了许多人投稿。柳青说:“刊物是以质量取胜。”质量不高,投稿的人就会越来越少。

这些话都是作协来人和他交谈,我在旁边听到的,对我也有启发和收获。

他还多次提到,他为什么要写陕北战役,并且从大连回到战火未停的陕北。因为他没有直接参加战争,没有直接的生活经验,他要回陕北赶上战争,直接参加战争。给自己积累生活体验,才能写得出战争中真实的人物。由于战事紧张,形势多变,他几乎走了一年才回到陕北,陕北的战争已经结束,他只能靠采访当事人,记录许多事情,写成小说《铜墙铁壁》。记述陕北人民支援前方,为前方战士收集粮食、运送粮食,才使战争得以进行并取得最终胜利。但他觉得不能亲身参加战争,这是这部小说最大的遗憾。所以他再写小说时,一定要到将写的人物中生活,真实地感受,才能写出人物的思想、感情、要求、表现。全国一解放,他辞去了《中国青年报》的工作,回到陕西长安县皇甫村,准备写反映全国解放后农村巨大变化的小说——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创业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