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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高潮艺术的叙事节奏
来源:《红楼梦学刊》 | 张明明  2021年07月23日09:33

内容提要:《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在起承转合间,形成一个又一个高潮事件。这些高潮事件相互衬托,互相辉映,既富于变化性,又合于统一性,在遵循生活与艺术规律的基础上,都有开端、有铺垫、有发展,共同成为《红楼梦》的有机组成部分,演绎着家族兴亡与宝黛情缘两条交叉主线上的故事。这些高潮事件聚合在一起,呈现出结构的匀称性、手法的反复多样性、情节的相似与差异的统一性、人物形象的定型性等特征。它们的形成与小说主旨的多元性、作者的文化观以及全书的悲剧精神紧密相关。

关键词:红楼梦 高潮叙事 大旨谈情 悲剧精神

小说因其文体特点,在叙述故事时非常重视情节的起承转合,从而达到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效果。“转”即转捩点、分水岭、拐点,也就是情节高潮与情绪高潮。那么,构成高潮的要素有哪些呢?情节、矛盾、冲突、人物命运、成败、最尖锐、最关键、主题等关键词是其必不可少的要素。也就是说,判断某个事件是否为高潮,应从以上关键词入手。当然,高潮位置、热闹与否也是构成高潮的必要条件。《红楼梦》作为一部世情小说,故事纷繁,人物众多,行文中出现了多个高潮事件,其高潮艺术体现出什么特点呢?

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共塑造了六大高潮,即元妃省亲、宝玉挨打、祭宗祠开夜宴、抄检大观园、黛死钗嫁、贾府抄家。这六大高潮分别以贾元妃、贾宝玉、贾珍与贾母、王夫人与王熙凤、林黛玉与薛宝钗、贾政为核心人物,围绕着家族中兴、后继无人、祖恩耗尽、“理想世界”遭侵袭、“情”的毁灭、家族败亡等重大问题展开。

其中,元妃省亲既是政事也是家事,是小说以“势”补天的高潮,是贾府衰落过程中政治中兴的高潮,也是小说由“风月宝鉴”主题向宝黛爱情与贾府兴衰主题的过渡,还为后续其他高潮事件的发生提供了必要条件与土壤,尤其是大观园的修建,为宝黛情缘的发展提供了环境支撑。元妃省亲在带来权势荣耀的同时,也带来诸多弊病。这种弊病之一便是众子孙陷入繁荣的虚幻中,为非作歹的气焰更胜,“无才补天”的问题更加凸显,导致贾府发展后劲不足,所以贾政要对贾宝玉进行严苛的入世教育。然而,宝玉自从进了青春的安乐窝——大观园后,更加率性而为,努力摆脱贾政的那套处世价值观,所以发生了第二个高潮宝玉挨打。该高潮的最终结果是,贾政在贾母等人的逼压下,放弃了对宝玉的人格改造,从此宝玉对“情”更加执着。宝玉挨打是宝玉人生路上“情悟”哲学的关键,也是世俗与脱俗冲突的高潮,更是小说“以人补天”失败的高潮。此时,贾府众人沉浸在元妃省亲带来的红利中,纵情享乐,漠视潜在的危险。祭宗祠开夜宴高潮的到来,便是对贾府政治中兴以来,贾府欢乐盛况的一次全方位、高规格的摹画。“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贾府在这个高潮事件中,“空架子”的问题再次凸显出来。祭宗祠开夜宴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分水岭,该高潮过后,小说的叙事主调由欢乐、融洽转向忧忿、哀怨,叙述的重点转向对各方矛盾斗争的书写。所以,祭宗祠开夜宴既承接了前面两个高潮,又开启了后面的三个高潮,成为贾府由盛转衰的分水岭。接下来,贾府先从内部“自杀自灭”起来,发生了抄检大观园的高潮。抄检大观园的爆发标志着贾府内部矛盾的炽热化,是贾府“自杀自灭”的高潮、是“世俗世界”对''理想世界”戕害的高潮、是贾府婢女遭遇悲剧的高潮,也是贾府抄家的凄惶预演。大观园受到世俗的严重侵扰,自下而上,园内之人不断离散开来,恶劣到极致时,大观园中最有诗之灵性的黛玉与贾府最受器重的宝玉遭受致命打击,迎来了黛死钗嫁的高潮。黛死钗嫁高潮是整部小说宝黛情缘线的核心,宣告了“木石前盟”的失败,代表着爱情、诗心以及青春的结束大观园被毁殆尽之时,也是贾府政治、经济、礼法失去效力的时刻,对这一刻的集中描摹便是贾府抄家高潮的到来。贾府抄家绾结了整部小说,是家族衰败的制高点,是家族兴亡线与宝黛情缘线的最后交点,宣告贾府以“势”补天、以“人”补天、以“财”补天、以“礼”补天、以“情”补天的失败。

一、《红楼梦》高潮叙事特征

这六大高潮,相互衬托,互相辉映,共同成为《红楼梦》的有机组成部分,演绎着家族兴亡与宝黛情缘两条交叉主线上的故事。与世代累积型历史类①、神魔类②小说不同,《红楼梦》的宏大叙事与规模、高超的写作手法,以及迥异于其他小说的网状结构,都使得它有别于其他小说的高潮特点。《红楼梦》的高潮事件,矛盾冲突最激烈、核心人物形象最饱满、主旨表达最鲜明的情节,才会将故事推向高潮,从而最大限度地调动观者情绪。高潮事件之后,情节也不会戛然而止,而是放缓或加快后续影响,从而使整个故事呈现出良好的节奏性与厚重感。同时,还要不断加入新的情节链,转换枢纽,别开一境,从而牵引出后续高潮事件。它们既富于变化性,又合于统一性,在遵循生活与艺术规律的基础上,都有开端、有铺垫、有发展,由量变转化为质变。无论家族兴亡线,还是宝黛情缘线,美好事物的毁灭,是《红楼梦》高潮艺术的统一性。因高潮的侧重点不同,幻灭的表现形式和幻灭的内容不同,这是《红楼梦》高潮艺术的变化1生《红楼梦》中的高潮艺术充满层次感,错落有致。这就像一首低音中音高音不断切换的歌曲,时而高亢激昂,时而低缓轻柔,最大限度地刺激着听者的感官,感染着听者的情绪。总体而言《红楼梦》高潮艺术体现出如下几个规律特征:

(一)结构层面:位置较为均匀

为阐释这一问题,先统计出《红楼梦》六大高潮在一百二十回中所在的回数以及各个高潮间的间隔回数,具体情况如下表:

表中“元妃省亲,18,13”的意思是:“元妃省亲”代表小说的高潮事件,数字“18”代表该高潮事件在小说中的回数,数字“13”代表小说为讲述该高潮事件从头至尾所用的回数,即小说从第六回至第十八回的间隔数。剩下的五个图例意思与之相同。

从图表中可以看出这样几条信息。其一,《红楼梦》的六个高潮事件的间隔数分别为13、18、18、24、20、22,差值相差不大,六个高潮几乎是均匀地分布在全书之中③。其二,元妃省亲发生在第十八回、宝玉挨打发生在第三十三回、祭宗祠开夜宴发生在第五十三回、抄检大观园发生在第七十四回、黛死钗嫁发生在第九十七回、贾府抄家发生在第一〇五回,18→33→53→74→97→105,前四个数的差值近似于20,后两个数的差值近似于10。我们知道,前四个高潮事件属于前八十回本的范围,后两个高潮属于后四十回本的范围。八十回本为曹雪芹原稿,从18→33→53→74这组数字可以看出,四个高潮事件之间的文本距离较为均匀。也就是说,几乎每隔20个回目,小说就设置一个高潮事件。反观经辑佚而成的后四十回,97→105,两个高潮的文本距离相比前四个高潮,差值从20变为10,几乎少了1/2的文本距离。这一点,也可作为反驳后四十回非曹公原稿的又一例证。比较之后,我们或可推断《红楼梦》设置各高潮事件的位置时,前后两个高潮的文本距离大致是均等的。

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笔者认为这是曹公在遵循艺术规律基础上勉力为之。为何这么说呢?我们可从《红楼梦》题材、读者阅读感受与艺术规律三个层面来阐述。

琐碎、平淡、清欢是生活的底色,宏大、惊险、狂欢才是生活的点缀。与《金瓶梅》一样,《红楼梦》也是一部世情小说,其情节既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王侯将相间的尔虞我诈,也不同于《西游记》中妖魔鬼怪间的倾轧斗争,叙述内容多为贵族家庭中的琐碎之事,外延也多为市井细事,矛盾冲突镶嵌在平易性的日常生活中,为此,它的故事就像一条流淌在田间的小溪蜿蜒而少波澜。如果曹公似金庸的武侠小说如《天龙八部》那般把《红楼梦》写得高潮迭起,让人目不暇接,喘不过气来,反给人不实感和造作感。

细密地叙述家庭琐事,细节排闼而至,不免给读者沉闷感和重复感,如贾平凹《秦腔》般采用密实的流年式的书写方式,多少会有啰嗦之嫌。曹公高明,在细密叙事基础上,总能发掘生活中的诗意,且不时创造一个高潮事情,多次使用艺术间离④的手法,于平静处生出大小波澜,使读者在“出戏”与“入戏”之间交换,触动读者心理,令读者与小说中人物产生共情。

当然,曹公也并非为了“高潮”而“高潮”,而是在遵循生活与艺术规律的基础上将贾府日常生活娓娓道来。日常化、平常化的生活总要遵循一定的发展轨迹,琐碎小事的不断累加,矛盾的不断激化,必然“由量变转化为质变”,造成情节上的起伏,形成高潮事件。一个高潮事件结束后,作者为酝酿下一个高潮事件,必然还须继续细密叙事,堆砌琐事,这既符合生活的规律,也符合艺术规律。如果整部小说一味细密叙事,而缺乏转折与波澜,没有高潮事件,那么这部小说必然是失败的。

就小说高潮出现的位置,美国学者浦安迪已经提出精辟的论述。他在紳国叙事学》一书中指出,古典章回小说在主结构上,全书高潮往往出现在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处。问题是,如果将元妃省亲、宝玉挨打、祭宗祠开夜宴、抄检大观园、黛死钗嫁和贾府抄家六个高潮事件,看作一个个独立的叙事单元,那么高潮事件确实分别出现在这六个叙事单元中的三分之二处或四分之三处。⑤而如果将《红楼梦》视作一个整体,那么浦安迪的观点在此并非合适。由此,我们或可推断,判断章回小说的高潮位置时,首先要考虑的是小说的题材。题材不同,情节设置手法自然不用,那么高潮点的位置自然存在差异。

(二)手法层面:反复多样

《红楼梦》是一部复杂精致的文学作品,而手法的摇曳多姿是支撑其故事架构的重要手段。为构建六大高潮事件,小说在写作手法选择上,表现出一定的相似性,同时又有一定的差异性。

纵观六大高潮,其相似性表现在,为了突出高潮事件,在高潮事件前,作者多运用层层铺垫、草蛇灰线的手法进行造势准备。例如,宝玉挨打前,借流荡优伶、淫辱女婢、荒疏学业、诉肺腑、慢待雨村等一系列事件,为宝玉挨打高潮事件做了铺垫。再如,抄检大观园前,借丫鬟构怨、主子不睦、婆子赌钱、小鹊报信、晴雯撒谎等事件,为抄检大观园事件营造出紧张的氛围。高潮事件中,作者普遍运用了对比写法来增强故事的张力。例如,元妃省亲过程中,元妃的冷寂心理与欢庆场面形成强烈的对比,凸显省亲不过是一场虚热闹。只是这场虚热闹,让贾府之人盲目地陷入不切实际的虚幻中。再如,黛死钗嫁中,黛玉之死之凄凉与宝钗之婚之热闹形成强烈对比。高潮事件后,作者多用“迁延稽留”手法以凸显该高潮在家族兴亡线与宝黛情缘线上的巨大影响力。例如,宝玉挨打后,其对“情”的执着进一步拉近了他与黛玉的关系,小说以“人”补天的尝试失败了,又开启了后文探春以“财”补天的尝试。再如,抄检大观园后,大观园里的倒霉事并未止于此,受害者由丫鬟转向小姐,众女儿由此渐成风流云散之势。

六大高潮表现出的艺术性如只有相似性,那么小说情节的吸引力将大打折扣,整个故事将陷入一个不断循环、重复的模式中。所以,高潮艺术在表现其相似性的同时,也不忘时时体现其差异性。

为了突出高潮事件,一般高潮事件前普遍以小事铺垫,然而元妃省亲却以可卿丧礼这个大事件为背景,而另外五个高潮事件在发生前并没有像可卿丧礼这样的大事件发生,这是其差异性之一;高潮事件中,每个高潮事件都用了对比的写法,但是建构元妃省亲和祭宗祠开夜宴两个高潮事件中,小说又用了横云断山的写法,如元妃省亲事件按照逻辑,在贾政受旨、贾母谢恩、众人准备后,就该盖省亲别墅了,但是小说却插入智能儿逃跑、秦钟病重、秦业死亡等情节,隔开了元妃省亲事件,拉长了小说的叙事空间,增加了小说的叙事内容;再如,小说在构建祭宗祠开夜宴高潮事件时,夜宴在进行过程中,却插入宝玉离席进大观园看袭人、宝玉小解、婢仆斗嘴等情节,不但使宴会的情节发展略一停顿,避免了小说的平铺直叙,还扩大了小说的叙事容量,延展了叙事空间;如何收束高潮事件的写法也不同,高潮事件收束有急有缓,高潮事件余波有长有短,如宝玉挨打事件的余波很长,挨打后又牵连出一系列事件,而元妃省亲收束得就特别急,戛然而止,余波也很短,元妃省亲结束后,小说叙述的重心,迅速转移到其他事件上。

因此,六大高潮事件是统一性与变化性、相似性与差异性的结合体。曹公是一个伟大的语言大师,他炉火纯青地驾驭各种写法,架构出一个又一个高潮事件,使得小说情节摇曳多姿、蜿蜒曲折,令读者常读常新,余味无穷。

(三)情节层面:关涉全局

《红楼梦》是一篇鸿篇巨制,也可以说是由无数个情节构成的一个故事会。从本质上来说,我们勾稽出的六大高潮事件,是全书所有情节中的大情节、大关键。只是这些大情节比较特殊,它们需要为全书的主旨服务,需要定型主要人物的性格,也需要避免行文的平庸和冗长,但本质上它们仍然是小说的情节。

六个高潮事件就是六个大情节,小情节的积累和演进必然形成大事件,所以说高潮事件就是无数小情节累积后的质变。高潮事件相比一般小情节,呈现出阶段性特征,它往往预示着前一阶段的结束,后一阶段的开始,而且从多方面对小说起到转折的作用。例如祭宗祠开夜宴这个高潮事件就是贾府由盛转衰的分水岭,而且小说的叙述基调也由之前的较为欢乐的彩色调转变颇多凄凉难耐的灰色调。

高潮事件不同于一般小情节的地方还有,高潮事件的影响是紧紧关涉小说全局、关涉两条主线的发展走向的。如元妃省亲和祭宗祠开夜宴两个高潮事件关涉贾府的兴衰,抄检大观园关涉大观园内众女儿的命运,宝玉挨打和黛死钗嫁关涉宝黛爱情的走向和结局,等等。

另外,小说作为一门文学艺术,为了彰其显艺术魅力,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以及打动读者,叙写高潮事件是一种必然。高潮事件往往是重要情节的集合点,是最能激发读者阅读兴趣的所在。读者认真读《红楼梦》,往往会与小说中的情节产生共情,从而深切感受到《红楼梦》的语言魅力和艺术价值。

(四)人物层面:定型人物

《红楼梦》是一部描写贵族生活的巨制,兼及君王权贵和市井细民,所涉范围极广,共塑造出四五百个人物形象,像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薛宝钗和史湘云等人物,已经深入人心,成为文学史中的经典形象。

塑造人物形象有多种方法,但通过高潮事件凸显人物性格乃至定型人物性格,是一条重要的途径。为何这么说呢?因为高潮事件本身就是各种矛盾的集结点,而处在矛盾斗争中的人,情绪波动最大,言行最激烈,因此最容易凸显人物的主要性格。人物在小事件中的表现一般都差不多,但处在矛盾斗争的时候,则会尽显自己的本性。例如,宝玉挨打后,宝玉宁死也要坚持自己的本心,以此定型宝玉的“犟”;黛玉对宝玉毫不掩饰真情,以此定型黛玉的“真”;宝钗对宝玉有情却又刻意隐藏起来,以此定型宝钗的“稳”。再如在祭宗祠开夜宴中,小说刻意写了贾珍对皇家恩赏及乌进孝进租的态度,以此定型贾珍的“伪”贾母安享天伦的重视,以此定型贾母的“逸”。

质言之,《红楼梦》的高潮事件应具备结构的匀称性、手法的反复多样性、情节的相似与差异的统一性、人物形象的定型性四大方面,且这四大方面应统一于小说主线、服务于小说主旨。这既是裁夺诸多事件是否为高潮事件的必要条件,也是判断《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在处理高潮事件时,技法高低的又一标准。

二、高潮叙事方式的形成原因

我们不禁要问,作者为什么要这般处理这些高潮?高潮形成的原因是什么?这与作者所处时代以及生存哲学有何关系?等等,都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一)“一回两事”的式微与“大旨谈情”的多元

《红楼梦》每回的内容并非只有回目中标注的两件事,内文中尚有许多其他重要事件,且这些事件有时候用补笔写出,并非服务于回目之事。小说有时候为了凸显故事中的某一个点,所以才将其设置为醒目的回目文字。

这种不严格遵循“一回两事”的写作模式进行布局,就容易造成该回的“回目事件”⑥不突出。那么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注意力就容易分散到“非回目事件”上。同时,因为回目事件的篇幅与非回目事件的篇幅相差不大,那么,就很难出现核心事件。于是,在阅读的过程中,就要去研究出这些事件的内部关联,作者将这些事件放在同一回的意图是什么。所以,当该阶段所有有关内闱生活的事件堆积到一起时,那么,最能表现这种内闱生活的事件就是核心事件。当这个阶段所有核心事件集合在一起,它们的思想旨归指向同一个目标时,最能体现这个目标的事件就是高潮事件。

《红楼梦》之所以出现多个高潮“一回两事”的式微要求小说在多重事件上,需要作者牢牢把握情节的突转,做好起承转合之间的衔接。《红楼梦》与英雄传奇小说、历史演义小说、神魔小说、官场讽刺小说不同,它非脱胎于话本小说,是一部讲述封建贵族世家日常生活的非传世的世情小说,情节上少了惊心动魄,多了些娓娓道来,故事中的人物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行为,有的只是平凡琐碎的家常。相比其他的话本或古典小说,为吸引读者或听众,故事或人物一出场,总要带有一段或骈或散的诗文《红楼梦》并未继承这种叙事架构,它“去散去骈”,情节事件上总是一波接一波,矛盾一层接一层。每一回中看似没有紧张尖锐的矛盾冲突,但就是通过这种琐碎的贵族日常生活,有意无意地点出贾府的人际关系网,继而通过大量的细节描写,不断转换叙事空间,调换场景,时而不疾不徐,时而一笔带过,时而层层皴染,增强了小说的紧凑性,增加了小说的张力,使情节设置松弛有度,环环相扣,前后勾连,伏脉千里,从而把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家世起伏紧密联系起来。

除了章回体制的变革使得《红楼梦》情节琐碎多变,容易形成多个高潮外,小说主旨的朦胧性与多元性,也是促成小说形成多个高潮的原因之一。

小说一开头就言明这是一部“大旨谈情”的书。那么,这里的“情”到底指什么呢?是《风月宝鉴》中所讲的“皮肤滥淫之情”吗?是“十二金钗”的闺阁女儿之情吗?是宝玉秉持的“怠淫”之情吗?是世家贵族一味的荒淫享乐之情吗?等等,似乎都有些道理又都不够全面。正是因为主旨的朦胧性与多元性,小说拥有了多条线索,蜘蛛网式的结构。从这些线索与结构中,我们又可以梳理出宝黛情缘线与家族兴亡线。这两线互相勾连,处处交错,串联起小说所有的核心人物与大事件。那么,我们在分析这些要素时,就会观察它的伏笔、造势、发展过程、结局影响的着墨轻重、篇幅多寡等。之后就会发现,这些不同的线索,划分出小说不同阶段的重点,某一个阶段中影响全局的事件是什么。这些影响全局的事件,恰是本文的讨论对象——高潮事件。

(二)作者的文化观念与现实遭际

美国社会学家理查德·彼得森曾根据人类进食趣味提出一个有意思的文化概念,叫“文化杂食观念”。就是说我们之所以会对食物有偏好,越来越喜欢吃各种各样的食物的习惯,这是我们受地理环境、社会地位、经济条件、受教育水平等因素制约而成的。对于文化接受也一样,越是社会上层,接触到各类文化资源的概率就越大,那么,就越有文化杂食倾向。⑦堪称“文化百科”的《红楼梦》,更是印证了这个观点。以笔者目力所及,曹雪芹的出身环境及后来遭际,促使他具有文化杂食趣味。对人生多向度思考、关注面广、视角深刻而独特,这种趣味对《红楼梦》多个高潮艺术的形成,应起到了积极作用。作者的多向度的文化观以及伤心往事,促使作者对人生有了多层次的思考。他无意为悲剧,却又无法逃脱现实的悲剧。《红楼梦》设置多个高潮事件,每个事件都是一个悲剧,表明作者对诸种人生之路的选择都持否定态度,陷入了“无才补天”的悲慨之中。

总之《红楼梦》里的多个高潮事件,是作者对人生不同层面的思考,无论是“势”、是“人”、是“财”、是“礼”,还是“情,,都无法挽救贵族世家走向没落的命运。

(三)悲剧精神的内在要求

《红楼梦》高潮艺术始终与小说的悲剧精神密切相关。而高潮艺术又与小说结构紧密关联。最早注意到这一点的当属清代的二知道人蔡家琬,他认为小说结构体现出“四时气象”的特点,且这种气象是一种悲剧的气象“悲剧问题,是《红楼梦》美学的中心问题,不仅涉及结构,而且还与作品美感有关。”⑧

的确,无论前八十回的高潮事件还是后四十回的高潮事件,都贯串着''悲剧”精神,且这种''悲剧”艺术随着小说的叙事节奏不断强化。在这几大高潮事件中,作者不止一次穿插欲要延续家族辉煌的各种努力,反复提出诫奢、戒淫的警告,然而实际效果是徒劳无功的。有意思的是,小说第五回借勾勒人物命运提出“末世说”,而书中随处可见一些称颂圣朝和盛世的话语,这既可以映衬对比,又是体现小说悲剧精神的要点之处。“当今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就是这样一种常态化的世俗环境,就常理而言,人人应该可以获得相应的人生价值。然而,即使以贾府为代表的贵族世家子弟,个人命运依然无法由自己掌控。《红楼梦》里人物的悲剧是普遍的,他们从一开始就生活在末世悲音的阴霾下,凭借个人意志力根本无力扭转既定命运。比如贯串六大高潮事件始末的王熙凤,为贾府正常运转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不择手段,终于积劳成疾,然而天不遂人愿,贾府到底败落了。贾宝玉秉持“爱与情”的价值观,时刻处在“同情与遁世”的冲突中,没有自由选择个性的权利,最后万念俱灰逃离世俗。贾赦、贾珍和贾琏等人的言行,理应体现儒家士大夫的齐家治国风采,然而他们存在仅是纵欲享乐,对贾府的兴盛毫无实际价值。王国维曾根据叔本华的思想阐释出《红楼梦》是一部“彻头彻尾之悲剧”,是“不能不如此的悲剧”⑨。所以,小说一开始就提出“天缺一角”时“无才补天”的遗恨。倘或将三万六千五百块的“补天石”,用来象征各种世俗所需、所容的欲望、功名、财货、贤孝,是“有用石”。那么,这块“弃天石”,则代表着“赤子之心”——情,是被世俗遗忘或者说遗弃的“有情石”正是这种“遗弃”基调,成为小说后续整个故事的发展走向的总基调。

《红楼梦》的悲剧精神涉及多个层面,有家庭层面的、有个人层面的,有贵族层面的、有穷苦大众层面的,有物质层面的、有精神层面的,有男人层面的、有女人层面的,等等。也就是说,小说之所以设置多个高潮事件,是因为六大高潮事件的侧重点不同,而悲剧精神又需要在这些高潮事件中被反复解释、渲染、强化,才更透彻、更彻底,才更能体现出曹雪芹对那个时代社会发展规律、对人生价值的反复的、全面的、深刻的思考与探索。

综上所述,作者在处理《红楼梦》的六大高潮事件时,无论在结构上、手法上还是人物与主旨上,都遵从了一定的艺术规律。而探究这种艺术规律的形成,小说文体的发展、时代背景以及作者素养是必不可少的考察要素。

注释:

① 如《三国演义》作为以史为基础的小说,其高潮节点是大战,如官渡之战、赤壁之战、夷陵之战。

② 如《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代表,全书以取经故事为主干,采用“开端—厄难—征服受挫—征服成功—结尾”的叙事模式,以对称叙事、伏笔叙事、环状叙事等为手法,凸显人物性格冲突与信念冲突,高潮节点应是第九十八回。

③ 《红楼梦》的前五回为全书总纲,属于后续事件的布局阶段。从第六回开始,故事拉开序幕,所以,元妃省亲高潮是从第六回算起。若将第一部分并入第二部分,那么,元妃省亲高潮起讫的总回数为5+13=18回。也就说,抛开小说结构《红楼梦》从开篇到第一个高潮结束,共使用了18个回数。质言之,这六大高潮占用的回数分别为18、18、18、24、20、22,在总120回的小说中,回数比值都近似于1/6,也就是各个高潮各占小说16.7%的篇幅。

④ 就《红楼梦》中的“间离”手法,参看孙伟科著《〈红楼梦〉美学阐释》(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三章“悲剧艺术与美感目的”中第191—192页。

⑤ [美]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76—81页。

⑥ 为方便理解,本文将在回目中出现的事件,叫作“回目事件”,“一回两事”中的“事”即“回目事件”,如《红楼梦》第七回“回目事件”便是“贾琏戏熙凤”“宝玉会秦钟”。余者如“冷香丸”“焦大醉骂”等则称之为“非回目事件”。

⑦ 原文见Richard A. Peterso, “understanding audience segmentation:from elite and mass to omnivore and herbivore,”Poetics,Vol.21,1992(4):243—258。

⑧ 孙伟科《〈红楼梦〉美学阐释》,云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95页。

⑨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11、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