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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语文学中的夏天
来源:光明日报 | 黄强  2021年07月22日08:23

雷诺阿《蛙塘》 1869 布面油画 66cm×81cm

莎士比亚

菲茨杰拉德

《汉书·礼乐志·朱明》有记:“朱明盛长,敷与万物。”夏天就像一台发动机,催动了万物的生长,为世界绘制出了一幅美丽的图景。在荷塘里,“六月荷花香满湖,红衣绿扇映清波。木兰舟上如花女,采得莲房爱子多。”在田野中,“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惟有蜻蜓蛱蝶飞。”在庭院内,“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一切都是那么和谐,让人仿佛置身于杜甫的“江村”畔,望着“清江一曲抱村流”,感慨“长夏江村事事幽”。

在这些诗行中,夏天依靠着自身的恬静雅致,成为中国古典文学写作中重要的一部分,承载着诗人多样的情感。而在英语文学作品中夏天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致?暗示了诗人怎样的心境?我们不妨跟随下文中的几位作家,体会夏天作为一种文学主题或一个文学意象如何融入英语文学作品,并促进作品主题的表达和作者情绪的抒发。

莎士比亚的夏天

提到英语文学中的夏天意象,不少读者也许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英国文豪威廉·莎士比亚所写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在莎士比亚谱写的154首十四行诗中,这首情诗的知名度或许是最高的。它首次出版于1609年,但学术界普遍认为它的创作时间是在16世纪90年代。在这一首诗的开篇,说话人“我”便问一位身份未知的倾听者“你”:“我应该将你比作夏天吗?”对于这位倾听者的身份,学术界一直众说纷纭,始终无法达成共识。但是,无论这位假想的倾听者到底是何许人,我们依旧能觉察出,在说话人的眼中,夏天在这场较量中败下阵来,在与夏天的比较中,倾听者“你”显然“更加可爱和温婉”,而“夏天”总是那么“短暂”。在说话人的眼中,“夏天”成了凸显自己倾慕之人美丽容颜的陪衬,诗歌以此表达了说话人对心仪之人的爱意。毋庸置疑,英国的夏天是美丽的。对于这一点,莎士比亚也无意否认,但他的关注点似乎更多地指向夏日的短暂。正如莎士比亚在诗中不无怜悯地写道:“五月的狂风把花蕾摇撼。”夏天的风将含苞待放的花蕾吹得左摇右晃,仿佛是在提示众人,青春的时光无法永恒,一不留意便会稍纵即逝,就像所有“芳艳”一样,难逃“机缘”与“无常的天道”的摧折。

写下这首诗时,莎士比亚差不多30岁上下,正处于他一生中的青壮之年,年富力强,心怀抱负。依据他在《皆大欢喜》中对于人生的划分,人的一生可以被分为七个阶段:婴儿、学童、情人、军人、法官、老叟和需要旁人照顾衣食起居的“第二次童年”。对于莎士比亚而言,当时的他已经告别前两个阶段,成为一位丈夫、三个孩子的父亲和小有名气的剧作家。如果人生可以划分为四季的话,我们也可以认为,那时的他已告别了人生的春季,步入自己人生中的夏季,充满艺术创作的活力和灵感,竭尽全力施展着自己的抱负。

对于莎士比亚而言,夏天代表着人生中最美好的光景。正如诗中说话人在称赞心仪对象的绝世容颜时说道:“你的永恒夏天定不会消逝,你的美艳亦不会遭到损失,死神也无从夸耀,因你不曾在他的阴影中踱步。”

在这一描述中,莎士比亚对于夏天的态度似乎有些自相矛盾。一方面,他在先前的诗文中提及“你”显然比“短暂”的“夏天”“更加可爱和温婉”。另一方面,在此处的诗文中,代表着“你”的青春美丽和旷世容颜的“夏天”却又是“永恒”的。这两种说辞显现出的不一致性似乎也暗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即世上唯一不变的定理也许就是变化。四季更替,万象更新,甚至连“夏天”的寓意在短短的一首十四行诗中也有不同。然而,莎士比亚在后续的诗行中似乎也道出了这种前后不一致的原委。说话人的爱慕对象之所以能青春永驻、拥有属于自己的“永恒夏天”,原因在于其“活在了不朽的诗行之中,不受时间的侵扰”。“只要人不灭绝,目未失明,只要这首诗还存在,它就能赋予你生命”。在说话人看来,只有抑扬格律才能永葆爱人的美丽,使之永远留在人生的夏天。

菲茨杰拉德的夏天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美国作家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代表作品之一,而夏天则是整个故事的背景。《了不起的盖茨比》从小说人物尼克的叙事角度出发,讲述了一个关于爱和背叛、浮华躁动与孤独幻灭的故事。在这个关于盖茨比的故事开篇处,尼克看着“在阳光的照射中,树上的许多绿色新叶发芽成长,速度快得就像在电影里播放的快镜头一样”,这让他“有了一个熟悉的想法,确信生命随着夏天的来到,再一次重新开始”。尼克对于夏天的感触点明了夏天带有的“重生”意味,一切过往似乎都可以在夏天迎来一个重新的开始。这也是小说主人公盖茨比的想法。

多年前,年轻的盖茨比还未发家,但当他遇见黛茜后一见钟情。奈何囊中羞涩,盖茨比无奈地放弃了这段感情,自此从黛茜的生活中消失。在通过贩卖私酒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后,他重回纽约城,频繁举办大型聚会,期待黛茜可以重燃爱意,倾心于他。但是,出于阶级成见,黛茜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自己的丈夫汤姆身边,没有接受盖茨比的爱,并最终间接地导致了主人公的悲剧结局。由此可见,那个夏天并没有为盖茨比带来他想要的“重生”。恰恰相反,它不仅使盖茨比最终梦醒,而且还使他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此外,在整个故事的情节发展过程中,夏天作为重要的背景,从乡村开往城市的闷热列车到道路上的尘土飞扬,无时无刻不在营造一种喧嚣躁动的氛围。即便是在夏风和煦、白沙细浪的长岛海湾沿岸,这股喧嚣和躁动也有迹可循。整个夏天,宾客们如夏日的飞萤一般,出入盖茨比位于长岛海湾的庄园,穿行在花园、门廊和宴会厅之间,在香槟酒和音乐的助兴中,酣歌醉舞,寻欢作乐。在无数个夜晚,夏日的夜空见证了发生在盖茨比庄园内的纵情狂欢与嬉笑怒骂,目睹了其中的虚伪世故和空虚迷茫。

在那个“喧嚣的20年代”,人们竭尽所能积累财富,期望能够跻身上流社会。在那个“爵士乐时代”,人们在收获了资本的原始积累后,追求物质享受,声色犬马,迷失了自己的信念准则和道德本心,沉浸在欢快的“靡靡之音”中。

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迷惘”的菲茨杰拉德把对“美国梦”已然幻灭的暗示点缀在了小说的夏日夜空之上。在故事中,如果我们将夏夜中闪烁的繁星比作美国文化传统中的道德观念,将盖茨比庄园中的宴会视作暗示着追求物质享受的消费享乐主义价值观的话,那么这两者在当时已然天地相隔,彻底分离。这种天地分隔的隐喻也暗示了作者对于当时美国社会的反思,特别是所谓“美国梦”面临的困境和缺陷。而对于这一切的思考都被作者不动声色地写进了叙述者尼克对那年夏天的回忆。

福克纳的夏天

与菲茨杰拉德一样,同一时期的另一位美国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纳也将夏天置于故事的大背景处。《八月之光》是福克纳在出版了《喧哗与骚动》和《我弥留之际》后创作的又一部长篇小说,是作者创造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该小说出版于1932年,以美国南方社会为背景,通过两条故事情节主线,塑造了诸如乔·克里斯默斯和莉娜·格鲁夫在内的多个生动的人物形象,探讨了关于种族、阶级、爱情、人性和传统文化观念在内的多个话题。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八月中旬的短短十多天中,通过孕妇格鲁夫和33岁的混血儿克里斯默斯在杰弗生镇的遭遇,回溯了三代人的过往。在那个燥热的八月中,从小就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混血儿克里斯默斯绝望而愤怒地犯下谋杀罪行;而已有身孕、即将临盆的格鲁夫也未能在杰弗生镇寻回自己的情郎。也正是在八月的日光中,克里斯默斯意识到了生命的意义和目标,在潜逃一周后主动投案并接受了私刑惩罚;就在当天,格鲁夫诞下了自己的孩子,并在发现情郎的真实面目后,选择再次开始自己的旅程,离开了杰弗生镇。

毋庸置疑,小说中两位主人公的顿悟都与夏日特别是八月的光有着密切的联系。

1957年,当福克纳在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进行讲座时,有观众询问八月之光在这部小说中的含义,福克纳的回答如下:“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即至的迹象:天气凉爽,天空中弥漫着柔和透明的光线,仿佛它不是来自当天而是从古老的往昔降临,甚至可能有从希腊、从奥林匹斯山某处来的农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祇……这就是那标题的含义。对我说来,它是一个令人愉悦和唤起遐想的标题,因为它使我回忆起那段时间,领略到那比我们的……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对于福克纳而言,夏日时分,从天空中洒下的光束已经不再是简单的丁达尔效应,它蕴含了深刻的生命智慧,启发着大地上人们的心智,使他们在人生的逆境和悲苦中获得宽慰和启迪,对自己以及生命产生新的认识和感悟,放下过往的执念,重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命旅程。而这一过程也为夏天增添了一份新的意义。

阿莉·史密斯的夏天

夏天会是四季的终结吗?

许多人可能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们中的一些人也许还会反问,四季的终结难道不应该是冬天吗?这样一种对于四季的理解显然是建立在“年”的概念之上。一年十二个月,始于冬季,也终于冬季,如同襁褓一般,包裹着春、夏、秋三个季节。但这种看法似乎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前提,即四季更替的形成年代要远远早于“年”这一人为创造的历法概念。随着昼夜更替,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也在不停地轮转,形成循环。如若这般,那夏天为什么不能成为四季循环中的一个“终结点”呢?

对于这一点,英国当代女作家阿莉·史密斯在作品《夏》中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史密斯的《夏》出版于2020年8月,是其“四季四重奏”小说系列的收官之作。该系列的前三部作品依次为《秋》《冬》《春》,分别出版于2016年、2017年和2019年。而随着《夏》的问世,“四季四重奏”系列也被画上了一个完美的终止符。虽然《夏》的出版标志着“四季四重奏”系列在创作层面的结束,但在内容层面,《夏》并没宣告这个四季轮回的终结。2016年,史密斯的“四季四重奏”在《秋》的颓然和困惑中开场,以诙谐幽默的口吻将众多当下英国社会中的热点话题融入文本,并借助作者高超的写作技法和深厚的文学底蕴,把关乎当下英国社会热点事件的讨论与英国经典文学作品糅杂在一起,创造了一个兼容了过去和现在、虚幻与现实的文学空间。在作者史密斯构筑的这个文学空间中,《秋》也与随后的三部作品一起,对当下的社会现实和热点进行文本化处理,将诸如脱欧、网课、抢购卫生纸等社会话题转变成英国文学发展历程中的新元素。

在“四季四重奏”中,如果《秋》在开始阶段提出了一个关于英国在退出欧盟之后将何去何从的问题,那么读者在《夏》中似乎并没有迎来史密斯的答案,这个问题也许不会有一个明确的答案。在世界格局风云变幻、公共卫生危机肆虐全球的2020年,全人类的正常生活秩序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和挑战。在这一宏观的大背景之下,英国从欧盟退出一事就略显琐碎,不再是英国以及欧盟各国关心的头等大事。正如史密斯在书中借夏洛特之口所表示的,“所有那些有关英国脱欧的事,现在都无关紧要了。”由于“世界秩序的不断变化”,史密斯在五年前抛出的问题也变得悬而未决,没有迎来它的终结。

人们在阅读时通常从一开始起就期待着一个故事的终结,而这也正是20世纪著名文学评论家弗兰克·柯莫德所说的“终结感”。柯莫德在他的著作《结尾的意义》中认为,各类小说都试图以不同的方式探讨关于终结的问题,而它们迈向终结的行动模式也正是我们自己生命所遵循的模型,为我们的生命带来意义。这种特征可以在不少20世纪作家的作品中被发现。以弗吉尼亚·伍尔芙为例,她认为生命“不是一系列对称排列的马车灯”,而是“一个绽放光芒的光圈”或“一个半透明信封,从始至终环抱着我们的意识”。伍尔芙强调了生命的不确定性,否定了如“马车灯”般的现实主义小说的叙事传统,认为事件的发展无法在结尾达到一个让人满意的叙事终结。这似乎也是阿莉·史密斯在《夏》中试图传递的信息:虽然夏天可以成为一轮四季的终结,但它所承载的情绪、记忆、幻想、生命以及意义则不会终结,还将延续下去。

夏天永远不会缺席,而它与文学之间的互动也会永远进行下去。正如美国作家哈珀·李在《杀死一只知更鸟》中写道:“夏天是我们最棒的季节。”它为我们带来了一年中最温暖的天气、最灿烂的阳光和最葱郁的自然风景。在另一位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看来,“夏日的午后——夏日的午后啊,对我而言,它们一直是英语语言中最美的两个词”。在英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眼中,“夏夜就像一个完美的想法”。英国作家伊夫林·沃显然也对夏天为人们生活带来的舒适宜人和丰富多彩感到认同,并在他的《故园风雨后》中期待“可以永远如此——永远都是夏天”。虽然四季轮转,夏去秋来,美丽的夏日终将会在一段时间内与人们短暂地分别,但也正像当代美国小说家乔纳森·萨弗兰·福尔在其实验性小说作品《代码之树》中写道:“虽然八月已经过去,但夏天还强行延续着它的时日。他们秘密地在年岁的章节中发芽,隐匿在它的书页之间。”当读者翻开书本,抚摸着书页,仿佛还能感到夏天的温度,听到嘹亮的蝉鸣,想起那片在微风吹拂中摇曳的树荫。

(作者:黄强,系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