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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6年2月12日略萨向马尔克斯挥出了一记“文学勾拳”
来源:澎湃新闻 | [西]安赫尔·埃斯特万、安娜·加列戈·奎尼亚斯/著 侯健/译  2021年07月01日07:53
关键词:略萨 马尔克斯

加博(马尔克斯)和马里奥(略萨)从1967年开始就成了亲密好友。后来,在政治和意识形态上选择的不同道路使他们在志趣方面的距离越来越远,然而并没有体现在友谊方面。毕竟他们在四年的时间里在巴塞罗那比邻而居,一起度过了许多难忘的时光,聚会、冒险、旅行、家庭琐事等,这一切都是他们欢乐的源泉。但是在1976年双闰2月那个不祥的日子里,两人间的一切联系都断裂了。至少两人之间的友谊和交流不复存在了。从那时开始,两人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1976年2月12日,雷内·卡多纳(René Cardona)的电影《安第斯的奥德赛》(La Odisea de los Andes)准备进行一场私人放映会,电影讲述的是对一段四年之前发生之事的记忆,一架满载乌拉圭橄榄球运动员的飞机在飞越安第斯山的时候坠机了。12名乘客死亡,其他人被困在了一个很荒凉的地方,到处都是雪,气温低于零度,他们在步行穿越了72天后幸存了下来,其间靠吃自己同伴的尸体来填肚子。

在放映开始前,在墨西哥城美术宫放映厅,加博站起身子,张开双臂,迎向他的朋友马里奥。这是合情合理、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不当邻居很久了。1974年,马里奥带着家人回到了利马,不久之后加西亚·马尔克斯也做了同样的事情,回到墨西哥城定居了。从那时起,两人之间的交往就不像之前那么持续和频繁了,现在隔开他们的不再是一个街角,而是半个大陆。加博走到马里奥所在的位置的时候,后者用一记勾拳把哥伦比亚作家击倒在地。既没有更多的肢体接触,也没有报警。既没有预告,也没有声明。一切都毫无预兆地发生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如电光火石一般。加博坐在地上,有点恍惚,左眼和下巴之间的某个地方在流血。

现场有很多观众,都是文化、艺术和文学圈里的人,所有人都惊呆了。胡安乔·阿尔玛斯讲述说,马里奥转过身子,对着陪他一起参加活动的夫人说:“咱们走,帕特丽西娅。”(Armas 2002:110)有的媒体记录了拳击加博后马里奥说的一句话是“这一拳是因为你在巴塞罗那对帕特丽西娅做的事情而打的”,另一些版本的记录把“做”自换成了“说”字。(Gutiérrez 2007:9)2007年3月9日的阿根廷《号角报》给出的版本是这样的:“在巴塞罗那对帕特丽西娅做了那样的事之后,你怎么还敢过来跟我打招呼!”不过在最近的一个版本中,胡安乔·阿尔玛斯推翻了自己之前的说法,他说帕特丽西娅亲口对他说她当时并不在场。(Armas 2002:111)墨西哥女作家埃莱娜·波尼亚托夫斯卡说她本人当时就在拳击事件发生的地点:“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走了过来,巴尔加斯·略萨给了他一拳,我后来也没留下继续看电影。我也不记得还有谁在场了,我没有写关于那件事的东西,因为那不是我的风格,不过我后来确实去买来一块里脊肉给马尔克斯(好让他敷在眼睛上,缓解肿胀症状),因为旁边不远就有一家叫‘汉堡天空’的店。就这样,后来我们再也没谈论那事,因为它太让人难过了。”(Aguilar 2007:1)

当时在美术宫里没人对这种状况有心理准备。实际上事情发生得太快,没人来得及做出反应。也没人知道后来电影有没有正常放映。谁还在乎呢? 

略萨

罪证

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各方对那次事件始终保持绝对沉默,打破沉默的是一位摄影师,罗德里戈·莫亚(Rodrigo Moya)。2007年3月6日,正巧是加博80周岁生日的日子,莫亚在墨西哥《劳动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还配上了几张之前从未发表过的照片,立刻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莫亚说他的母亲出生在麦德林,是个地道的哥伦比亚人,他和加博就是在他母亲家的一次聚会上相识的,那时住在墨西哥的哥伦比亚知识分子经常到那里聚会:

老实说,加博当时给我的印象并不好。当时聚会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却躺在一张长沙发上,脑袋靠着沙发扶手,他就保持着那种不羁的姿势,偶尔参与一下大家的对话,有时发表一些不容置疑的断言,有时说些夹杂着戏谑和嘲讽的话。当时他还没写出《百年孤独》,更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过我母亲的这位同胞当时已经显得有些傲慢了,这种态度让很多人心生反感。不久之后我读了《枯枝败叶》,然后是《一个海难幸存者的故事》《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以及几乎所有他在50年代写的东西。那时我终于明白了那个留着小胡子、表情惹人讨厌的家伙说的话都是饱含智慧的,他有资格在喧闹的聚会中躺在沙发上,把自己想说的话毫无顾忌地说出来。(Moya 2007:1)

尽管第一印象并不好,可在加博接下来几次到莫亚母亲家来的过程中,两人还是成了好友,莫亚和梅塞德斯以及两个小家伙罗德里戈和贡萨洛也交了朋友。莫亚交了好运,1966年11月29日,加博出现在他的住处,希望他给自己拍几张照片用来附在自己刚写完的一本书的衬页上,那本书是他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没日没夜埋头写作的成果。加博来的时候穿着件古怪的外套,莫亚很不喜欢,他甚至提出借给加博某件自己的衣服来拍照。最后那本书带着莫亚拍的照片出版了,书名是《百年孤独》。在进行“摄影环节”时,他们中没人能想到那张照片和那本书会改变文学史的走向。

10年之后,加博又一次出现在了莫亚家门前。这次没有穿外套,也没有带书来。但是一只眼睛却带着黑圈,状况很不好,鼻子上也有伤。加博希望把伤势记录下来,莫亚是摄影师,也是他的好友,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当然了,莫亚做的第一件事是询问加博到底发生了什么。

加博含糊其辞,他说挨了这一拳是因为他和《世界末日之战》的作者之间的分歧已经不可挽回了,后者在右翼思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而这位将在10年后领取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则始终坚定地支持左翼事业。他的妻子梅塞德斯·巴尔查那次是陪着他一起来的,她戴着大框深色眼镜,就好像真正在眼睛上挨了一拳的人是她,她话不多,但是表现得很愤怒,给我讲述了发生的事情:在一场私人电影放映会上,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电影开始前不久遇见了秘鲁作家。他冲后者走了过去,张开双臂想拥抱他。“马里奥……!”这是他唯一说出口的话,因为紧接着巴尔加斯·略萨的拳头就把他打倒在了地毯上,他的面部开始流血。血流了不少,他闭着眼睛,还没能从震惊的状态中缓过神来。梅塞德斯和加博的朋友们把他带回了位于佩德雷加尔路的家中。大家尽力避免让这事被当成丑闻报道出来,所以没有选择住院。梅塞德斯给我提到了用牛肉敷眼的疗法,她说她一整晚都在用那种方法帮助她被打的丈夫吸流出来的血。“因为马里奥是个爱吃醋的蠢货”,在照相时,我们开始交谈和开玩笑,而梅塞德斯则把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Moya 2007:1)

文章最后用那些照片作为结尾,它们已经被锁在抽屉里30年了。“你把照片保管着,寄给我点洗印版就行,加博临走前这样对我说道。我保存了它们30年,现在他80岁了,距离《百年孤独》首版的出版也有40年了,我认为是时候写一篇关于两位伟大作家——一个属于左翼,另一个则属于右翼——之间那场可怕冲突的文章了。”(Moya 2007:1)

这份献给加博80岁生日和那场持续了140年的孤独的回忆大拌菜引发了各种各样的评论、推测和对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人生的回顾,有的还来自加博身边的人。有的人甚至认为,有迹象表明这两位文学天才,诗人和建筑师,突厥人和印第安人,列侬和麦卡特尼,又要言归于好了。首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时隔近30年后,第一次允许他研究哥伦比亚作家的那部巨著《弑神者的历史》推出新版,而这是他的编辑们、他的文学代理人、他的读者、加博的读者强烈呼吁了很多年的事情。你很难找到那本书,除非是到某个刚好在那些年里购入过那本书的某个图书馆里借阅,那些图书馆当年肯定也没想到有一天那本书会像圣骨一样珍贵。2005年起,加拉西亚·古登堡出版社(Galaxia Gutenberg)开始推出巴尔加斯·略萨的作品全集,其中的一卷,第六卷,收入的是他的文学评论作品,研究加博的那本书也在其中,同一卷中收入的其他作品是对苏亚诺·马托雷尔、福楼拜等作家的研究图书。读者和研究者们都松了口气,因为全集中的每一卷都会加上精彩的导读前言,可能由马里奥本人来写,也可能出自某个重要评论家之手,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两位作家关系缓和的标志。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巴尔加斯·略萨在《国家报》文化副刊《巴别塔》2006年5月20日刊的一篇访谈中,在回答玛利亚·路易莎·布兰科(María Luisa Blanco)的一个关于秘鲁作家作品全集的问题时是这样回答的:

“您把《弑神者的历史》也收入到了全集之中。”

“当然了。我之前没有重新出版《加西亚·马尔克斯:弑神者的历史》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本书还需要续写,那就需要我付出相关的努力。那本书只分析到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之后出版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换句话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超过一半的作品我都没有进行研究。不过既然是我的作品全集,那么那本书理应被收入进去。”

“这会缓和您和加西亚·马尔克斯之间的疏远关系吗?”

“我们不谈这个话题。”

“我是从心理的角度提出这个问题的,因为让一个人怀着冷漠的态度去面对带有冲突性的、让他心里不痛快的事物是很难的。”

“你瞧,有些东西换成今时今日的我的话是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去写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想每个作家、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你在回顾自己人生的时候,会发现有很多事情你宁愿自己没有做过,或者是更想用其他的方式做。但我认为如果你要出版作品全集的话,你就没有权力删改,而且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因此我认为真正重要的是把作品按照年份顺序出版出来,那样可以把你人生中的矛盾、低落、奋起和文学及艺术生活中出现的失误都展示出来。”(Zapata 2007:125-126)

另一件更加重要,或者说具有特殊意义的事情是,在那部伟大的马孔多小说出版40周年的纪念版中,马里奥和其他几位身份各异的人士一样,也写了一篇向阿拉卡塔卡作家致敬的前言文章。那个纪念版由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推出,得到了各国的西班牙语语言学院的协助,共计出版了100万册,如今可能只在个别几家书店还有存货了。这个版本的《百年孤独》非常棒,附有一份长达55页的生僻词汇表,由哥伦比亚西班牙语语言学院编写,还附有一张布恩迪亚家族谱系表,另外作家本人还对全书进行了校订,修改了多处错误。在《介绍》之前的研究文章中包括巴尔加斯·略萨所写的《〈百年孤独〉:全景现实,全景小说》,实际上是他的《弑神者的历史》的核心部分;此外还有加博在“文学爆炸”圈子里此时最好的朋友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文章,墨西哥早期生活结交的好友之一阿尔瓦罗·穆蒂斯的文章;维克托·加西亚·德拉孔查(Víctor García de la Concha)的文章——他是西班牙皇家语言学院代表,这可能是他与加博之间仅有的联系,因为这个纪念版本就是皇家语言学院推出的;此外还有优秀的文学理论家克劳迪奥·纪廉(Claudio Guillén)的文章。全书的收尾工作则交给了三位优秀的拉丁美洲评论家:古斯塔沃·塞洛里奥(Gustavo Celorio)、佩德罗·路易斯·巴尔西亚(Pedro Luis Barcia)和胡安·古斯塔沃·科博·博尔达(Juan Gustavo Cobo Borda),这最后一位是研究他的哥伦比亚同胞的人生及作品最多的专家之一。

可能真实情况是,由于有这么多家语言学院和如此多的评论家及朋友的建议,马里奥被气氛感染,同意发表自己的文章,可是那些关于两人和好的传言最终也只是传言而已。两人从来没有出现在同一场合,也没有一起就此事发表声明,公开的或私下的都没有。有些媒体提到过此事:2007年1月10日,玻利维亚的《时光报》(Los Tiempos)援引英国《卫报》(The Guardian)的话说,两位作家一致同意把秘鲁作家写的前言收入《百年孤独》纪念版的做法本身就证明了两人之间关系的缓和。从60年代起就是两人的共同好友、同时还是马里奥的密友之一的何塞·米格尔·奥维多在接受我们的专访时则表示,不能从那个角度去进行解读:皇家语言学院和他们的文学代理人(依然是卡门·巴塞尔斯)在中间进行了斡旋,最终说服了双方都接受这一提议。《世界报》戳穿了两人和解的谎言,而波哥大的《时代报》则表示那是个“误会”。还有的报纸则分别引用了疑似来自两位作家的话;加博可能说过“我不反对发表(马里奥的文章),但是我也不会去要求这么做”,马里奥说“我不反对那篇文章发表出来,但我也不会主动要求这么做”(Gutiérrez 2007:8)。这些话是哥伦比亚前总统贝利萨里奥·贝坦库尔在以向加博致敬为主题的卡塔赫纳语言大会开幕式上首先提到的,不过他也表示这些话可能会造成“他们的关系正趋于缓和”的误会。可无论真相如何,那篇前言还是丰富了纪念版《百年孤独》的内容,帮助它成为该书的经典版本,那个版本将在很长时间里被人们铭记。阿根廷记者、作家托马斯·埃洛伊·马丁内斯是两人共同的朋友,曾为《百年孤独》在1967年取得巨大成功做出过贡献,他曾于2000年4月26日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民族报》(La Nación)上发表的文章中这样写道:“他们并不互相憎恨。事实上他们曾经拥有的友谊是十分真挚的。加西亚·马尔克斯35岁后交的朋友才是他真正的朋友。这样看来,巴尔加斯·略萨无疑是其中之一。”在那些日子里,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正在满世界宣传他的《公羊的节日》,加博则因为淋巴癌而刚刚到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当时正在逐步恢复中。人们经常会向秘鲁作家提问关于哥伦比亚作家的问题,而他总是习惯回答说:“不,我们再也没有说过话,但是我很高兴他一切安好。”(塞萨尔·可卡的报道,第59页)

还有一种可能,如果说两人的关系没能缓和,有部分原因可能是加博的妻子在不同场合表达过她的反对立场。在上世纪90年代初的一场电视访谈中,播音员问加西亚·马尔克斯谁是他的朋友。哥伦比亚作家变了脸色,沉默了几秒钟,然后说他不想谈论那个话题,他无疑想起了某些朋友。不久之后,巴塞罗那《先锋报》创办的周末刊物《杂志》(Magazine)的记者哈维·阿延(Xavi Ayén)在对加博进行的访谈中问道:“您认为你们之间可能达成和解吗?”就在那时,加博的妻子梅塞德斯·巴尔查闯入了对话,她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认为不可能了,事情已经过去30年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加博吃惊地问道。“没有他的这30年我们过得很好,我们没什么需要他的地方,”梅塞德斯强调道,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加博更喜欢说些外交辞令,所以这句话只能从我嘴里说出来。”(Zapata 2007:126)甚至有人确信在某个时刻两人曾经希望修复他们的关系,但是梅塞德斯对帕特丽西娅说的下面这句话阻止了那一切的发生:“¡#äx…&??@x% #äx…&??@x%!”(Zapata 2007:125,原文即是如此,应该是指梅塞德斯骂的脏话) 

马尔克斯

事后声明

不幸的拳击事件发生后,没有任何一方试图寻求过和解,我们唯一能够获得的与之相关的情报就是两人在接受采访时说的只言片语。两人从来没有利用通讯工具直接和对方取得联系,不过在记者询问与对方相关的观点的时候,他们大多乐于回答。不过那些回答,无论是哥伦比亚作家做出的还是秘鲁作家做出的,都只与文学、政治或历史相关,丝毫不涉及个人层面,更不会提到那次具体事件。后来两人最亲近的举动就是分别在一个哥伦比亚人拥有的同一本书上签名。还记得马里奥和加博1967年在利马做的那场关于小说的对谈吗?还记得在何塞·米格尔·奥维多的推动下,由米亚·巴特莱斯出版社出版的,后来被疯狂盗版的那本小书吗?好了,一位叫作阿尔瓦罗·卡斯蒂略·格拉纳达(Álvaro Castillo Granada)的哥伦比亚书商有一册那本书,是最早几个版本中的一版,他成功让两位作家分别在上面签了名,当然,签名是在不同的时间搞到的。先签名的是马里奥,他写的是:

这本出版界的(盗版)古物,赠予:阿尔瓦罗·卡斯蒂略。来自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诚挚问候,2000年。

一年后书到了加博手中,他写下了下面的赠言:

问候也来自另一位。(Zapata 2007:127)

而在加博于198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马里奥表示如果自己在评委会中的话,“我会把票投给博尔赫斯”(Zapata 2007:121)。如果抛开任何背景因素的话,这句话应该也是所有人的心声。在国际文化界有一个共识,大家都认为诺贝尔文学奖由于政治原因没有颁给博尔赫斯是一次严重的犯罪。博尔赫斯的遗孀玛利亚·儿玉(María Kodama)在接受我们的私人采访时表示,就在智利皮诺切特政府宣布要给博尔赫斯颁发勋章的同一年,他接到了阿图尔·隆德奎斯特(Artur Lundkvist)打来的电话。阿图尔是瑞典学院常务秘书长(一直担任此职到他去世,死神连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秘书长也不会放过),而且是该机构唯一一个懂西班牙语的人,他有提名西班牙语作家作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的权力,他在电话中表示希望博尔赫斯不要到智利领取勋章,因为那是由高压独裁政权颁发的荣誉,而且他还威胁博尔赫斯说如果后者去领奖的话,那么诺贝尔文学奖就永远都不会颁发给他。玛利亚·儿玉补充说博尔赫斯在某个时刻也有过不去领取勋章的想法,但是接完那通电话之后他反而不再犹豫了。他去了,领了奖,他赢了,但是却永远失去了诺贝尔文学奖。

好了,在加博正在欢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刻马里奥做出那样的声明,从私人的角度来看,无疑是把自己和加博获奖的消息之间的距离拉开了,而在几年之前,马里奥还曾声称加博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还专门带着颂扬的心态对加博早期的文学作品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不久之前,巴尔加斯·略萨向国际新闻社(Inter Press Service)记者埃斯特雷亚·古铁雷斯承认了两人之间依旧保持着距离,但不是因为政治原因(Zapata 2007:121),从目前已有的证据来看,这种说法很难令人相信。在一档名为“深度”(A fondo)的西班牙电视节目中,马里奥对索莱尔·赛拉诺(Soler Serrano)一笔带过式地说道:“我们曾经是朋友,在巴塞罗那还当过四年邻居”;至于拳击事件,他解释说,“好吧,记者们的想象力有时候比小说家还要丰富”,他紧接着补充说,“中间确实出现过一个问题,但不像记者描述的那么富有文学和政治色彩。”(Zapata 2007:122-123)看来事件的诱因更像是某个私人问题,然而在32年的时间里两人对待这个话题时都选择了保守秘密的克制态度。这种态度一直持续到现在。

事实上,在2007年6月20日,基多的报纸Mienlace.com对马里奥进行了专访,因为秘鲁作家那段时间正在那个安第斯国家做讲座,在访谈中马里奥说道:“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我之间达成了默契:我们都不谈论我们自己,而是把这个工作交给传记作家去完成,当然前提是如果我们值得拥有属于自己的传记的话,”然后他又补充道,“希望传记作家们去调查、去发现,然后告诉人们发生了什么。”毫无疑问,我们都认为这两位世界文坛的巨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传记作家,这也是我们写这本书的原因,我们也确信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和我们持相同的看法。那么好了,隐藏在那些托词之后的真相是什么呢?可能就是马里奥在刚才那段话中提到的默契。我们得到了一条信息,提供信息者不希望我们把他的名字写出来,通过那条信息两位当代文学大师之间是保持着某种程度上的私人联系的,当然,只是偶发性的联系,这种联系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不过这种情况从来没有被公开过,其中原因很可能是梅塞德斯的态度。所有这一切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尽管那种无比亲密的关系永远都回不来了,可我们这些读者并没有失去他们的作品。在1976年拳击事件发生之后,我们能够读到两人所写的将近20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和文论作品,一些是这一位写的,还有一些是另一位写的,可如果要算上两人在报刊上发表的文章(纪实报道、游记、调查报告、发表观点的文章)、回忆录、文学评论等作品的话,那么数量肯定要超过20部。因此,那次事件也只是变成了在世界文坛重要作家之间发生的众多逸事中的一件。

令我们更加感兴趣的还有1976年之后两人发表的关于文学和思想的,而非个人问题的言论,因为后者属于本书两位主人公私生活的范畴,不应该在公众面前对其刨根问底。还有件事情是很清楚的,那就是在1976年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已经开始拉远了。胡安乔·阿尔玛斯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是马里奥的好朋友了,他说在马里奥和加博还在巴塞罗那做邻居的时候,有一天他想认识一下加博,那是在1973年,这位加纳利记者兼作家某次在伯爵城逗留的过程中,向马里奥建议请加博一起到马里奥家里来。当时在场的还有诗人胡斯托·豪尔赫·巴德隆(Justo Jorge Padrón)和小说家莱昂·巴雷托(León Barreto)。四人在马里奥家中攀谈了大约半小时后,加博也到了,他面带微笑,嘴里还开着玩笑,穿着那个时期经常穿的蓝色外套,看上去有点怪怪的。三位客人都带着《百年孤独》,希望加博在上面签名。阿尔玛斯记录道:

加西亚·马尔克斯把每本书都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准备给我们签名。胡斯托·豪尔赫·巴德隆把自己的那本递过去的时候,加西亚·马尔克斯观察得尤为仔细。“这本是新书,是刚买的。”他盯着豪尔赫·巴德隆的那本书的书脊说道。没错,那位诗人是在来到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家的半小时前刚刚买的那本小说。连这也没能逃过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法眼,他是个特别关注细节的人。(Armas 2002:107)

但是接下来的一个细节引起了胡安乔更大的注意。他说在那次聚会中,马里奥很少开口说话,他望着哥伦比亚作家的眼神中有一种距离感,好像秘鲁作家不喜欢加博说出的很多放肆的话语和玩笑话,而那又恰恰是加博的说话风格:“现在我要去看电影了。”加西亚·马尔克斯在告别时说道。“穿成这样去看电影?”我有点挑衅式地问道。“当然,”他对我说道,“这样可以吓到那些资产阶级分子。”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再次有些轻蔑地望着他们。那时我又留意到,加西亚·马尔克斯还穿了不同颜色的袜子,看上去他是个丝毫不注重自己外表的人。(Armas 2002:107-108)

此外,还可以确定的是,尽管当时两人在政治上也已经有了巨大的分歧,私人生活方面的问题才是决裂的起点。在塞蒂对马里奥进行的访谈中,这位记者问到了马里奥和加博之间在政治上和私人生活方面的差异,马里奥回答说:“你瞧,我不会和与我政治观点不一致的人打架。我和乌拉圭作家马里奥·贝内德蒂在政治上的立场差异很大。我和他还进行过论战。可是我很欣赏他。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但我还是很尊敬他,因为他是个表里如一的人,他只是根据自己的信念来行动。我和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私人问题上有分歧,我现在不想谈具体是哪些事情。”塞蒂继续毫无顾忌地发问:“不是政治方面的原因?”马里奥答道:“是私人原因。我反对把政治分歧转化为私人矛盾,我认为那是种很野蛮的做法。”(Setti 1989:17-35)也就是说,两人之间的核心问题是私人问题,而非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因为若非如此的话,巴尔加斯·略萨岂不就变成了自己口中的野蛮人。很明显这不是事实。

一涉及文学,情况就变了。在几年之前,当时已经进入新千年了,有人问马里奥觉得“文学爆炸”对当代文学有怎样的贡献。他在回答那个问题时一直没有以自己做例子,但是他坚定地说道:“我认为它产生的价值不是社会、历史或是地域层面上的。像博尔赫斯、加西亚·马尔克斯或是科塔萨尔这样的作家之所以得到认可,是因为他们是伟大的作家,他们写出了有吸引力和巨大生命力的文学作品,而在他们写出那些作品的时候,欧洲文学正处在形式主义和实验主义的泥淖中难以自拔。”(Coaguila 2004:266)具体到加博,马里奥说道:“也许《百年孤独》最大的成就之一是,在本身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的前提下,它还能被所有层次的读者接受,哪怕是喜欢读最通俗作品的读者也喜欢读它,同时它还具有最精巧的叙事结构。”(Coaguila 2004:267)那确实是一种巨大的称赞,马里奥提到的那种才华只有很少的小说家拥有(包括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本人也拥有这种才华,尽管他的多部小说以精妙复杂的设计著称):以多种层次进行写作,每个读者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阅读切入点,让所有读者都能享受到阅读小说带来的快乐。

在文学方面,加博也说过许多称赞巴尔加斯·略萨的话。在1981年7月15日发表的题为《来个访谈?不了,谢谢》(¿Una entrevista? No,gracias)的文章中,他对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在那之前对《百年孤独》的称赞话语做出了正面的回应。他说道:

在写完前面的东西之后我看到了发表在波哥大《克罗莫斯》杂志上的一篇对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采访,题目是:“‘加博出版了《百年孤独》残渣般的作品’”。那句话上面加了引号,意思是那是引用的巴尔加斯·略萨说的话。然而,巴尔加斯·略萨在他的回答里的原话是:“像《百年孤独》这样的书确实让我印象深刻,它是文学性和生命力完美融合的体现。加西亚·马尔克斯没有重现神迹是因为类似的成就是很难复制的。他在之后写的东西是一种追忆,是他幻想出来的那个世界的遗漏之物。可是我认为因此而批评他是不公平的。如果说《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不如《百年孤独》精彩,所以它不是部好作品,这种说法是不恰当的。你不可能每天都写出《百年孤独》那个级别的小说。”实际上,那次访谈中的提问者故意问了个挑衅性的问题,巴尔加斯·略萨则给他好好上了一课,让他懂得了文学究竟意味着什么。至于那个给访谈起标题的人,他也用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课,给我们示范了媒体报道可以糟糕到什么地步。(García Márquez 1991:127-128)

毫无疑问,那个标题是有欺骗性的,让人感觉马里奥在访谈中说的话是带有批评性质的,而实际上那些话却是对哥伦比亚作家巅峰之作的赞美,同时还捍卫了加博在《百年孤独》之后写出的作品,那些作品依然依存于马孔多的世界,但却不是对《百年孤独》的简单重复。因此,加博说马里奥在访谈中发表的某些观点不仅十分精彩,而且相当准确,他本人的经历帮助他印证了那些观点。再如,在1983年2月9日发表的题为“好吧,咱们聊聊文学”(“Está bien,hablemos de literatura”)的文章中——这个标题取自博尔赫斯说过的一句话(“现在,作家们心里想着的是失败和成功”)——加博提到他发现有些年轻作家,只想着为了赶上某个文学奖的评奖截止日期而赶紧写完小说,却不好好打磨自己的文字。在那篇文章中,加博恰当地引用了马里奥的话,并进行了拓展评论:

有一次我听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说了句话,我迷惑了半天,他说的是:“坐下写作的那一刻,就是所有作家决定自己当个好作家还是坏作家的那一刻。”不过,多年之后,一个23岁的小伙子来到我位于墨西哥的家里,6个月前他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那天晚上他感觉自己好像打了场胜仗,因为他刚把自己第二部小说的稿子交给了编辑。我向他表达了我的疑惑,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写得那么快。尽管我不想记那么久,可是他厚颜无耻的回答我确实直到现在都还记得:“你在动手写作之前要考虑很久,因为全世界都在等着读你的作品。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写得很快,因为根本没几个人读我写的东西。”那时我就像开了窍一样,终于明白了巴尔加斯·略萨那句话的意思:那个小伙子决定当一个坏作家,实际上在他在一家二手车公司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之前他一直都是坏作家,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浪费时间在写作上。(García Márquez 1991:371)

让我们回到2007年3月。加博在那一整个月里都在庆祝自己的八十大寿。我们看见他坐在一列黄色火车里,那辆火车很像他的母亲带他去卖“大房子”时搭乘的那列(有人说就是同一列)。后来我们还在哈瓦那看到了他,他和那位族长漫步在漫长的秋天里,族长没有穿橄榄绿军装,穿的是运动衣。我们还在美洲之家里发现了他的身影,他在那里给自己的朋友巴勃罗·米拉内斯颁发艾蒂·桑塔马里亚奖,并宣称“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给年纪比我小的人颁奖”。同月28日,我们看到他很愉快、开心、心满意足地和朋友们、作家们、政治家们、文学评论家们相聚在多国语言学院共同举办的一场大会中。同一天,马里奥年满71周岁,尽管多家媒体曾经表示他会参会,但是他最终没有出现在会场。允许将《弑神者的历史》收入全集,允许将自己的文章放入《百年孤独》纪念版,马里奥已经做得相当多了。哪怕有很多人试图套问相关的情况,两人却依然坚持避谈1976年双闰的2月12日发生的事情。两位绅士,马孔多公爵和绿房子伯爵,在文学之桌上达成的协议依然有效。试图挖掘其中隐情的文章数不胜数,八卦报刊层出不穷。他们之间的事情,他们的朋友们,他们的政治立场,他们的妻子,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没人有权利侵入那片神圣的区域中去。而且,不管是什么人开口,他给出的都是属于他自己的版本,和其他人给出的版本之间可能千差万别。不过,请不必担心,没人会给出答案的。他们本人不会,他们的传记作者也同样不会,他们全都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压根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剩下的就是历史了,属于两位文学巨匠的历史,他们曾经是朋友,后来成了敌人,最后,也许只有上帝知道,在另一个世界他们之间的关系会是怎样的。也许我们的这本书就是用来让他们再次见面、达成和解的。我们希望帮助他们回到1967年的那个夏天。就像比奥伊·卡萨雷斯的小说《英雄梦》(El sueño de los héroes)(1954)里所写的那样,在那本小说中,主人公重新度过了对他而言特别重要的一年中完整的三天时光。我们希望再次给他们颁发罗慕洛·加列戈斯文学奖,再次在玛尔塔·特拉巴的书店里组织一场盛大的签售活动,再次给加夫列尔·罗德里戈·贡萨洛做洗礼,再在利马举办一次拉美小说二人谈,那场对谈中一定会满是苦妓与坏女孩。这所有的所有都只有一个目的,让加博和马里奥再一次成为“文学爆炸”血统的缔造者:何塞·阿卡迪奥和乌苏拉,列侬和麦卡特尼,希皮与萨贝,突厥人和印第安人,诗人与建筑师。

《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回溯“文学爆炸”》,【西】安赫尔·埃斯特万、安娜·加列戈·奎尼亚斯/著 侯健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1年3月版

本文摘自《从马尔克斯到略萨:回溯“文学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