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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射出光和热来”——从闻一多到穆旦
来源:文学报 | 韦泱  2021年06月18日06:54

闻一多与《死水》

穆旦与《穆旦诗集》

手头有两种现代诗歌珍贵版本,一是闻一多《死水》,一是《穆旦诗集》,想到他们是优秀诗人,更是爱国志士,往事历历,文气浩然,堪称文坛楷模。

“新月”的斗士

闻一多(1899—1946)是新月派领军诗人,不仅他的诗影响大,他的资历也是鲜有可比。1946年7月李公朴先生罹难的纪念大会上,他作《最后一次演讲》时说:“我们不怕死。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果然他一出门,就遭特务暗杀。今年,正值闻一多先生辞世七十五周年。

“五四”时期,清华校园的饭厅里,贴着一张用红色纸张书写的岳飞《满江红》,大家不知是谁干的,互相议论时,闻一多站出来说:“这是我干的。”可见他敢说敢做的性格。他早期留学美国学的是美术,回国后在北京艺术专校教的也是美术。而他的诗集《红烛》一出版,就引起诗坛关注。1927年大革命失败,在闻一多为前途而苦闷时,徐志摩主办的新月书店便为闻一多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诗集《死水》。徐志摩说:“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

后人也把闻一多看作新月派代表诗人。吴晗曾说:“闻一多一生所追求的是美。”作为唯美派的诗人,闻一多的诗“具有浓缛的作风,义山济慈的影响都在这里”。晚唐诗人李义山的诗华丽对仗,音韵和谐,济慈是英国浪漫派诗人,更是讲究诗的美与真。闻一多早期的诗,大多想象奇特,直抒胸臆,充满美的憧憬,是受了李义山和济慈影响的浪漫。但是,他的诗,愈到后来,愈是浪漫不起来,因为他的人生成熟了,他历经岁月的磨练和沧桑,面对严酷的现实,变得日益冷静理智,其冷隽的笔触下,更是经过浪漫而得到沉淀的一种净化的透明。所以说,他的《死水》更见成熟。当然,李商隐的整齐精工的表现艺术,促使他对“诗的格律”有更多的理性思考。不能不说,新格律诗的理论,是闻一多对诗坛的贡献之一。他把这称为“戴着镣铐跳舞”。

《死水》由新月书店初版于1928年1月,我手头的这册已是第二年4月的再版本了,收诗28首,重磅道林纸竖排版式,拿在手上有沉甸甸的感觉,这分量不仅是书的本身,更是书的内容。闻一多称自己追求诗的“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辞藻形成的色彩对比)、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匀齐)”。尽管当时在新月诗人中,徐志摩的影响最大,但徐志摩也不得不说:“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在诗的理论上,新月派诗人也多受影响于闻一多。有人说“《死水》的作者只长于技巧”,闻一多说:“我真是看不出我的技巧在哪里,我只觉得自己是座没有爆发的火山,火烧得我痛,却始终没有能力(就是技巧)炸开那禁锢我的地壳,放射出光和热来。”我看,这光和热,就是诗人心头的爱国之光之火。他的《洗衣歌》《秋深了》等,就是这类技巧和内容相结合的作品,讲究格律,并不是完全的对仗和平仄,只是把中国古典诗词中的韵味,和英国诗人济慈那种讲音步的西式格律,加以融化而已。而诗的内容,更显出诗人的独创,近于深沉和浓郁。那首有名的《一句话》:“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咱们的中国’!”这“爆一声”,是诗人没有技巧的技巧,仅仅有唯美主义是做不到的。

我在写“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个十年《诗集》的书话时,统计了一下,主编朱自清选闻一多的诗最多,达29首,而许多名气很大的诗人如沈尹默、郭绍虞、冯文炳(废名)、徐雉只选了一首,邵洵美也只选了三首。作为选家,朱自清自有他的眼光,他看到闻一多既有西方的影子,又有自己民族的传统,既宣传自己的格律化主张,也不排斥自由体甚至乡土诗。如以中国历来的中庸思想来说事,这种方法既稳妥又合理。因为只有善于融合和创新,才是新诗发展的方向。

《死水》出版之后,闻一多基本就不怎么写诗了。他在清华大学的主业是教授古典文学,新诗写作于他而言,可能只是副产品。他在课堂上讲解《诗经》《楚辞》《唐诗》《乐府研究》等,他撰写出版《楚辞校补》《唐诗杂论》《管子集校》《神话与诗》等,都是在学术界获得很高赞誉的经典著作。

作为一个学者、诗人,闻一多本来不太关心政治。但出于一个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在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他走出书斋,与人民站在一起,喊出要和平、要民主的呼声,还常常出现在各种集会上,慷慨激昂为人民呐喊。他走在群众的游行队伍中,迈开战士的步伐。特务惧怕他的存在,扬言悬赏四十万元,买他的头颅。他以自己的大智大勇,成为反动派为之颤抖的伟大的民主斗士。这应该是闻一多留给世人最大的精神财富。

新中国的召唤

新中国成立,百废待兴又朝气蓬勃。这一切,都在召唤着穆旦,历经千辛万苦,他和新婚妻子终于从美国回到了祖国。

偶然的机会,得到了一本《穆旦诗集》。这是“七月派”诗人罗飞(本名杭行)的旧藏,封面上有“杭行”两字。他去世后,在为其整理旧书时,我发现了这本书,他的老伴韦鸣震说:“你可用的书,就拿去吧。”我像得到了一件宝贝。

穆旦(1918—1977)本名查良铮,祖籍浙江海宁,生于天津,1929年考入南开中学,后入南开大学,1938年抗战爆发,他随北大、清华南迁到昆明,成为西南联大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在民族危亡之际,他应征入伍,担任“中国远征军”翻译,部队在印缅作战中,他误入“野人山”,在饥饿和痢疾的威胁下,他在与大部队走失五个月后,终于奇迹般走到印度,三个月后才缓过劲来。抗战胜利后,他到沈阳和南京,担任编辑和翻译工作。《穆旦诗集》就是他在沈阳时出版的书。1945年1月,穆旦在昆明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探险队》,由文聚出版社出版。1948年2月,他出版了第三本诗集《旗》,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书”第九集。

出版《旗》的当年,穆旦到美国芝加哥大学攻读英美文学,靠每晚为邮局搬运邮包的重体力活,坚持学业,终于获得硕士研究生学位。1950年,他与同在芝加哥大学获生物博士学位的周与良结婚,婚后继续创作并自学俄语。他每天把外文词典带在身边,读一页撕一页,全部读完,词典也没了,内容全部进了他的大脑。他的英语和俄语,就靠着这样的读书劲头,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在美国,他的诗入选《世界诗选》,并在报刊上时有发表。但他说:“身在异国他乡,是写不出好诗的。”他的心,已向往刚诞生不久的新中国了。那时要回祖国大陆,困难重重。穆旦通过各种关系,终于得到美国移民局同意,但只能去香港地区,又通过亲戚的关系,办妥了大陆的入境手续。机缘巧合,他没有路经香港地区,就由中国旅行社直接接回深圳。

由深圳经广州到上海,他们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巴金和肖珊。穆旦与肖珊是西南联大同学,肖珊敬佩这位同窗翻译家,常常给他送书送资料,鼓励他多写多译。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穆旦译出的《普希金抒情诗》(一、二集),普希金长诗系列《欧根·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青铜骑士》《波尔塔瓦》,都由巴金安排在平明出版社出版。巴金与穆旦时常通信,体现人间最美好、最纯净的友情。后来穆旦身体每况愈下,最终因心肌梗塞,于1977年病逝,生命在59岁戛然而止。

《穆旦诗集》于1947年5月出版。封面很平淡,白底素色,清清爽爽,仿照巴金主编的“文学丛书”装帧,请文化生活出版社总代售。也许是自费出书,为了节省,书印得粗糙,纸张亦差,待作者校阅时,已来不及修改版子,只得加一页“正误表”,有二十多处。书名下有“(1939—1945)”字样,说明集子中的诗,是这个时间段的作品。扉页四个字“献给母亲”,可见母亲在他心中的位置。附录是穆旦同事王佐良写的《一个中国诗人》。

穆旦的第一本诗集《探险队》,只有25首诗,《穆旦诗集》基本收全了他到1945年创作的所有诗歌,共66首诗。《旗》则是《穆旦诗集》的一个选本,有32首诗。此后,他把主要精力投在了翻译上了。人的一生可以前后截然不同,穆旦前半生诗歌,后半生翻译,有点类似前半生文学、后半生文物的沈从文。

王佐良与穆旦是西南联大同学,又一起留校任教。他是第一个对穆旦诗歌发表评论的诗评家。《一个中国诗人》最初发表在英国伦敦《LIFEAND LETTERS》杂志上(1946.6)。在编入《穆旦诗集》后,此文又发表在北平《文学杂志》上。文中写道:“最好的英国诗人就在穆旦的手指尖上,但他没有模仿,而且从来不借别人的声音歌唱。甚至他的奇幻都是新式的,他的联想的丰富,他有许多人所想不到的排列和组合。”同是“九叶派”诗人的唐湜,在1948年写成万字长文《穆旦论》,连载于《中国新诗》丛刊。当时唐湜还不认识穆旦,他在上海看望任教于致远中学的汪曾祺时,看到汪的文稿,想给他写篇评论,汪却给了他一本《穆旦诗集》,说,“你先读读这本诗集,先给穆旦写一篇吧。诗人是寂寞的,千古如斯”。第二年初,唐湜去南京友人处小住,才经温州同乡赵瑞蕻与夫人杨苡的介绍,见到了穆旦,“畅谈了一夕,顿成至交”。唐湜在文中说:“他以全身心拥抱自我,也因而拥抱了历史的呼吸。”

我以为“九叶派”诗人中,无论是诗歌还是翻译,穆旦都是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