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梁 鸿：学者、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非虚构文学著作《梁庄十年》《出梁庄记》和《中国在梁庄》，学术著作《黄花苔与皂角树》《新启蒙话语建构》，长篇小说《梁光正的光》（2017）和《四象》（2020）。

智啊威：一九九一年出生于河南。已出版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有小说刊发于《天涯》《青年文学》《山花》《中国作家》等期刊，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刊转载。

答智啊威五问

智啊威：梁老师，您的最新作品《四象》的语言风格和您以往作品的语言风格差异很大，语言出现差异背后的动因是什么？这部小说的故事我至今没有读得太明白，但语言令我深深着迷，就像走在故乡那片浓雾掩映的平原上，逝去的亲人不断地在我耳边低语和尖叫。

梁 鸿：很抱歉，《四象》的故事可能确实有些缠绕，主要是通过人物各自叙述拼贴而成，故事线索寻找起来可能有些困难。但对我自己而言，这部小说最先确立的就是小说的语言风格，让人物在长久的静默和黑暗之中既保留活着时候的说话方式，同时又浸染着时间和空间所带来的清寂，它会生长出新的语言形态。所以，当十二岁的灵子和地上的植物、小动物说话时，其实她也是在和她自己说话，她是在喃喃自语。在她的语言方式上，我夹杂了很多“植物性”语言。韩立阁满怀愤怒，他一生都在寻找理想、学贯中西并为此散尽家财，但是，最终在背叛中死去——他的语言是激情且滔滔不绝的，但是他又受困于那一方空间，因此他的视线就想无限延长，想重新和世间连接。在设计语言的时候，我自己特别在意那种“低语”和“自我燃烧”的状态，我希望小说的语言能够穿越幽暗地带和幽暗岁月，抵达读者的灵魂，当然，它本身又带着被磨损的模糊的特征。

智啊威：写作至今，于您而言，写作的难度在哪里？这种难度在减弱还是在增强？另外，您渴望看到具有什么面貌和质地的小说？

梁 鸿：我面临的写作的难度，可能还是语言的难度。并且，随着创作的持续，这种有难度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和语言搏斗，词和物如何达成一致并相互彰显，或者词如何能够表达物并最终超越物形成自己独特的意义，这可能是作家一生都在不断追寻的事情。

智啊威：您怎么看待小说和“非虚构”的关系？怎么理解“非虚构是广义上的小说，而小说是某种意义上的非虚构”这句话？

梁 鸿：这句话其实有相当大的歧义性。当然，如果一定要回归到最本质意义上讲，任何关于语言的表达都是“虚构”，因为语言本身就是柏拉图所谓的“洞穴里面的影子”，只是一种摹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学、社会学，甚至文明史上所有的学科都很难摆脱“虚构”。小说与“非虚构”文学的关系最重要的在于它们都是文学的样式之一。

智啊威：《梁庄十年》之后，您在所谓“非虚构”题材上的写作是否会延伸到故乡以外的土地或人群？

梁 鸿：最近一两年可能还不会，有各种现实的事情制约，但终究有一天，肯定会的。

智啊威：对于一个立志去写作的文学青年，在这样一个时代里，您觉得他最应该警惕什么？

梁 鸿：最应该警惕的是自己的心灵日益变得僵化，没有感知力。

给智啊威的一封信

亲爱的啊威：

你好！刚认真回答了你的问题，感觉你对文学的语言有非常大的直觉和极高的敏感度，这是很好的事情。我以为，一篇小说或一部文学作品，语言是它的灵魂，但语言又不是自动而来的，它是经过选择的，是作家有意识选择的结果。然而，很多时候，我们会受制于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惯性，即使内心有非常好的场景设置和人物形象构造，但没办法在语言上完成，写着写着你会突然发现自己又沿用了之前的思维方式。这时候往往非常绝望。我自己经常陷入这样的绝望之中。

但有时想，这也恰恰是反思自己有所创新的最好时刻。

当然，小说故事和结构本身是在写之前必须要考虑的事情。

刚看了你的小说《安魂》，觉得从整体来看，故事的框架还不错。小说写了一个少年的成长史，由此，我们看到乡村的生活环境、经济状态以及对人的伤害，同时，你也并没有完全进行残酷叙事，而是蕴含着某种遥远的温暖。小说对乡村当代生活的多元和复杂有所揭示。亮二和朋友一起收古董并试图开古董博物馆的情节设置非常棒，尤其是亮二收购牌位的细节，既写出了现代社会某种扭曲而夸张的经济方式，同时又展示了寂寥、残酷的乡村生活场景，人伦缺失、老无所依，精神处于溃散状态。

另外，寻找父亲这个细节也有其隐喻意义。正如你在文中所言，到最后，亮二的寻找父亲可能不再是因为抱有实质性的希望，而是精神上的巨大缺失，这也是乡村整体精神的缺失，你写出了这一点。

亮二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你花了很大功夫去塑造。他童年被伤害，青年为生活逼迫，中年仍然没有走出困境，贫穷变成了无法摆脱的隐形外衣，任亮二怎么挣扎都甩不掉。所以，他才有对妹妹、母亲、妻子的愧疚。

小说结尾和开头呼应很好，当亮二收藏牌位的事业好像终于开始有起色时，他童年时代就失踪的父亲回来了。他就像是亮二精神深处隐藏最久的伤疤，在快要愈合的时候又被突然撕开。这时候，收购牌位的举动突然有了很深的喻意。父亲抛弃家庭出走，对于亮二来说，这一道坎永远没迈过去。在这里，小说内在的悲凉气息突然爆发，颇有卒章显志的味道。

如果说有不足的话，小说前半部分有很多亮二心理描写，作者显然是以亮二为叙事视角进入的，但是到了后半部分，作者在很多时候又成了全知叙事者，稍微有些混乱。在语言上，还可以再精进，现在略显平淡，有些地方不太均衡。

不过，小说是一种遗憾的艺术，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作品。我们只能一点点写，一点点琢磨，然后去读一部部书，去过一年一年的生活，才有可能最终写出一些好作品来。不管怎样，写作是一场漫长而又寂寞的战斗。幸运之时，命运可能会敲你的门，给你带来好的语言和好的故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灰暗的挣扎状态。我们要做好寂寞的准备，并在这寂寞之中寻找内在精神的平衡。

梁 鸿

二〇二一年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