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塞壬:突破写作瓶颈的最佳方式,在于参与真实的社会生活
来源:羊城晚报 | 孙磊  2021年06月03日08:47

十五年前,如果有人说作家塞壬的写作是底层写作、是打工文学,她会有点愠怒地回答:“你才是打工文学!”2020年春,塞壬却主动应聘东莞一家电子工厂,并把在一线“卧底”近两个月的经历写成散文《无尘车间》。作品在天涯杂志发表后,引发热议。

近日,又传来了塞壬的《沉默、坚硬,还有悲伤》获第三届三毛散文奖散文集实力奖的消息。这位颇有个性的女作家,正在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黑色鸭舌帽,宽松的灰色T恤,阔腿深蓝色牛仔裤。在羊城晚报记者的眼中,塞壬的衣着如同她的文字,坦荡,真实,随性。

到工厂去,让血液重新滚烫起来

羊城晚报:作为作家,为什么你会想到这么深入地体验打工人的生活?

塞壬:一说到东莞作家,大家都会想到打工文学。但是遗憾的是我作为一个东莞作家,居然没有流水线工作的经历。而且我感觉,打工文学自涌现了郑小琼、王十月等人后,十几年来很少再见很优秀的作家作品。去年疫情期间,我陆续读了几部新的打工文学作品,却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打工文学写作的视角、内容、情感居然跟十几年前几乎一模一样。这样的作品无法打动我。

东莞打工文学是一座富矿,但是在我看来,目前只开掘了三分之一不到,还有大量的东西值得我们去写。

塞壬《无尘车间》发表于《天涯》杂志2021年第3期

羊城晚报:您在文中提到,深入工厂一线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感觉自己写作遇到瓶颈,情感陷入麻木状态?

塞壬:我的麻木表现在哪里呢?不仅是那些作品无法打动我,而且看到一些人悲惨的遭遇、亲人的痛哭也没有触动我,看到空前的森林火灾新闻,也没什么感觉……这种状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意味着她“可以去死了”。没有情感的作家怎么能写作?如果越不过这个坎的话,就再也写不出新的作品。

我写作的初衷,是堆积在心中的情感驱使我不得不写。但是这几年我写了很多不痛不痒的东西,只是点卯一般让大家知道塞壬还在写。正好当时单位改制,我就趁这个机会出去了。我希望通过真正地身在其中,唤醒麻木的情感,让血液重新滚烫起来。这对我的写作生涯来说也是一次冒险。

所以对于一些写作陷入瓶颈的作家,我觉得最好的途径就是参与真实的社会生活,成为其中的一员。

塞壬“卧底”过的无尘车间,这里生产的是一种电子产品背光源

在这个环境里,他们也有自己的智慧与喜乐

羊城晚报:那您笔下的打工文学跟其他人有何不同?

塞壬:首先我介入的视角,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进入流水线作业,而不是私人的视角。流水线上的命运不是我的命运,我随时可以走。所以我能用相对客观的视角,去观察这个群体、这份职业。正因为陌生,所以我看见了很多其他写作者看不见的东西。

比如工作环境,很多打工文学都忽略了,上来就写人与人之间的故事、矛盾,但我没有。我写做的产品叫什么,是怎么做出来的,打工的具体环境和产品的流程、工序……都写得清清楚楚,所有人物间矛盾的推进也都跟工作有关。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和压迫是显而易见的。

在无尘车间,你穿着无尘服,本来的就是一个极其压抑的状态,看不见每个人的脸,每个人都是一个粗放潦草的轮廓,没有名字,只有工号,没有性格。

所以我觉得对环境的描述非常重要,这对打工文学来说是一种内容的拓展,也是我这篇文章的重要贡献之一。

羊城晚报:但你笔下的工人形象都非常鲜活。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深入相处,你眼中的打工者是什么样的?

塞壬:人们总是用同情悲悯的眼光看这个群体,但其实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这群人会一直处于痛苦悲伤的状态。每个人都想快乐地活着,他们有自己的喜乐。

在他们的生活中,九点钟下班,一人一瓶啤酒、慢慢走回宿舍,喝了酒后聊天吹牛,“撩撩”妹子,或者去打麻将。

很多工人以前都做过农活,风吹日晒雨淋,什么重活都做过。对他们来说,在有空调的厂里干活,并不是特别辛苦的事,而且一个月能拿四五千块,比在家干农活强多了。还有的工人为了省钱,一辈子都没有吃过小炒的窗口,只吃免费的饭菜。

现在很多人都在抱怨996,但工人最关心的问题就是有没有得加班?加班才有更多的钱:平时工作10元钱一个小时,工作日加班15元钱一个小时,周末加班20元钱一个小时,国家规定的节假日是三倍工资……所以谁都想加班赚钱。

我在工厂里面听管理员说,中国的工人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工人,最优质的工人。比如按照标准操作,完成这一个产品的标准时间如果是5秒,但是中国工人通过自己的经验和熟练程度可以缩短到3.5秒,那么这个工人在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的间隙,还有点时间“摸鱼”休息。这就是他自己赚来的,也是一种智慧的体现。

我可能不会当类型作家,写作比钱重要多了

羊城晚报:你最初是怎么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塞壬:我做了很多年的媒体代理人,当时的平面媒体竞争非常激烈。2004年,我一个人在深圳又没有朋友,晚上就开始在各个论坛用散文的形式发帖子。当时在天涯论坛上,我发的每一篇帖子几乎都会被首页推荐,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后来也陆续在各个杂志刊物上发表作品。2008年,我写的散文《转身》,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

写作之路的顺利让我直接放弃了创业,其实我之前还是想创业赚钱,但是文学带来的巨大荣誉感淹没了一切,已经不再想赚钱那些事。

羊城晚报:作为一个湖北人,你是怎么来广东东莞定居,而且一住就是十几年的?

塞壬:我是南漂,广州、深圳,包括佛山、东莞,然后我还去了福州半年,就这样漂去漂来。2009年,东莞长安镇一个文学机构让我过来,希望我能带动当地的写作氛围,我就到长安镇图书馆上班了。虽然工资不高,但很安稳,我再也不用为基本的生计烦恼,可以安安静静地写作,这一写十几年就过去了。

羊城晚报:你是在网络上走出来的,后来也有很多作家写网络文学赚了很多钱,为什么你却一直走纯文学道路?

塞壬:我可能永远不会选择做类型作家。我写作是因为个人内心的诉求,而不是写一个跟我无关的故事。文学,对我来说不是赚钱的工具,而是抒发内心情感的有效渠道。

写作,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影响我喜怒哀乐的事情,发财不是。正因为这样,我不可能为了发表或者拿奖而去走后门送礼什么的。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我把写作看得比钱重要多了。

撕开现实事件,让更多的社会元素融进来

羊城晚报:你的散文主观视角鲜明,这些以“我”为主角的散文都是源自个人的真实经历吗?

塞壬:散文有个特点,就是不太以第三人称去切入,以“我”的视角写起来更顺畅,情感也容易代入。所有我会把一些别人经历的事情也转换为“我”的视角,但是转换后不代表我在虚构,因为情感和事情都是真实的。

当你不断参与现实社会,就永远不会有枯竭的一天。“我”是谁?我是众生,我是泛我,并不局限于某一个“我”。不管是写作还是进入文本,都不要被人称视角所限制,如果你无法突破,那写作就会窄化。

塞壬打工时穿的工作服

羊城晚报:不到两个月时间里,你积累了如此丰富的素材,这么多细节是怎么记下来的,又如何转化为文学语言呢?

塞壬:平时会训练自己的。我跟郑小琼是多年好友,经常交流写作经验。像郑小琼写日落的诗,会面对同一个场景写十几首,从不同的视角去创作。我有时候出门,去银行排队,回来我就会把排队的场景写下来,都有哪些人,穿的什么衣服,什么神态等,在两三百字的篇幅里写清楚。

不是你看见的素材越多写得就越好,现实的真实需要转化为文学的真实。现实的真实,有时无法起到那种艺术效果,所以我会把现实事件重新拆解,把它们撕开,让社会上各种因素都融进来,这样的写作才更有广度和深度,也能体现出更多繁杂丰富的细节和人性。

在转换的同时,我不用滤镜,而是充分尊重事件本身,追求文字的坦荡真实。因为滤镜会干扰一个人的思考,也会遮蔽周边最重要的东西,读来也很难打动人。

什么时候需要滤镜呢?当事件本身太糟糕的时候,我会用善意和悲悯的滤镜去柔化现实,但是这不等于在美化和遮蔽。这就像鲁迅在夏瑜坟上凭空添上的一个花环,文学应该给人希望和慰藉。

羊城晚报:接下来你的写作有什么具体规划?

塞壬:接下来我准备写日结工(编者注:即以日为单位,当天收工后即结算工资的打工形式)这个群体,跟《无尘车间》一起合成一部非虚构长篇,已经跟出版社签约。

但其实这些都只是相对单一的门类,可以说只是冰山一角,打工文学还有非常丰富的写作资源。我还想进入不同工种的一线去观察,比如鞋厂、玩具厂、五金模具长、塑胶厂等……只有深度参与,才能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才能观察得更细致。还有更多内容,比如零零后打工群体是什么样的,工人的两性关系等……这些都很有故事,有机会我都想写一写。

 

卢周来(《这个世界会更好吗》作者):

《无尘车间》的确非常好,是我今年以来读到的最好的非虚构文字。我圈内凡点赞我那篇《这个世界会更好吗》的朋友,我都推荐他们一定要看这期的《无尘车间》。我同时还将其推荐给了我在法国索邦大学攻读社会学的女儿。写尽了中国底层生活中的残酷而又不乏温情的多面,也为类似中国阶层差距及阶层政治这样的话题提供了一手素材。

杨炼(诗人):

就凭这句话,此文就值得一读:“潜意识里,我还是非常焦虑的。我还是找不到生命之重。我是说,我与这世界隔离得太久了,以致于没有了切肤感。”

杨克(诗人):

请读一下塞壬这篇散文,便知什么是有疼痛感的来自生命的写作。与很多人一样,塞壬20年前就由武汉来到东莞,也在工厂干过,她对称她为农民工作家很不以为然,因为她父母在武汉市,不是农民,她又是受过教育有文凭的,她写过多篇广东最好的散文,我们曾给她金奖。她两次进入全国鲁奖散文公布的入围前十名。与那一代打工作家一样,她当然如今生活也小资了,今天她有房子,有洋酒葡萄酒喝,有面膜化妆品。但散文难道就是写名人文化人之间交往吗,就是怀思古之幽情写民系文化迁移吗,她不想麻木地继续写,也不愿意写文字游戏,去年疫情,她昌充打工者之一员,混迹于工人之中,去工厂干了一个月,写出有精神疼痛感的新篇。感谢《天涯》杂志,使我知道了今天工厂的实况。

芦苇岸(诗人):

再次一字一句读完,如审稿。必须承认,诗及文论之外的,我为什么不愿多读,是因为受不起泛滥的虚假对创作的伤害。好散文有灵魂,更有文学尊严和人性真实的洞见。感谢塞壬,也感谢《天涯》。

成向阳:

五月的工作结束了,有种戴着脚踝护具走夜路快到家的感觉。今天中午在《天涯》上读了广东女作家塞壬的非虚构作品《无尘车间》。这个作品,估计会成为年度最佳作品之一。这样一个敢于脱离日常生活轨道,重新把自己塞进东莞电子产品车间,通过机械劳动去体验工业与人性的作家,大勇。说句实话:她一个人,完胜一日中国工业的整个写字群。

蓝紫:

一字一句读完塞壬的新作,尽管在东莞21年,在工厂工作也有将近十年,但我对里面的工作描述似曾相识又感觉陌生。因为我还从未做过一线工人,我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办公室文员,负责生产排产,类似的工作场景,我常常看到,甚至在里面穿梭,但从未深入过。我2008年秋就离开了工厂,进入当地事业单位上班,对于曾经在工厂的记忆,现在大部分已经模糊了。读完塞壬的这篇文章,突然感觉我以前在工厂的经历似乎白过了。

塞壬去进厂的时候我知道,她还拍了几张宿舍的照片给我看过,并且说了进美泰的遭遇,那个我曾经工作近四年的工厂,当年我在美泰任职宣传主任,负责编内刊与工厂的宣传报道,生产高峰期员工上万人。我们聊了一些工厂里的事,最后我说:期待着读。之前读的是发在《芙蓉》上的一篇,那一篇着重讲两个女人的陌生的情谊,对工厂与流水线的生活描述不多。而这次读到的,才真正满足了我的期待,不,比我期待的还要好,那种生命与生活的厚重,人性细微处的刻划,那文字中沾血带肉的狠劲,给我们描述的一个个饱满丰富的灵魂,让人感慨又赞叹。

朱谱清:

看完塞壬的《无尘车间》,赞叹。4万余字的长篇散文,不觉得拖沓,完全被带入其中。作家像一个潜伏者,潜入工厂内部,以一个底层女工的身份,体验流水线上的机械和枯燥,人性的复杂、强韧在其中显影。不得不服塞壬,娇小的身板隐藏巨大的勇气和能量。

“中国有近三亿农民工,我们的父老乡亲身在其中,我也在其中……我感受到我的精神仿佛掺进了一种异样的东西,它厚重、热烈、激昂,它让我更加强大、开阔。”也许,这其中自有支撑她的力量。

读者之一:

我预言你的散文会成为经典,并且会以这种写作方法影响散文向前发展。中国作家很多人一旦有些名气,很难再舍下身子对生活再深入体会。简短的采风笔会都是花架子。

读者之二:

塞壬,刚全文读完了《无尘车间》,现代化车间,很多细节,文非常好。读时,我几乎从文开始到结束,都在一种吃惊中--和我以前在海运公司岸上和船上工作时兄弟们的处境、心态,本质上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工人更加接近一枚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