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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彼岸:也说《汉广》与《蒹葭》
来源:文汇报 | 刘摩诃  2021年06月01日08:17

老生常谈云,中国诗歌,源远流长,其发源滥觞,则在《诗经》。又云, 《诗经》,尤其 《国风》之作,善于写情,总是在具体的情境中展开,把人生的喜怒哀乐淡淡吟叹,所以,相似的情感,在不同的诗歌中,表现却各不相同,各有各的身段与姿容,而各具个性。旧说如此,自非陈言空语。比如著名的 《周南·汉广》和《秦风·蒹葭》,两首诗有共同的主题,即企慕而不得;但两个诗人在求不得之后又有着迥异的反应,便能看出人的不同来。个性与共性交织,既有鲜活的生命的跃动,又能展现普遍的追求与永恒的向往,伟大的诗篇,本应如此。

佛教讲人生“八苦”,“求不得”是其一。可望而不可即,求之而不可得,这是人类一种基本而永恒的痛苦。《汉广》所写是 “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在汉水的对岸,远远望见美好的女子,却无法去追求她。因为“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江啊太过宽广,游不过去,甚至连舟楫也无能为力。诗人只能不断幻想着成亲时去迎亲的场景:“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又不断陷入幻灭:“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诗歌中的汉水仿佛是传说中的弱水,成为无法逾越的天堑。《蒹葭》中“所谓伊人”则永远“在水一方”,任凭诗人如何 “溯洄从之”、 “溯游从之”,总是无法接近。

我们都知道,无论江河如何宽广,人们总是有办法渡过的,“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卫风·河广》),事实诚如此。但人生中却永远有无法靠近的人,有达成不了的愿望,这才是两首诗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吧。这样的意思很哲理,不过诗歌却绝非哲理诗,它们所写的只是毫不犹豫投身其中的生活,在困顿中依然沸涌炽热的情感,所展现的便是遭遇这生活、燃烧这情感的那些活生生的人。

《蒹葭》的诗人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纵然 “伊人”仿佛不可接近,他却不放弃尝试,有时逆水而上,有时顺流而下,不断寻找道路,哪怕理性明明白白告诉自己,伊人“宛在水中央”。古希腊传说中,女祭司希洛在达达尼尔海峡这头的高塔上点燃明灯,对岸的情人利安得则投身黑夜中的大海,游向爱人。某夜风暴吹灭灯火,利安得迷失方向,溺死海中。后世的诗人反复歌唱这个故事。济慈(Keats)这样咏叹:“侘傺怳忽兮利安得,沦空海兮少年郎,奋身不顾兮向死亡。”(Sinking bewilder’d’mid the dreary sea./’Tis young Leander toiling to his death.)爱的诱惑,让人一往无前,哪怕那道路通向死亡。《红楼梦》里面,贾瑞不是同样临死仍在贪看风月宝鉴,不肯放手么?不同的是,利安得奔赴的是两情相悦的爱情,而贾瑞赴汤蹈火却只为一点痴念、满腔色欲,自然便有百尺楼上与地下之别。高下之别虽然如此,但遥望着水的那方而上下求索,这却是一样的。行动力之有无,区别的本不是高尚与卑劣,而是生命力的弱与强。

这样一比,不能不说《汉广》的诗人热情有余而力量不足,大概算个幻想派。诗歌第一章,写他看到了对岸的游女,然后感叹江永而汉广。试取汉水比较达达尼尔海峡,孰为宽广,孰为衣带之水,应是一目了然的吧。就算泳不可过,舟航总非难事,可是我们的诗人在诗歌的第二章、第三章,就只是幻想着秣马迎亲,然后突然惊醒汉广不可泳,江永不可方。幻想旋生旋灭,真如水上沤沫一般,而实实在在追求的行动,却看不到。这样看来,这个诗人是个胆小自卑而喜欢空想的人,相比《蒹葭》的作者,不免软弱太多。

当然,这只是就诗歌所呈现的抒情主人公所作的比较,如果就诗论,《汉广》却不失为一首可以比肩《蒹葭》的好作品。因为它很成功地表现了那种幻生幻灭而旋起旋伏的情感。空濛、迷茫、绵长,人的一生之中,少不了品尝这种滋味的时刻,不是么?

不过,也可以换一种角度来理解两首诗的不同。在水那方的伊人,真的可求而得之吗?似乎《蒹葭》的诗人更倾向于积极的回答,而《汉广》的诗人则是悲观的。积极者会认为,美与爱,就算遥远,却并非无路可致。故而他毫不犹豫展开行动。悲观者却会想,美与爱看似可求,一旦靠近,却会失落,甚至会向丑与恨的方向转变;而使美与爱恒久不变的方式只能是让其停留在幻想中,唯有颠倒梦想在我心中,不虞其失落与变质。因此他只幻想。

这第二种理解并非毫无根据。蓬莱、方丈、瀛洲,是大海上的三仙山,它们是神仙居所,象征着永恒与完美,当然也可以视为在水一方的“伊人”。秦汉的方士们如是描绘三仙山:没到跟前的时候,望之如云,盈盈满目;真靠近了,三神山反而像在水下。如果不放弃,还是想上去,就会有风来把山吹走,总之无法登临。(《史记·封禅书》:“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如果明白仙山之不可接近,一般人的选择最多也就去到蓬莱,期待亲眼目睹,然后存之心中,作为日中的渴望与夜里的梦想。这近于《汉广》。可总会有秦始皇、汉武帝,相信自己能占有永恒与美好,徒劳地派方士入海访寻仙山和山中的不死药。这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类似《蒹葭》诗人的做法呢?

秦皇汉武们不明白,真实的海洋是有尽头的,人心的欲海却茫茫无有涯际。渡不过的不是深水与大洋,而是人心的欲望;得不到的不是美好,而是美好的完满与永恒。于是秦皇汉武终究不能与《蒹葭》诗人相提并论。前者何曾亲眼确认过神仙世界的存在,不过是心里怀着不死的贪欲,便心甘情愿接受欺骗,驱使千万人去为自己的迷狂奔忙,甚至送死。

而我们的诗人并不如此。他真实地望到伊人,看到美,确信值得去追求。于是在萧瑟西风中,在泓峥秋水的这边,他出发找寻渡口,哪怕心知道途险难而漫长,却依旧怀抱着美好。他知不知道,凝望着彼岸的,彷徨中伸出手,渴望触摸美好的那个人,置身在天地苍茫间,这也是美好的景象,甚至是更大的美好。正因为怀抱着美好而非贪婪,不停息地梦想与寻求,才不知不觉中步入美好的疆域,化作美好本身。这样的自己终究会与永恒的向往融为一体。那个拿萨勒木匠之子曾说:“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因为凡祈求的,就得着;寻找的,就寻见;叩门的,就给他开门。”是否可以如是理解呢?

这样想来,《汉广》的痴想还是与《蒹葭》、与利安得一样吧。虽然个性迥异,力量不同,但是永恒地激发着人类,也最终成就人类的,是相同的对美好的向往。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让我们都到彼岸去吧,美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