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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的原型到底是谁?
来源:北京青年报 | 林颐  2021年05月28日15:55

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是20世纪俄罗斯的杰出诗人、作家。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是帕斯捷尔纳克创作的高峰。

1957年11月,《日瓦戈医生》的意大利文译本首次问世,次年出版俄文本和法文、英文译本,迅速在世界各地传播。1958年10月,帕斯捷尔纳克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他“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俄罗斯叙事文学传统领域所取得的卓越成就”。

欧美文学界早已看好他获奖。1958年初,美国评论家马克·斯洛尼姆、美国加州大学斯拉夫语言文学教授司徒卢威等人,就对《日瓦戈医生》大加赞美,后者还特意给瑞典科学院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写了一封郑重的推荐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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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内的情形却相反。苏联作家协会理事会立即做出了开除作家会员资格的决定,各大报纸连篇累牍地发表指责作家的文章,如10月25日《文学报》编辑部文章《国际反动派的一次挑衅性出击》,10月26日《真理报》登载《围绕一株毒草的反革命叫嚣》等等。此后很长时间,苏联文学界避而不谈帕斯捷尔纳克,对于《日瓦戈医生》更是集体失声。直到20世纪80年代,零星出现了有关帕斯捷尔纳克及其作品的正面评价,20世纪的最后10年,帕斯捷尔纳克研究方才雨后春笋一般旺盛。

亲属、友人编著的传记和回忆录类著作,提供了关于作家生平与创作、思想发展与情感历程等方面的大量第一手资料。在这些作品里,有一部格外引人注目,叫《和帕斯捷尔纳克在一起的岁月:时间的俘虏》,作者名叫奥莉嘉·伊文斯卡娅。

谁是奥莉嘉·伊文斯卡娅呢?她是帕斯捷尔纳克的爱人,最后岁月的陪伴者,在一起十四年。他们四个人(帕斯捷尔纳克、奥莉嘉和她以往婚姻所生的两个孩子)共度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奥莉嘉的女儿伊琳娜·叶梅利亚诺娃对这段生活印象深刻,撰写了《波塔波夫胡同传奇》,被纳入作为母亲作品的附属,共同构成了这部独特的回忆录。

1946年底,第一次见面,在《新世界》的编辑部。奥莉嘉以梦幻的笔调描述当时的场景。“从编辑部的地毯通道上走进我的人生的他,表现出来些许野蛮的、非常规的、具体的雕塑性”,“他就这样站到了我窗边的小桌旁——那个世界上最丰富的人,那个以云朵月亮和风的名义言说,那个能找到如此公允的词形容男人的激情和女人的软弱的人”,“我当时只是被某种预感,被我的神那洞穿我的眼神所惊慑”……奥莉嘉的书写就是这样的风格,很久以来,她就是他的狂热仰慕者,他们的恋情迅速升温,为了这场爱,帕斯捷尔纳克抛弃了家庭和妻儿,而奥莉嘉两次被捕入狱,这段浪漫史成为帕斯捷尔纳克人生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也是所有围绕《日瓦戈医生》的文学分析和评论必须凝视的部分。

评论界和大众最关心的是:《日瓦戈医生》的女主角拉莉莎(拉拉),是奥莉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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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起初设想的标题,叫《男孩与女孩》。帕斯捷尔纳克最为关切的是他所属的那一代人的存在本身,他感到对自己的同时代人欠下了一笔债,他有责任通过一部史诗性的作品,通过一群“男孩与女孩”的生活见证,讲讲他们的时代,讲讲那些远逝的、仍然笼罩着他们的岁月。整部小说以一个依照时间顺序展开叙事的编年史框架,以日瓦戈的命运为主线,以拉拉的命运为副线,两条原先各自独立的线索逐渐汇合,串连起与主人公们有联系的其他人物的活动,从而呈现俄罗斯整个20世纪上半叶的动态历史全景。

拉拉与日瓦戈在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和个人生活等方面有很大的差异,但是两人又具有许多相似的内在品质,个性思想、精神向往和价值观等方面都较为接近。拉拉的命运与日瓦戈交织在一起,即使他们逃到荒郊野外、沉醉于桃源般的绮梦生活,也无法逃避大风暴的冲击。她与丈夫安季波夫的分手,她屡次落入仇人陷阱,她与日瓦戈的婚外恋情,她与日瓦戈的别离,她的被捕以至死亡,都与动荡的历史风云紧密相关。

我们从书中附配的旧照可以感觉奥莉嘉的美貌魅惑,遇到帕斯捷尔纳克之前,奥莉嘉有过两任丈夫。奥莉嘉戏剧化地讲述了帕斯捷尔纳克如何向她表白,她怀着痛苦的心情,回家写信陈述自己的过去,她写道,第一任丈夫叶梅利亚诺夫为了她上吊自杀,因为她嫁给了他的竞争对手维诺格拉多夫,人们传言是维诺格拉多夫的告密,导致奥莉嘉的母亲因“诽谤领袖”而被关进了劳改营,维诺格拉多夫本人因此过世。伊琳娜·叶梅利亚诺娃清晰地记着细节,她在手稿中也描述了父亲试图阻止奥莉嘉再婚并为此心碎的场景。

奥莉嘉接着描写了帕斯捷尔纳克如何不顾一切前来与她相会。他们陷入了热恋,她清晰地写下了那个日子:“是的,四七年四月四日!从这一天起,我们的‘城中夏日’开始了。我的房子,鲍·列的房子都是空的。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奥莉嘉描写了他们在一起的生活细节,包括他们的服饰装扮,他们的对话,他们的游玩,四周的风景,她把它们与《日瓦戈医生》里的具体描写加以对应,她为自己身为“拉拉”而自豪,那对她无比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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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10月9日,奥莉嘉被捕了,罪名是卷入了《星火》杂志某位编辑的财务诈骗案。但是对于她的讯问主要围绕帕斯捷尔纳克,他们想知道他是否在从事间谍活动,奥莉嘉顶住了压力,没有败坏诗人的声望,被判服刑五年,在狱中,奥莉嘉流产了,1953年,奥莉嘉因大赦而获释。伊琳娜后来有机会读到了跟母亲案件相关的卷宗,这份审讯记录部分再现于《波塔波夫胡同传奇》。1960年8月16日,奥莉嘉被指控“走私罪”,遭到逮捕。伊琳娜描写了母亲被捕时的反抗:“一群流氓,下流胚,你们可曾听过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读过没有?你们知道拉拉是谁吗?”9月5日,伊琳娜也被捕了。帕斯捷尔纳克刚刚过世,与他亲密的人就开始被清算,被要求提供虚假的指控和诽谤。直到1988年11月,她们才获得平反。

她是“拉拉”,“拉拉”就是她,这对于奥莉嘉无疑是一种信仰,正是怀抱着这样的信仰,她获得了罕见的勇气,守护她的爱人。《时间的俘虏》明确传递着这样的信念。

奥莉嘉的人生遭际与拉拉有很多的重合。不过,《日瓦戈医生》很早就在构思了,奥莉嘉和帕斯捷尔纳克的妻子季纳依达,到底谁才是拉拉的原型,人们一直争论不休,在《日瓦戈医生》里,可以找到有利于季纳依达的证据。出于可想而知的理由,季纳依达在奥莉嘉的回忆录里几乎是隐身的。有人认为,拉拉身上闪现着茨维塔耶娃的影子,拉拉的丈夫安季波夫的形象有着茨维塔耶娃的丈夫谢廖沙·埃夫龙的经历和性格的某些折射。也有人认为,阿赫马托娃藏匿其中。还有人认为,帕斯捷尔纳克少年时代的女性朋友们也有所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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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瓦戈医生》是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1959年4月9日,帕斯捷尔纳克在答复比利时布鲁塞尔大学教授阿尔贝·德曼的信中说道:“《日瓦戈医生》中主人公们的原型确实曾生活于人世,但主人公们本身却是这些原型的变体。”保留下来的帕斯捷尔纳克写于1956年的自传随笔《人与事》里原来有段文字:“这儿所写的一切足以让人理解,生活如何经由我的个别情况实现了艺术的转化,而这种转化又是如何从命运与经历中诞生出来的。”这段话清楚地说明了作家对艺术与生活的看法。

这部回忆录也许有奥莉嘉的艺术加工,那些充满着热情与爱语的表达,在时间深处的鸣响,让人们不能不侧耳聆听。拉拉的原型,到底是谁呢?从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说,拉拉不太可能是某位女性的单一化身。拉拉的命运浮沉以及个人与时代的牵连,构成了在历史的洪流中反复被拨弄的弱小者和那个恐怖年代的一场特殊对话,拉拉应当是多灾多难的俄罗斯女性的高度凝结,也是精神气质特别、内涵复杂深邃的俄罗斯民族的一种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