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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书写“那些被生活冤枉的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鹏波  2021年05月28日15:27

我已尽力将这一切视为喜剧,否则我们又怎么承受这一生呢?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

在近十年后,英国小说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身影再次进入中国读者的视野。2006-2010年,新星出版社曾译介她几部重要的小说,如《蓝花》《书店》《早春》等。近两年,中信·大方重新引介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推出了包括新译的《无辜》在内的六部小说。中信·大方还特邀作家顾湘为该系列小说创作了封面。

5月15日,“58岁开始写也能成为大作家——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早春》图书分享会”在上海图书馆举行。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讲师肖一之、《早春》译者黄建树和系列小说封面绘者、作家顾湘,与读者分享了这位58岁才开始写作的传奇作家坎坷的人生经历,以及只为“那些被生活冤枉的人”写作的小说风格。活动由肖一之主持。

分享会现场

出名要趁早?她偏偏大器晚成

张爱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对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而言并不适用。58岁,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才出版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她在晚年持续写作,直到逝世前,每隔几年就有新作问世。生前出版的九部小说里,有四部入围了布克奖短名单,其中《离岸》更是击败V.S.奈保尔的《大河湾》,夺得当年大奖。众多一流作家成为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拥趸,如朱利安·巴恩斯、乔纳森·弗兰岑、A·S·拜厄特等。

这不禁令人疑惑,为何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年近花甲才开始写作?她年轻的时候都在忙什么?通过查阅履历,我们得知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出生并不普通。她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圣公会的主教,父亲则是英国文化杂志《潘趣》(Punch)的主编。在这样一个知识分子家庭长大,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自幼学思聪颖,从牛津大学英文系毕业后,就职于英国广播公司(BBC)。

有一个信息,很能说明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早年的生活状貌——她在学生时代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肖一之介绍说,“当年牛津大学的校报评选年度美人,佩内洛普曾连续多年当选。还有一年,牛津大学举办情人节诗歌大赛,题目就是给佩内洛普写情书。”不过,这种状况随着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婚姻发生了转变,她的生活开始下沉。

晚年的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

在《时代周刊》对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做的专访里,佩内洛普提到年轻时候本可以写书、却没有写的原因,她觉得写作“可以在生命的任何时刻开始”。这说明两点: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一直都想写作,至少在学生时代,她已经想过成为一名作家;另一方面,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写作明显被某些事物耽搁了,使得她只有到晚年有闲余的情况下,才能真正写作。这件耽误她写作的事情便是结婚生子。

婚后,困窘的生活不断向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袭来。她接连生了三个孩子,先在戏剧和文法学校教书,又跑去书店工作。由于贫困,一家五口人时而住在政府廉租房里,时而住在泰晤士河巴特西河段的老旧驳船上。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丈夫是她牛津大学的同学,从北非战场回来后开始酗酒,最终被吊销律师执照。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一个人身上。这样我们也就理解了为何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这么晚才开始写作,因为她需要先完成自己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责任。

“写现代文学”,晚年才完成的使命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早期的几部小说,取材自年轻时辛酸的生活经历。她肯定是一位传统的女性,不然不会将第一部小说《金孩》(The Golden Child)写成卧病在床的丈夫的消遣读物。《书店》取材自她在索思沃尔德书店工作的经历;《离岸》回溯了她与家人住在泰晤士河旧驳船上的艰辛往事,那是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人生中最为低沉落寞的年月。此外,《人声鼎沸》以她二战期间在BBC工作的经历为素材;《弗雷迪戏剧学校》则取材于她在伦敦意大利康蒂戏剧艺术学院的授课经历。

到了生命的晚期,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开始抛开个人生活经验,转向历史探索。“每一部小说都发生在一个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一个不同的国家。她向所有的读者展示了一个巨大的惊喜——她作为一个作家还在成长,尤其是她的最后一本作品《蓝花》。”肖一之介绍到,《无辜》的故事发生在16世纪的意大利,《早春》的背景是俄国十月革命前夕的莫斯科,《蓝花》讲述德国浪漫主义诗人诺瓦利斯的爱情故事,唯有《天使之门》回归了英国剑桥。

中信·大方出版的部分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作品中译本

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英文版传记书影

有人问过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文学理想。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非常明确地回答对方:学生时代。在她求学的年代,文艺青年普遍都有当作家的梦想。与她同时代或更年轻一代的牛津学生里,产生过不少有名的作家。比如A·S·拜厄特,便是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学妹。难怪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会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不是读现代文学的人,我们是要去写现代文学的人。”

2013年,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研究者、牛津大学教授赫米奥尼·李(Hermione Lee)推出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个人传记,她称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是“对人生有着悲观感受的幽默作者”。她在书里评价到,“她小说和传记里写的都是局外人:格格不入的人,浪漫的艺术家,还有希望的失败者,被误解的爱人、孤儿和特立独行的人。她喜欢这些生活在边缘的游离不定的角色。她描写脆弱的人,弱势群体、孩子,还有女人,这些女人正在努力帮助她们温柔、迷惑的失败男人。她把世界分成了两边,一边是‘清除者',另一边是‘被清除者'。她会说:‘我喜欢那些看似生来就被打败了,甚至是深深迷失了的人。'”

执意书写“那些被生活冤枉的人”

肖一之认同赫米奥尼·李的观点。他将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笔下的人物描述为人生过得不是很好,但又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人。“或者说,她写的是那些曾经意气风发的人,最后什么都没有做出来的故事。在访谈里,她把这类人称为‘exterminatee’。exterminate原意是驱虫,她把笔下的这些失败者叫作‘被清除者’。”

肖一之认为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在小说里自我代入,她和丈夫一样都是会被这个世界清除的人。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的女婿曾对两夫妻有过准确评价——“两个善良、聪明、有趣却对生活束手无策的人”。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在小说里书写的人物,基本上都是一些笨拙之人,《早春》的男主角弗兰克·里德即是典型。弗兰克·里德是在俄国从事印刷行业的英国移民,妻子内莉抛弃弗兰克和孩子,与别人私奔了。小说以内莉回到家戛然收尾,留给读者无尽想象的空间。

《早春》中译本书影

在肖一之看来,弗兰克是典型的“老好人”形象,会不停陷入各种难以察觉的困境。他的妻子内莉之所以嫁给他,是因为内莉想逃离与家人同住的生活,是弗兰克给了她离开英国的机会。也就是说,弗兰克迎娶内莉的过程,其实都在内莉的设计之中。女人出轨的情节会让我们想起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肖一之便将《早春》看成《安娜·卡列尼娜》的翻版,他提醒如果仔细比对的话,两部小说能对上不少关键信息。

他进而认为,“对于我们所说的老好人而言,世界上的一切可能都没有规律,也没有法则。莫斯科其实也没有法则,警察今天跟你说你可以走,明天又说你不准走。不过她(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觉得大自然在莫斯科其实遵循一条规律,这是一个不管这个世界怎么变化,早春永远都会到来的规律。”

“我认为传记应该写给你敬佩和景仰的人,小说则写给那些被生活冤枉的人。”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试着将小说写成“喜剧”,以此来承受生活的重负。她在一封写给编辑的信中提到,“我一直忠于内心最深处的信念,我指的是生来就被打倒的人的勇气,强者的脆弱,因误解和错失良机而产生的悲剧。我已尽力将这一切视为喜剧,否则我们又怎么承受这一生呢?”

对天真状态的坚持

《早春》中有一处细节,特别打动肖一之。小说写春天来的时候,俄罗斯人有一个开窗打扫的仪式。他还特别询问了曾经在俄罗斯留学的同学,这个细节是否属实。事实证明,开窗打扫确实是俄罗斯人开春的第一个仪式。顾湘曾在莫斯科留学,她很熟悉俄罗斯人迎接春天的仪式。她提到,开春时候的俄罗斯人处在既开心又不是特别开心的状态,因为春天虽然来了,但大街上还满是积雪。“雪开始融化的时候,街道上有无数条小溪。人走在街上,就像走在九溪十八涧,你要趟过一条一条小河。你也不知道那些小溪会流向何方,但是这些小溪看起来特别活泼可爱,人心里也会特别喜悦。”

肖一之举书里的一小段描写春天到来的文字,来说明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那种让人迷恋的描写是对“天真状态的坚持”。——“在弗兰克还是个小孩、他们家还住在厂区里的时候,最先昭示春天到来的是某个抗议的声音,那声音由水发出,出现在从家里通往厂房的木头小径下的冻冰融化之际。那里的冰不会受到家中的火炉或装配车间的熔炉的影响,水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挣脱束缚,可一旦流淌起来,它便化作潺潺的溪流,一整年的天平也由此开始倾斜。他的心常常因为听到那水声而怦怦直跳。自行车从棚屋里推了出来,他从一个不再冻得硬邦邦的罐子里取出油,给车上油。几周后,杏树便会开花,整座城市也会热闹起来。”(摘自《早春》)

电影《书店》海报,改编自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同名小说

肖一之说,“当我们想到一位老作家的时候,想起的都是成熟的技巧和醇厚的人生体验。但是,你在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这位年长的作家的作品里,其实不太能获得这样的阅读体验,你反而会看到一种一直不会熄灭的天真的状态。”

小说标题的翻译,引起了大家的讨论。《早春》英文名是The Beginning of Spring,直译为“春天的开始”。译者黄建树认为,之所以选择“早春”,一方面沿用之前新星出版社的译法,另一方面用“春天的开始”作小说题目,似乎会打破和谐感。相反,“早春”给读者留下了想象春天的空间。肖一之则强调,“早春”强调冬天到春天的过程,正如“离岸”这个书名也是介于河流与陆地之间。这种过渡的状态其实是佩内洛普特别喜欢描述的状态。

处于中间的暧昧状态体现在《早春》结尾,这是一个典型的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式的收尾。“你会看到不确定性,会看到似乎可能的希望。我觉得跟希望相比,更多还是落在可能性上。最后我们看到主人公有很多决定要做,又有很多可能要面对。” 肖一之表示,这种暧昧的状态帮助读者映照出许多真实生活的瞬间。或许,这便是A·S·拜厄特称佩内洛普·菲茨杰拉德为“最接近简·奥斯汀的文学继承人”的原因吧。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