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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心剑:陈忠实往事追忆 ——纪念陈忠实逝世五周年
来源:文艺报 | 王心剑  2021年05月07日07:16
关键词:陈忠实

公元2016年春夏之交,陈忠实老师去世不久,陕西省人艺在人民剧院纪念演出大型话剧《白鹿原》,我受邀前去观看。

剧情里有一句经典的台词:“白鹿原上最好的先生走了!”

台下观众一片唏嘘抽泣,我也瞬间潸然泪下。这一句由剧情高潮迸发而出富有张力的深沉话语,不仅触动了陕西观众对陈忠实去世的惋惜与哀恸,更是引爆了我这个白鹿原乡党发自心底的强烈共鸣,戳中了灵魂深处那些难以言说的痛楚。

我的思绪不觉回到他离世前三天的那个晚上。

大约是临睡前9点多钟,一阵手机铃声惊动了我,拿过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陈忠实。我大吃一惊,赶忙按下接听键,耳畔传来他口齿模糊不清的沙哑嗓音:“听说明天要举行你的长篇小说研讨会,向你祝贺!我给你的祝贺信,会让人拿到会场代为转达。”

我当时几乎全身都僵硬了。

我十分清楚陈老师此时已经病成什么样子。更没想到他心里此刻还在记挂着自己的白鹿原小乡党,记挂着小乡党这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许他担心自己的声音有断续,怕我没有听清楚,又把电话交给女儿陈黎力,让她重新复述一遍。

可他不知道,我在电话这边已经泣不成声。

第二天上午,也就是4月27日,我的长篇小说《生民》研讨会在西安石油大学举行。会议由省作协副主席李国平主持,省作协党组书记黄道峻代表省作协谈了对《生民》的评价意见,贾平凹主席又针对小说的得失做了长篇发言。会议还没有结束,医院就传来陈忠实老师因为大出血要进行手术的消息,贾主席和黄书记匆匆离席前去医院探望。

我送走与会的客人后来到医院,看到陈老师已经做了气管切开手术,尽管神志还很清楚,能看手机,口却不能说话。我紧紧抱住他垂在床边的胳膊,强忍住不能流出的泪水,哽咽地握住他的右手说:“您是我一辈子的恩师!”

陈老师慈爱地抬起左手摇了摇,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我知道他如果口能言语,下一句话肯定是:“咱俩是乡党!”

在此之前,陈忠实老师每逢做过让我感动的事,当我要表达谢意的时候,他都是这个惯有的动作,一边举手示意我不要说下去,一边加重语气来上一句:“咱俩是乡党!!”

“咱俩是乡党!!!”

这句话也许只有我和他能理解其中的内涵、温度和分量!

4月29日早晨,省电视台胡小秦给我打来电话,说陈老师在一个小时前走了。我放下电话的一瞬间精神就崩溃了。当我匆匆从户县校区赶到西京医院病房前,护士告诉我遗体已经送进了太平间。我急忙又来到太平间,远远看见门口停放着一辆灵车。绕过灵车迎头遇见陈老师的遗体被推出,我急忙上前跟着黄道峻书记、陈彦副部长和他儿子海力,把陈老师的遗体抬上了灵车。

目送着灵车渐渐远去,我心里暗自惊讶,为何恰巧能够在最后一刻赶到,联想到陈老师生前多次与我灵犀相通,相互间产生心灵感应的神奇往事,我明白这一定是陈老师在冥冥之中刻意拖延,他知道我肯定在路上急于赶来送他人生最后一程。

时隔数年,在陈忠实老师逝世三周年的追思会上,省作协副主席李国平先生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心剑啊,这让人如何承受?我记得给你的作品《生民》召开研讨会的时候,陈老师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写给《生民》研讨会的贺信,就是陈老师有关文学表达的最后绝笔、绝唱。陈老师把这最后的绝笔、绝唱,写给了你这位昔日石油大学的同事,写给了你这位白鹿原灞桥小老乡——这让你如何承受啊?”

我每每想起这段话,泪水就夺眶而出┅┅

陈老师人生的最后14年,一直居住和工作在西安石油大学工作室。他对自己的离世,似乎提前有预感。

2014年冬天,我从国外归来前去看望他。那时正值宁夏张贤亮去世,我走进他的工作室,他感慨之余几次提及此事,并强调说张贤亮比他大不了几岁,言下之意仿佛想点醒我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那时,我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陈老师的身体在发生着显著的变化,精神状态明显衰老,躯体有些虚弱无力。我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给他拿来国外鱼油与补充微量元素的药,他也不太爱吃,总说人变老是自然规律,再好的药也不可能让人返老还童。住他楼上的校领导对此也有观察,曾私下嘱咐我带他去青岛一个疗养院去疗养。陈老师听罢坚辞不去,他不愿意给学校领导添麻烦。我又说那咱自费去海南岛休养一个冬天,他也不同意去,我后来才意识到,此时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不适应长途颠簸。

我经常劝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必要时注射一些营养药物。他有些生气地说,没有病去医院做什么!我耐心地给他解释,现代人为了养生,隔一段时间就要进医院做些理疗,属于养生之道。这就好比汽车,每隔半年就要保养,是一样的道理。陈老师接受不了这种理论,认为这纯粹是浪费资源,无病呻吟,矫情!

情况越来越不好,就在这一年年底,陈老师出现了口腔溃疡。春节前出现病灶,春节过后还没有好,我心里就十分紧张。年后和朋友一起吃饭时,我忧心忡忡地对大家说起陈老师的病情,在座的交大第一附属医院肿瘤外科主任立即接口,说这要赶紧检查,口腔溃疡超过半个月不痊愈,极有可能朝着癌症转化。后来在家属的威逼下,陈老师不得已去了第四军医大学,活检结果是胰腺癌,我一下子觉得天都塌了!

陈老师永远地离开了他的工作室,我每次走过他工作室的楼下,心里都在隐隐作痛。

在这个工作室里,我见证了他最后14年间的文学创作,见证了陈忠实老师用勤奋的一生,为中华文学宝库留下了厚重的十卷本文集,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脚下这片黄土地以及黄土地上的人民深沉的爱和深厚的感情。

在这个工作室里,我亲眼见证了他竭尽全力扶掖文学新人,为许多人的新作写序题词题写书名,为年轻一代的文学创作奔走鼓呼,留下一个又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许多作家在回忆文章里都提到过陈老师慷慨赠字题词等往事,仅通过我的手转给其他作家写的序言文章就不计其数。在陕西文坛,受到过陈老师帮助、扶持、鼓励的文学青年和作家确实不能拿数字记,而是一群人。这一种大爱可以升华成为一种品德,一种高深的德行,这种德行足以让人尊敬、爱戴和敬仰。对于陕西的文学青年来说,他堪称是继柳青之后的又一位文学教父,一代宗师,做人楷模。

在这个工作室里,我见证了陈忠实老师高尚的人格精神。大凡一个伟大的作家,通常都具有一个伟大的情怀,他常常会把这种情怀外化为一种大爱,感染和感动着周围的每一个人。陈忠实就是拥有这种情怀和人间大爱的人,他热爱自己的家乡,热爱家乡的人民,热爱这一块土地。即使到了晚年,还关心着家乡建设的每一个举措:为樱桃谷代言,参加华胥陵祭祖,家乡的事无时无刻不拨动着他的神经,无时无刻不让他牵挂。白鹿原上的老百姓对他也是崇敬有加,感恩戴德。我曾经无意中去一农户家,看到一个农民,为陈忠实老师写的一首既像诗歌又像是秦腔唱词的作品。他这样写:三秦咽,鹿原灵旗黯,泪添灞河翻,文坛巨星,不幸殒天,回忆往昔先生生前,实为文坛陕军领班,忠诚朴实勤奋苦练,一部巨著带富白鹿地天,原上民众怎不怀念,中华大地也在恸然,追悼先生丰功皓天,功德圆满。落款是深切怀念陈忠实先生,原上农夫敬书。

这是一个家乡农民的心声,是一个普通农民对作家的敬重和怀念。

陈忠实老师身上秉承着中华民族传统的优良品质,散发着民族精神的浩然正气。他是一个真正的人民作家,他是为人民而写作,人民当然不会忘记他。

司马迁在称赞孔子的时候说:“《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在我眼里,陈忠实老师亦如是,他用一生践行着“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陈老师的猝然离世,留给大家的是无尽的哀伤和追思。位于建国路的省作协大院里,前来吊唁的人群络绎不绝,高悬陈老师遗像的大厅外面,飘荡着悲戚的华阴老腔。各界人士送来的花圈铺天盖地,上至国家领导人,下至三秦普通老百姓,人们纷纷用各种方式表达着自己内心的悲痛。

他的葬礼,犹如地震,在凤栖原举行的追悼会上,人们更是扶老携幼,人山人海前来观瞻陈老师的遗容,哭送他最后一程。人们之所以用如此高的规格悼念这样一位人民的艺术家,跟他根植于人民,为人民写作的血肉感情是分不开的。这里面除了包含大家对他文学贡献的崇拜,还有对他人格魅力的怀念,以及对他的人品与功德的敬仰。

陈忠实老师一路走好,您是一棵长存人间的常青树,我们永远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