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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任何写作者都不希望与别人类比
来源:《青年文学》 | 林白 王苏辛  2021年03月25日09:41

林 白:著有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战争》《说吧,房间》《妇女闲聊录》《万物花开》《北去来辞》等多部,另有中短篇小说及诗歌散文若干。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老舍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十月文学奖等。有日、韩、意、法、英等文字的长篇和中篇单行本出版。现居北京。

王苏辛:一九九一年生于河南,现居上海。在《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等刊发表小说若干。曾获第七届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第三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首届燧石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象人渡》《在平原》等。

●答王苏辛五问●

王苏辛:和你相似人生阶段的很多作家都会把自己的文学表达始终放在一些特殊历史时期,在不同的书写阶段,对它们不断思考和描写,但你似乎对此没有这么大的热情。以至于我常常觉得你的作品没有年龄感,时代痕迹在你的作品中没有那么明显。这是你刻意为之的吗?

林 白:时代的痕迹其实非常多,你觉得没有年龄感,可能主要是因为语言。其实时代痕迹并不是坏事,但语言的陈旧感陈腐感非常之坏。好的语言自然是可以超越时代的,我还有待努力。像张爱玲的语言、金宇澄的语言,还有王安忆后期作品的语言,他们即使写千年之前的事,也不会有陈旧感。

关于刻意,我是刻意的反面。我自己回顾了一下,自《说吧,房间》开始,我的所有长篇几乎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玻璃虫》除外),是素材自己找到了我。《说吧,房间》是因为我被解聘了;《万物花开》《妇女闲聊录》是因为木珍来了,她本人就是老天送来的素材;《致1975》是因为我回北流一趟;《北去来辞》银禾雨喜的素材也是送上门来的。最近在写的,就更加是了。有时候,天上掉下来我不想接,但过了几年就还是接着了。

王苏辛:对感觉的描写,越直接越难写。但你好像一直都很直接。向上或者说向下,在你的一些作品中显得像同一种东西。你曾经经常提到木珍,你是怎么向木珍这样的人“学习”的?不知道学习这个词在这里是不是准确。

林 白:“向上或者说向下”,就按照你的说法吧,我觉得毕竟是不同的,像《万物花开》就是两种叙述语言,一种应该算是知识分子话语吧,其实也不是,我向来不认为自己是知识分子。另一种就是纯粹的民间话语,即木珍的叙事。“学习”,好像的确不是那么准确,一个人学另外一个人,其实是不可能的,人的根性不同,或者说前世不同。尤其是现在,更不能说是“学习”了。我觉得,眼下这种状况,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相处”,她现在跟我讲的,绝大多数不是乡下那些东西,而是国际新闻,美国大选,各地的疫情,而且她还同情特朗普呢。一个小学文化程度的农村妇女,五十多岁,她却同情特朗普。特朗普的推特被禁,继而又被弹劾,她就说:“这下特朗普可怜惨了,说还得坐牢,本来说他要赦免自己,总统不是有赦免权吗?他要是坐牢了,他那个要建立自己的平台可就建立不了了。”虽仅有小学文化,却具有了自己的国际视野,她还会讲CNN,以前不会念这三个英文字母。我每天写作,没有时间上网看新闻,所有国内外新闻都是听她的报告,她说了我就知道她不说我就不知道。(但字幕组被关闭这类事情她是不关注的。)这个到底不能说算是“学习”。有时候我也听她讲鬼,鬼这件事情不是“学习”而是某种印证,因我一直在喜马拉雅听南怀瑾讲《楞严经》,里面讲到鬼,我想知道一下木珍见没见过鬼,这种事情我就会问她。

王苏辛:从你成名的九十年代,到现在,时代已经变成另外一番模样,你的小说《北去来辞》也已经展现过比较近距离的转折。但现在,距离你写作这本书,也有近十年了,这中间的变化,你会觉得这十年的变化比之前的变化更大吗?

林 白:准确地说,我个人,二〇二〇年一年的变化,超过了之前十年的变化。我从来没想到,我一年会写一百四十八首诗,有相当一部分的诗我过去是不可能写的。将来我还会写更多我以前不可能写的诗。而且我最近长篇小说的结构上有大变化的三稿都是在二〇二〇年下半年写的。这个状态我比较满意。

王苏辛:对我来说,你是经历过很多次变化的人,这种变化可能是我无法想象的,每一次变化,你会感到惶恐吗?毕竟语言是非常容易淘汰,又常常需要更新,跟人的面目一样。

林 白:我没有惶恐,因为我拿到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是好是坏就是我的命运,无可逃避。

王苏辛:你有过心绪不平稳的时期吗?如何应对的?

林 白:当然有,比如失恋。一个又赤诚又憨实的人,失恋肯定免不了。(一笑)当代都市男女不是经常有一句话吗,谁先心动谁就输了。我很反感。心绪不稳定最好出去旅行呗,随便去哪里走一走,回来基本上会治愈。当然也有更好的办法,比如写诗,写诗最能遣怀了。不过现在我可以打坐。

●给王苏辛的一封信●

亲爱的苏辛:

你好!我真喜欢《火兽》这个题目,马上想起二十年前我在北京郊区顺义买的那个房子,那个地名就叫火神营,每次到东直门坐公交车,沿途北皋、孙河、马连店、花梨坎、铁匠营,过了铁匠营下一站就是火神营了,再行一两千米。当初看房子的时候,我对火神营这个名字就有特殊的感受,想着自己哪天可以写一个火神或者火兽的小说。要知道我是多么热爱火,我小时经常玩火,在邻居家的床底,在空无一人的厨房,对于点着火,并且让火越烧越大,我简直可以奋不顾身。有一次旧报纸点燃之后大火漫逸,险些酿成了火灾。

故我尤其注意小说中出现的火。甚至是渴望。

我先是闻到了浴室飘来一阵淡淡的火药味,要知道,那个林莫可是画油画的,需要松节油,而松节油是易燃物。然后我就看见了小火玩火,他站在老槐树顶,点着宣纸,“被点燃的,落入黑夜的两页宣纸从槐树顶端一路奔逃,在夜晚的风中划出一条弧线,接着就带着照亮半张院子的焰火化成了灰烬”。这比我幼时的玩火瑰奇多了。更瑰奇的是,从火过渡到了水仙花,这谁又能想得到?

开始时,一个个的小故事还摸不着头脑,看到一半好像有些明白了。果然就见:“小说家说,他的故事没有出口,而且任何开始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我想,他说的那个地方就是云城……他在黑夜中点燃了一张稿纸,在它即将离开窗台飘向夜空的时候,窗帘就烧着了。”

故事果然最后回到了云城。码头河、垃圾山、需要坐船才能到的殡仪馆……码头河来自云城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水灾,然后又干掉了。垃圾山蒙上了彩色丝带,然后又作为地基在上面办了民工小学。整个云城回响着发电机的巨大响动。天上一整片的浮尘。无数的拾荒者,拾荒一队和拾荒二队。无数的气味与声音。

云城是一个巨大的火炉。火兽是指什么呢?

我觉得,这个小说是有些缥缈的,如同火焰,但同时也结实,因我看到了人生的底子。有些地方像梦,但我坚信并不是梦。肯定是有些怪诞的,是某种“怪诞故事集”,在瞬间我想到了波兰的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当然,任何写作者都不希望与别人类比。当然你是王苏辛,不是她。

看到最后,我发现这篇小说的初稿写于二〇一一年三月,到现在已经有十年。于是我想到了自己的二十岁,那时候,我在武汉大学图书馆学系上一年级,日日灰头土脸,内心一片苦闷。那时候,我尚未开始小说写作。

对我而言,《火兽》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是我很想写却从未写下而且以后永远也不会写出的小说。一只小兽在春天找到了你,它是多么幸运。

林 白

二〇二一年二月三日,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