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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生命之河的畅游者
来源:文汇报 |  王士跃  2021年03月14日09:16

著名俄语翻译家陈殿兴教授于2020年12月20日在美国加州圣迭戈家中辞世,享年九十二岁。俄语翻译界,同时也是中国外语翻译和研究界又失去一位重量级大家。在庚子年疫情肆虐之际,我们沉重的记忆中又添了一件伤感的事。这几天,美国洛杉矶华文作家协会的朋友们都在追忆陈老多年来对协会的扶持和奉献。这个协会是他晚年随子女移民美国后,与华文作家和华侨文化界交流相聚的空间,为他的海外生活增添了发挥余热的契机。

我个人与陈老的交往却可以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时候。当时我在大连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工作,而他在辽宁大学外文系教书,任系主任,因缘际会让我们在一次高考外语专业招生口试时相识。他是我们口试小组的组长,我还是一个刚从大学校门走出的毕业生。陈教授对我们小字辈厚爱有加,蔼然长者风范。虽然那时他也不过才五十多岁,却已是赫赫有名的翻译家,任辽宁省翻译工作者协会的副会长,刚刚出版了和夫人、俄文教授刘广琦合译的果戈理名著《死农奴》(即《死魂灵》)。在此之前他在五十年代就已翻译出版过《茹尔宾一家》等十几部俄国文学作品,到了改革开放之后他还参与翻译了《列宁文稿》《屠格涅夫文集》和《契诃夫短篇小说全集》等重要著作,与中国俄国文学翻译名家力冈、王士燮一样出身俄语人才著名摇篮的哈尔滨外语专科学校(简称哈外专),是为数不多的俄语翻译与研究界的权威。

他说过的一句话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翻译作品最好是翻译经典和名著,那些末流小作家的东西翻译的意义不大,还会耗去你大量时间和精力。”他是一个将翻译目标制定得很高的译者,因为他有驾驭高难课题的能力,当然他并不是一味否定翻译二三流作品的价值,他只是为青年学者作点拨,如一位博导给自己的研究生指导研究方向,让年轻人少走弯路而已。

那一次我们利用休息时间一同去抚顺大伙房水库游览,那是一座水面很宽,水温很凉的水库,是沈抚地区著名的水源地,风景十分秀丽。大家坐在湖边说说笑笑,这时候只见陈老不慌不忙地脱去外衣只剩泳裤,便扑通一声跳入水中。还没等我们回过神儿来,他已经劈波斩浪,娴熟地变换泳姿,向着很远的水库对岸快速游去。我心里暗自嘀咕着,原来陈教授在体能和意志上也是一个挑战者啊。

那个横渡水库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停留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我们在洛杉矶重逢的时候,我才说出当年很想问他的一句话:“当时水那么凉,游那么远的距离您真的有把握?”他笑了笑回答说,他常年游泳锻炼,大伙房水库以前已经横渡过多少回了。后来才知道陈老是游泳健将,曾经参赛海游,还拿过冠军!直到耄耋之年,仍旧保持每天在游泳池游上六七百米的运动习惯。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将果戈理的名著译成《死农奴》,而不是沿用现成的由鲁迅先生创译的《死魂灵》?他给我讲了许多这部名著被误解和误译的地方,包括鲁迅先生的翻译也有很多错误,主要是因为他是从德文转译的。所谓“最精妙的往往是翻译中所失掉的”的俗话,还有伏尔泰的那句著名的论点“翻译增加一部作品的错误并损害它的光彩”,多少说明了文学翻译是一门多么脆弱的艺术,那么二次翻译的作品就更难免产生错误的信息了。他与袁晚禾合编的《果戈理评论集》作为知名的“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之一,已成为国内研究果戈理必不可少的参考书,陈老也因此被公认为果戈理研究专家。对因翻译了契诃夫文学作品而声名显赫的翻译家汝龙,陈老也提出了商榷,指出他同样存在着因为从英文转译契诃夫小说而出现的种种问题,由此发表的争鸣文章在翻译界产生了很大反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19年重印了他翻译的两部屠格涅夫自传小说之一《春潮》,这已是第六次重印,畅销不衰。有一回他动情地跟我回忆起当年翻译这部小说的情景,说很多描写的细节仍像在眼前,整个环境的刻画和气氛非常优美,具有感染力。他转了一下话题,又说屠格涅夫和许多其他俄国作家一样在国外生活了很久,通多种外语,所以眼界很开阔,包括托尔斯泰、普希金都精通多种外语,很有学识,写外国的故事一样成为名著。

他曾主编过洛杉矶华文作协编辑的《洛城文苑》,后一直担任这个文学专刊和协会的学术顾问。他对中文的写作有着一种十分严格的要求,对投稿者的文章字斟句酌,绝不含糊,我不止一次听过陈老对不满意的来稿三番两次退稿批评的故事了。他是中外文学摆渡者,但他首先是中文纯洁性的捍卫者,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妥协,文学精品需要才华,但也必须严谨。

晚年的陈老花了很多时间研读英文,这并非表面上的入乡随俗,据说他原打算翻译一两部英美文学作品。他曾让我为他校阅自己翻译的十九世纪美国诗人艾玛·拉撒路那首被镌刻在自由女神像上的名诗《新巨人》,原诗为彼特拉克商籁体。这首诗不但对于非英语专业翻译者存在难度,对英文娴熟的翻译老手来说也并非易事。可是陈老竟然凭借着丰富的翻译经验和各种英汉工具书,将这首诗完美地译成了中文,我又一次为他的那股当年横渡大伙房水库的意志和韧劲所折服了。

行文到此,陈老那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在我的眼前,他的皮肤因常年游泳和日晒而变得黝黑,唯有戴过泳镜的眼眶是浅白色的,躲过了风吹日晒。陈老一生都在中外文化之间摆渡,在生命之河中畅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