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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火:我这被火照亮的一生
来源:成都日报 | 蒋蓝  2021年03月01日08:21
关键词:王火 蒋蓝

王火说,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王火的抗战经历与革命生涯,就恰恰是这个时代最可宝贵、永不过时的精神财富。

记者多次采访王火老师,此次在王火女儿王凌的协助下,根据平时与老人的交流内容,完成了本篇访谈,以此作为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之际,一个老党员对党的一份深情献礼。

《王火文集》

王火(左)与蒋蓝(右)

王火,本名王洪溥,原籍江苏南通如东。1924年7月生于上海。新中国成立后在上海总工会筹委会文教部工作,任编审干事。1950年参与筹建劳动出版社,任副总编辑。参与创办《工人》半月刊。1953年调北京中华全国总工会,筹办《中国工人》杂志,任主编助理兼编委。1961年后在山东做过十几年中学校长等工作。1983年调成都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总编辑,参与筹建四川文艺出版社,任第一任书记兼总编辑。自20世纪4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有《英雄为国——节振国和工人特务大队》《霹雳三年》《平鹰坟》等。1996年被国务院授予全国先进生产工作者称号,被四川省省直机关工委授予“优秀共产党员”称号。1997年长篇三部曲《战争和人》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以及国家图书奖。

我家曾是《新华日报》工作地

遍览各种“主义”,最终选定道路,跟着共产党走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首次发表文章是什么时候?

王火(以下简称王):1942年7月初,18岁的我由上海到南京,去合肥冒险偷越日寇封锁线,步行至河南洛阳,经陕西入川,到达重庆,辗转到江津投奔在县城当律师的堂哥王洪江。这年,我考入了国立九中高一分校。后来成为我夫人的凌起凤,当时就在九中高二分校。

1943年夏天,九中高一分校发生了一起震惊“陪都”的学生中毒事件。那几个晚上,我心急火燎,写了一篇措辞强烈的评论《九中就医学生感言》,次日投寄给《江津日报》,报社立即发表了这篇千字文。我这篇文章对当时的江津县卫生所的官僚主义、医生冷漠等现象进行了抨击,后来听同学们说,这文章对医院的抨击令人痛快……

这是我首次发表文章。看到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被人传阅,真的是自豪和喜悦!什么叫“金不换”呢?我意识到了为民呼与鼓的重要性!于是从那年在江津开始,我不断练笔,常有小说、散文、特写在重庆的报刊发表。

记:你很少提到你的父亲……

王:我六七岁随父亲王开疆来到南京。父亲是与时俱进的人,曾经在著名爱国实业家张謇创办的大生资本集团担任高管,后来与友人聂海帆创办了三吴大学,掩护救亡运动的学生。他发誓不为日本人服务,最终蹈海明志,这对我有很大冲击。

这里要提到一段我很少说的往事。父亲早年在南京购有一套别墅,平时很少使用。后来与地下党有了接触,他慨然把房子提供给《新华日报》社无偿使用。当然为躲避当局的耳目,也签订了一个租赁合同。这个时间我查阅了一下,《新华日报》在南京出版是1949年4月30日,但应该追溯到1937年秋和1946年夏。那时根据党中央的决定,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领导下,曾先后两次在南京筹备出版《新华日报》,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阻挠破坏,未能实现……

大学毕业时,美国哥伦比亚新闻学院给了我一笔奖学金,让我有机会赴美深造,但我主动放弃了。抗战胜利那年,我与中共地下党员有了密切的交往。以笔为枪,投入抗战,还曾秘密协助地下党在南京等地恢复《新华日报》的工作。我和母亲还到南通营救关在狱中、有可能被枪决的中共党员……

我清楚记得,20世纪30年代,父亲带着我乘坐飞机,两次都是与当时《新华日报》的人同行。后来才知道,那个笑声爽朗的高个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乔冠华。我在40年代就可以入党,但党组织告诉我,我以新闻记者的身份,更有利于宣传……

记:你多年前谈到过马克思主义对你的影响。

王:那是1998年全国马列文论研究会成立20周年暨16届年会上,我发言说,五十几年前,我还很年轻,在上大学,为了确定自己的信仰与人生道路,遍览各种“主义”的书。那时“三民主义”是必修课,共产主义的书是禁书,但地下党的同志悄悄送了马克思主义的书给我读。我也订阅了《新华日报》,并从大后方的新华书店购到毛泽东的著作;我在大学图书馆里,连德国国社党的党章党纲都找来读了。经过比较、鉴别、挑选,我终于决定了马克思主义作为信仰,决定了跟共产党走作为自己的道路。这篇题为《“主心骨”与“金钥匙”》的文稿,发表在《文艺理论与批评》上,后来《求是》杂志也转载了。

书写传奇,让英雄家喻户晓

希望文坛出现更多反映工人题材的好作品

记:你无意于宏大叙事的写作,而是在记叙大半生经历的过程中,不断对波澜壮阔的现代史提出追问,进行清晰的思想深犁,对迂回曲折中前进的民族根性进行发掘——像节振国、李秀英这样的人物层出不穷,他们葆有“中国式脊梁”的钙与盐。

王:1961年,我从中华全国总工会调到山东临沂,在省重点中学临沂一中当校长。在那里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里要谈谈我写节振国的经历。

节振国1910年生于山东武城县刘堂村(现属河北故城县)一户农民家庭,他10岁时被父兄挑在筐里,逃荒到开滦赵各庄煤矿,长大后到煤矿当工人。1938年3月,英国资本家投资开的开滦煤矿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节振国被推举为赵各庄煤矿工人纠察队的队长。1939年秋,由冀东地委书记周文彬介绍,节振国加入中国共产党。1940年5月,节振国在晋察冀分局党校学习结业后,仍回到工人特务大队工作,经历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战斗,他刀劈日本宪兵的英雄事迹至今在冀东大地流传……8月1日,节振国壮烈牺牲,时年30岁。周恩来在重庆知道了他的事迹,指示文艺工作者要创作关于节振国的作品,教育人民,打击敌人。

从1956年开始,我用一年多的时间深入冀东8个县,体验矿区井下生活,走访了老矿工、游击队员和节振国的家属等百余人。我根据17个老矿工回忆绘制的“1938年赵各庄简图”,真实描述了节振国领导工人运动时的区域状况。简图详细记录了地下党员的家、教堂、胡同、燕春楼剧场等40多个地点,真实还原了历史原貌。对这一题材,我先后创作了中篇小说《赤胆忠心》、长篇小说《血染春秋——节振国传奇》等,向国内外介绍了这位传奇式英雄。最初的作品在1956年《中国工人》杂志上连载,1957年经修订后由工人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初版虽然只有8万字,但影响非常大,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作了连播,戏剧工作者创作了现代京剧《节振国》,又拍成电影在全国放映,还被改编为话剧、评书、连环画等,1961年更被译成外文发行国外。

节振国这个英雄的名字家喻户晓,他那崇高的民族气节和无私无畏的斗争精神,永远激励着后人!

我留到现在的89件写得密密麻麻的采访记录本、信件等采访材料,好几万字。这些笔记本和信笺的纸张早已泛黄,但字迹依然清晰。如1938年的气候志,涉及80人的10多页“唐山及开滦工运史料人名单”、采访节振国亲属的两万多字记录等。同时,还形成了节振国大事记和人物小传等,这些采访材料证明了我为《赤胆忠心》投入了很多心血。我被开滦集团授予“名誉矿工”称号,并收到矿帽、矿灯等纪念品。希望日后文坛有更多反映革命工人题材的好作品问世。

2015年,筹建中的节振国纪念馆来人找到我,我的题词是:“赤胆忠心节振国,血染春秋抗敌倭。英雄为国中华魂,精神永存壮山河。”

“一目了然”,我要写到最后一口气

年过六旬,为救小女孩导致左眼失明

记:你几乎不提及自己左眼失明的经过……

王:几年前中央电视台白岩松来成都家里采访我,我略提了一点。

那是1985年5月,成都盐道街新的出版大楼正在修建,工地上沟渠纵横,建筑材料堆满了过道。一个下雨天,我拿着一部书稿的清样去出版社上班。因为去得早,单位几乎无人。远远地我听到一个小孩的哭声,循着哭声找去,发现一个穿着红色毛线衣的小女孩掉进了一条约一米宽的深沟里。恰好看见沟边正走过来一个年轻人,我便对他说:“哎!小伙子!你下去把那小孩拉起来呀!”岂料那小伙子毫不理睬,叼着烟,视而不见地走开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跳下深沟,用双手把小女孩托上来。获救的小女孩立即跑开了,我自己却上不去了。深沟齐到我的胸部,雨越下越大,我急于脱离困境,便用皮鞋尖在沟内土壁上踢了一个可支撑脚尖的凹形,单足踩住,双手扶住沟沿,奋力一跃。没想到,我的头部猛地撞到一根钢管上,我又跌进了深沟……待我努力爬上地面,头部已严重受伤,左侧面全部瘀血,先是出现脑震荡症状,接着颅内出现血点,左眼视网膜受了伤。

经过治疗、休养,颅内出血与脑震荡总算治好了,但后来因编辑工作和写作过度劳累,左眼伤疤破裂,视网膜脱落,终至失明。

记:那一年,你61岁了,正在重写《战争和人》。

王:对!恰恰就在重写的过程里,我左眼失明了。

有一部美国电影叫《鸳梦重温》,讲一个人受了伤,过去的事全忘了,连自己爱的人都不认识了。原来我不大相信这样的事。我倒没有达到那样的地步,但当时认不得人了,说不出来话,后来很多事也忘了,也是那种情况,所以我现在相信那部电影是有事实根据的,并不是胡编的。医生叮嘱说:“你是作家,最好还是写写东西,把你的记忆恢复起来。”

记:对你而言,重写《战争和人》的过程是一个并不痛苦的过程!

王:不太痛苦。当然,从生理方面来讲还是有些困难,毕竟只有一只眼嘛。记得当我刚只有一只眼的时候,上楼梯就摔过几次;当我倒开水的时候,两眼没有一个焦点,一倒就倒在手上;我搛菜的时候,筷子就搛到碗外面去了;写字的时候,字迹就很潦草了,有的时候就像“画符”一样。一只眼又不能用电脑,其实,如果我有两只眼的话,掌握电脑还是很快的。

“一目了然”也好!一个沉得住气的作家,与寂寞是分不开的!如果一个作家很浮躁的话,那他是写不好的。习惯成自然,安于寂寞成为我的一种自然状态。不讲话,从早到晚坐在那儿写,我习惯了。其实,我是很希望保持安静的。我曾经说过,雨果84岁,萧伯纳94岁,他们都是写到最后一口气的呀!作家嘛,崇高的使命就是写作。不让我写作,难受得很。麻将,我会打;桥牌,我也内行。但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我不愿为它们浪费时间。

记者手记:

2021年2月16日,大年初五中午,收到王火老师发来的一段语音:“蒋蓝同志,我给你拜个晚年啦,祝你们全家幸福,牛年吉祥!样样都好,祝你创作丰收。我在医院里,女儿王凌告诉我说,你在写我(指的是《王火:以健雄之笔记录时代》,刊发于《文艺报》),哎呀让你费心了……你有一支非常非常锐利的笔……在此我希望你保重身体,多多写出好作品!我想,争取过些时间春暖花开了,要是我能够出院回家,我们有机会见面,我就很高兴了!代我问文学朋友们好,大家都好!”真情流淌,情怀满满。

2014年初,王火将自己的手稿、信札、字画、著作等4000多件珍贵文献资料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在家里所剩不多的物品里,有一块铭牌他十分看重,那是在纪念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时,由中国作协颁发给参加抗日战争的老作家的,上面镌刻着8个大字:“以笔为枪,投身抗战”。王火在《月落乌啼霜满天》(《战争和人》第一部)卷首写下一句话:“有时候,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说明一个时代。”他的抗战经历与革命生涯就恰恰是这个时代最可宝贵、永不过时的精神财富。

新中国成立后, “王火”这一笔名开始启用,这来源于文豪高尔基的一句话:“用火烧毁旧世界,建设新世界”——他觉得“火”字简单又是红色,还可以烧毁旧世界。倏忽70多年过去,这团火仍然熊熊燃烧。

在我的感觉里,王火老师是“名字是火,气质如水”,与他晤面,有如沐春风之感。从前年起,年过九旬的王火老师每年秋季以后都有半年时间在医院,很少回家,但他对文学的关注从未减弱。他女儿王凌告诉我,现在家里又书满为患了。因为王火一直在买书,王凌每隔几天就要回家去收他的快递包裹,都是书!现在,家里有几百个没有拆开的纸箱子,几乎堆满了所有房间。有领导准备到家里看望他,但实在腾不出几个人坐的地方……这个买书不止的习惯,恰是一位97岁的长者关注文学、青春常驻的表现。

王火让女儿转告我:他去年初完成的长文《解放初上海宣传工作的台前幕后》,分为上下两部分,刊载于《上海滩》2020第一期、三期,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的新作。

理想之光、希望之火,成为照耀王火一生的方向。王火之“火”,恰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盏明灯。

2021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