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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红楼梦》不可不读《金瓶梅》不可不知细读妙品有新解
来源:北京晚报 | 曾子芊  2020年11月18日08:26

刘心武《红楼梦》研究的集成之作出版

细读妙品有新解

刘心武,1942年出生,中国当代作家、红学家。曾任中学教师、出版社编辑、《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协理事、全国青联委员等。作品以关注现实为特征,以《班主任》闻名文坛,长篇小说《钟鼓楼》曾获茅盾文学奖。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成为《红楼梦》的积极研究者,对红学在民间的普及与发展起到了促进作用。

“我是一个早熟的少年,很早就读了《红楼梦》。”近日,在《刘心武妙品<红楼梦>》的新书发布会上,刘心武向读者们回忆起自己阅读《红楼梦》的过程。“忽然有一天,读着读着我觉得很感动,我懂了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无法像之前其他的阅读一样,去概括、抽象、总结,只觉得涌动着很多情愫,这种情愫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惆怅。我望着窗外看出去,有一棵树,我看它的眼光也不一样了:怎么这花就已经开了呢?然后我一下子想到,我的小学生活就要结束了。”刘心武说,回想起来,就是从那一天起,自己懂得了什么是文学。

新出版的《刘心武妙品〈红楼梦〉》一套五册,是刘心武从事红学研究30年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刘心武学术研究成果的一次集中展示。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刘心武就在《红楼梦》探佚、考据、原型研究等方面做了许多扎实的工作,在文本细读、挖掘线索上,刘心武的论述又充分体现了小说家直觉性的颖悟,于细处常有妙品。2005年,刘心武在电视节目《百家讲坛》上开讲《红楼梦》,一下子成了知名的“红学专家”。与名气一齐到来的还有无尽的争议,对此,刘心武表示早已不在意,他依旧引用蔡元培的八个字“多歧为贵,不取苟同”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即红学研究应是一个公众共享的学术空间,无论被接受与否,每种声音都有其存在的价值。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系列电视讲座也好,相关的书也好,包括我近年在网络平台播出的《刘心武讲一百零八回〈红楼梦〉》音频,以及《刘心武爷爷讲〈红楼梦〉》的书和音频等,其实主要的用意,并不是想在红学研究领域建立了不起的功业。”刘心武今年78岁了,在此套新书的序言里,他谈到了自己做红学研究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向广大民众,包括青少年,推广《红楼梦》,首先引起人们对《红楼梦》的兴趣。“《红楼梦》确实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瑰宝,是一部中华传统文化的百科全书。”刘心武说,作为一个中国人,在有生之年,至少应该通读一遍《红楼梦》。

在刘心武看来,《红楼梦》描绘了极致美好、转瞬即逝青春,提醒人们要珍惜当下,它不仅是最早的女权主义的宣言,而且对女性和男性、社会的互动关系都有着非常透彻的说明。《红楼梦》用了大量的篇幅去描写青春女性的外形美、心灵美、行为美,在世界文学中也属罕见。我们还会看到,王夫人也“原是天真烂漫之人”,而王熙凤这样的“过渡性形象”,则体现了女性进入男权社会的名利场后的变化。《红楼梦》写的是女性的群像,对笔下的每个人物都充满了悲悯。

对贾宝玉,这位大观园中唯一的男性,刘心武不愿意用“反封建”这样色彩鲜明的标签来形容他。刘心武表示,贾宝玉是一个活的、理想化的艺术形象,他反对学八股文,反对争名夺利,但对封建家庭传统中的伦理道德,他不但不反对,而且享受其中。刘心武提醒读者,要尽量避免为《红楼梦》里的人物贴上标签。

在此前一套四册的《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的基础上,《刘心武妙品〈红楼梦〉》增添了不少内容。增加的部分主要是关于“金陵十二钗”的全揭秘,以及《红楼眼神》《红楼拾珠》《红楼细处》和部分关于《红楼梦》的漫谈,还有首次发表的《献给少年读者阅读〈红楼梦〉的十个锦囊》。从细处到整体,从艺术手法到全书主旨,刘心武以明白晓畅的语言、细致独到的见解,为读者走进《红楼梦》的世界提供了一个个精确的入口。

专访:

刘心武:《红楼梦》不可不读《金瓶梅》不可不知细读妙品有新解

您说过,作为中国人,在有生之年至少要通读一遍《红楼梦》。这套新出版的《刘心武妙品<红楼梦>》里,也增加了一些新的讲述和心得,其中《献给少年读者阅读<红楼梦>的十个锦囊》是专门为青少年读者量身定做的。对于中国人,尤其是少年读者来说,为什么阅读《红楼梦》这么重要?

刘心武:我不反对阅读外国文学,外国文学对丰富知识、滋养心灵都有好处,但它们大部分都是翻译过来的。作为中华民族的后代,我们说中国话,学方块字,用方块字写作,表达我们的观点、思想、感情,所以也要从母语文化中、方块字的写作中汲取营养。《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化集大成的一个文本。从内容上说,中国古典文化有“儒释道”这样一些思想内涵,《红楼梦》里,这三家的思想精华都有;从形式上说,中国古典文化有《诗经》《楚辞》《汉赋》,一直发展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红楼梦》等于把这些表现形式都包容了,是古典文化形式的大融合。所以,从《红楼梦》入手,来熟悉中国的古典文化是很好的,我也和很多人一样,建议青少年通过阅读《红楼梦》来熟悉它。

脂批中有《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的观点,在这套书的第四辑里,您也专门写了一篇文章,提到了《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作为这两部古典小说的研究者,您怎么看待它们在文学价值上的比较?在一些学者看来,《金瓶梅》的文学性更高,比方说郑振铎就认为《金瓶梅》才是古典小说的最高峰,它的写实性比《红楼梦》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心武:我曾说过两句话,大意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一生不可不读《红楼梦》至少一遍。可以一生不读《金瓶梅》,但不可不知。这是我的基本观点。就文学性而言,《金瓶梅》当然超越了《红楼梦》,而且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红楼梦》里生动、深刻的语言,如“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宴)席”等,在《金瓶梅》里早就有了,《红楼梦》只是把它加以改造了而已。在艺术手法上,《红楼梦》第五回里贾宝玉神游太虚,人物的命运全都被暗示出来了,《金瓶梅》同样通过吴神仙算命,把人物的命运都做了暗示,《红楼梦》是在模仿它,只不过更具备一些浪漫色彩。《红楼梦》大量借鉴了《金瓶梅》:从大场面的描写,再到“旺儿、兴儿”这些下人的名字,我就不再举更多的例子了。但是呢,用现代的观点看,《金瓶梅》无是无非,它是一种纯客观的、冷静到极点的写法,生命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生者自生,死者自死,冷酷、冷峻。这种笔法在世界文学中是很惊人的,所以西方汉学家对《金瓶梅》的评价极高,一般都超过了《红楼梦》。在我看来,《金瓶梅》的缺点是没有理想,作者没能向读者提供一种精神上的超越的东西,没有在书里表达出超过“指奸责佞”“因果报应”的社会理想与人文关怀,对笔下的人物刻画生动却缺乏审美指向。《红楼梦》却在长长的人物画廊里,赋予了对人物的审美判断,通过贾宝玉、林黛玉两个人的形象,写了灵肉结合的丰盈之爱,写了世法平等的观念、悲天悯人的情绪、转瞬即逝的青春的可贵。而且林黛玉、贾宝玉追求精神独立、个性解放,要自主解决恋爱婚姻问题,这是《金瓶梅》所达不到的。就思想性而言,我认为《红楼梦》要高于《金瓶梅》,更能在精神上予人指引,带来正面启示。

在不同的年龄阅读《红楼梦》,体验都是不同的。您最近读《红楼梦》,有没有什么新的感受?对您的创作又有什么影响?

刘心武:我已经到老年了,《红楼梦》还是常读常新。举个例子,过去读第五十七回,主要注意它的主情节“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其实这一回的文本里有一段文字非常重要,很容易被忽略。这一段就是:比紫鹃矮一级的小丫头雪雁,从王夫人那边取人参回到潇湘馆,提起在王夫人的下房休息时,赵姨娘招手叫她。原来是赵姨娘的兄弟死了,明日发丧,赵姨娘为自己的丫头小吉祥儿和雪雁借白绫袄子穿。雪雁是很早就出场的人物,却一直只是一个影子似的存在,她不是贾府家养的丫头,也不是外面买来的,她是和林黛玉一起进入贾府的、像浮萍一样的生命。在第五十七回,当雪雁说起赵姨娘跟她借衣服的情形,以及她巧妙的拒绝,这个人物形象忽然鲜明了起来,仿佛一瞬间聚光灯圈住了她。那几百字让人看到,这个小生命在默默地成长,她开始有了阅历,有了人际关系……原来我可能会忽略这些过场戏,现在年纪大了再读,就觉得这个作家真的不得了,正戏中偏插进一笔,忙中偷闲,去写一个小生命的成长——《红楼梦》很多地方都是像这样常读常新的。我最新出版的小说《邮轮碎片》里,对《红楼梦》的借鉴、致敬也比比皆是,人物的矛盾冲突都是“微笑战斗”,同时还设置了许多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