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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vs陈崇正:先锋是流动的
来源:文学港(微信公众号) | 木叶 陈崇正  2019年12月27日07:35

陈崇正,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著有《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遇见陆小雪》《正解》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2017年入读北师大与鲁院联办硕士研究生班;现供职于花城出版社《花城》编辑部,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韩山师范学院诗歌创研中心副研究员。

木叶:“先锋派被归为一个群体,形成共识的是指马原、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北村、潘军、吕新。有时会把残雪也算在内,但残雪的女性身份过于独特的气质,使她游离先锋派群体。洪峰因为90年代初具有形式实验的作品不多,故也逐渐淡出这一话题。扎西达娃以西藏异域色彩享有先锋派的殊荣,但也因为作品数量较少而难以持续讨论……”对于狭义上的先锋小说家,批评家陈晓明的这个说法有代表性,不过在不同人眼里还是会有出入,譬如刘索拉、徐星、莫言等的位置。如果就广义而言,还要加上1990年代中后期至今的先锋或异质性写作,这将是一个长长的名单。我们不妨先谈谈自己心目中的中国先锋作家是谁,或者说哪些先锋文本已经堪称经典。

陈崇正:先锋是流动的。这种流动不仅指时代,同时也指向每一个具体作家的创作路径。苏童、余华、格非等人当时的写作探索,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显示它的重要性。虽然后来他们都逐渐回归故事,但在矫枉过正之间,小说家和他的读者都经历了一次叙述的升级,从1.0自动升级到2.0版本,所以后面的小说创作,就再也无法容忍老土的叙事。这些探索绝对不会从苏童、余华、格非这一波八十年代先锋派小说家就停止,而是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的王小波、王朔等作家,先锋的探索从文学形式一直到文学语言。以及到2000年后的刘震云、毕飞宇、薛忆沩等作家,都在不同维度探索文学的边界。这些作家在面对历史题材、现实题材的时候,一直在试图越界。如果要说把他们归为先锋作家,很多人会不同意;但如果说他们身上具备了文学生产所稀缺的先锋精神,大概我们都不会有意见。

木叶:每个人都在变化之中,先锋作家可能更为鲜明。显豁的例子是余华,《十八岁出门远行》等中短篇为他赢得了声名,而从1990年代的《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在细雨中呼喊》,到新世纪的《兄弟》和《第七天》,他每部长篇的手法都不同,他不断改变着自己(同时别人看他的目光也在改变)。从三部曲到《隐身衣》再到《望春风》,格非不断思考与发力,他的创作又是一个突出的例子。而马原的《牛鬼蛇神》和《纠缠》等则与当初那个名叫马原的汉人的冲击力相去已远。求变的结果不尽相同,但可以说,他们都在面对自身、面对文学难度、面对时代局限。这可能有什么启示?年轻作家看前辈作家,可能更真切更有感慨,而先锋性本身是否也会因时代变化而流转、而有不同体现?

陈崇正:格非曾在一次讲座里谈到,某天马原到他家里去,聊天时就感慨说不能在装神弄鬼,格非回应说,你装神弄鬼,我可没有。这个有趣的对话也反映了一个情况,就是八十年代的先锋派小说家之所以回归故事,也是因为他们已经意识到形式的实验探索永远不可能代替内容本身。后来格非的转型应该说还是非常成功的,这是他不断在回归传统,也在打探这个全新的世界。先锋的难度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面前,已经不是文本上的实验,而是如何去处理这个世界上时刻在发生的纷纭题材。其实余华的触觉是最敏锐的,他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断通过研究社会新闻的方式在试图深入这个世界的内核。即使《兄弟》和《第七天》并不能让许多人满意,但这样一种探索的精神,在方向上应该是正确的。先锋在最简单的理解就是走在前面的人,一个人跑到前面去了,就难免要付出更多的成本,包括失败和被嘲笑的可能。

木叶:“我之所以看重先锋文学,一方面是因为它们代表了我们时代文学的精神难度、思想高度,也代表了在艺术探险上曾经达到远足之地”(张清华语)。而恰恰在思想高度、艺术探险、精神难度以及传统的焕发与生长性上,人们对中国先锋文学有不少议论,甚至苛责。作为一个有抱负的作家是否思考过类似的问题?

陈崇正:文学走到今天,已经不是单纯的文学艺术,很多时候还要考虑商业环境和其他不便描述的复杂因素。作家们其实也都是聪明人,都明白文学生产中有一条非常讨巧的现实主义大道,在这条道路上出现了很多既叫好又叫座的作家和作品,这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部分。所以,青年作家也很容易就变成熟手,很快就明白读者和评论家都需要些什么菜式,轻车熟路就能做出拿手好菜,皆大欢喜。但文学显然不是这样的,也不应该只甘心如此。总必须有一些人坚持剑走偏锋,坚持不妥协,坚持小众,坚持不讨评论家的喜欢。我依然相信,这个时代所召唤的大师,一定会在思考应该如何用更好的方式去表达这个时代,而不仅仅是描摹现实。

木叶:接着上一个问题,具体而言,不讲故事或讲不好故事,缺乏饱满的人物,文本的独特性究竟有多少……对于1980年代先锋文学的争议不小。那个时代的先锋文学最可珍视的贡献是什么?如今回望、重估,该怎么看待其实绩与不足?有哪些是被高估或被忽略了?

陈崇正:最大的贡献应该是在西方文学的坐标中修正和升级了我们的文学叙述方式。中国新文学一百年,在八十年代经历了一次跑步前进,这批作家也突然成为了全新的立法者,与当年胡适、鲁迅所面对的时代机遇是相类似的,都是和过去的时代说再见。他们一波人凑在一起,就能很快宣布一个全新的文学时代的到来。

木叶:1980年代的几个先锋作家,二十郎当岁便名动江湖,早早确立了自身。新世纪以来或者说这几年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有谁具有特别明显的先锋特质?他们可能有着怎样的复杂或幽微的创作处境?

陈崇正:新世纪之后的文学,已经只能仰望当时那个立法的时代了。当下的青年作家,不再具备“装神弄鬼”的资格,更多的还是在不断从事新的探索。所以,我预感文学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应该会出现转型,走向多元,走向专业资源的公约数。如果这一代青年作家,无法走出上一代作家巨大的阴影覆盖,那也就可以宣布为没有希望的一代。所以,不屈服的人应该正在进行各自的努力,虽然目前还没有什么特别耀眼的作品。

木叶:有的作家写下了探索性先锋性很强的文本,如陈村(《一天》),如史铁生(《一个谜语的几种简单的猜法》),但未被归入先锋序列;有的作家起初被目为先锋作家,后来变得不那么鲜明,如叶兆言;有的作家较晚才显露出先锋的特色,如李洱、毕飞宇、薛忆沩、朱文等,可能每个作家都有一个自己的先锋谱系,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先锋小说家吗?或者说,在今天你又是如何创作先锋小说的?(在自己创作时,以及被接受状况上。)

陈崇正:被列为先锋作家也不一定是一件特别光荣的事。当年的先锋文学应该被理解为一种文学思潮,轰轰烈烈涨潮又退潮。这个时代不一定需要先锋作家,但更需要的是先锋精神。在一个价值多元的时代,文学不断被肢解和细分,也没必要授命哪几个人就去充当先锋。但是每个作家都应该多少具备点先锋精神,至少我是这样要求自己的。我也曾说过,在众相纷纭的庞大世界面前,当作家穷尽想象希望介入现实的时候,他将别无选择地滑向先锋。这个世界已经足够荒诞,作家如果要置身其中,就不可能是十分老实巴交地照搬照描。他总要想点办法呀。正因为如此,我会去写《半步村叙事》和《香蕉林密室》。

木叶:你的写作和1980年代先锋文学以及后来的先锋叙事,有没有什么渊源?割裂吗?隔膜吗?或者说,你是否越过本土文学资源直接汲取世界性文学资源?

陈崇正:当然会有关系。我想我的同代人都无法回避这个问题,都必须承认自己伸手余华、苏童这一批前辈作家的影响。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能仰望,确实惭愧得很,没有出现能完全超越他们的文本。但是,突围的号角不断吹响,包括他们70后作家,也非常努力。只要聪明人在努力,就不怕结不出好果子。年轻一代的写作资源一定是世界性的,不可能都是通过上一代人的哺育。甚至我们会看很多欧美的电影和电视剧。在万物互联的时代,所有人面对的资源相对平等,没有什么文学的藏经阁,也不存在武功秘笈,大家都清楚这个世界的资源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需要研究的是将时间和精力花费在什么上面。

木叶:人们不断谈及先锋和传统的关系,同样,先锋离不开想象力和创造性,但始终纠缠不休的是先锋和现实的关系。某种意义上,卡夫卡可视为一种现实主义,马尔克斯也是现实主义……你怎么看先锋文学与现实、以及现实主义的关系?

陈崇正:先锋意味着勇往直前的探索,也意味着相对性。卡夫卡和马尔克斯都可以被作为具有先锋精神的现实主义,这个互相的扩展并不矛盾。也就是说,先锋的对立面是保守,是不先锋,而不是站着现实。现实的对面站着的,甚至可能不是虚构,而是你是否相信。量子力学都发展到今天这个神神叨叨的地步,你说,有什么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什么又叫做真实呢?

木叶:韩东说先锋小说的革命性主要是在形式方法上。除了形式和方法,还应有别的东西。“先锋小说做得还不够,远远不够。说白了,就像一个人练拳一样,功夫在身,有几套花架式,有几套拳脚,但是不能用于实战。你练拳的目的还是得打人,得打架嘛。”“你一打人就暴露出各种问题,打不到人,或者没功夫。”这个说法包含了一种非常“及物”的命题或者说文学诉求,对此的解读也可能非常不一样,我们可以就个人的经验来谈谈自己的看法。

陈崇正:同意这样的观点,当然不存在凌空虚蹈的先锋。那样的装神弄鬼也是没有意义的。更重要的是这个作家,面对这个世界,他会去撬动这个世界的哪一个部分,他选择什么姿态,要讲述什么故事。这是一个老问题,几乎没有终极答案。

木叶:“所谓先锋派,就是自由”,尤奈斯库这句话广为传布。先锋指向文学的本质、文学的传统、反叛的精神,也指向人的未来。因了切身的阅读与创作经验,如何看待先锋文学,最可珍视或不可或缺的是什么?

陈崇正:“所谓先锋派,就是自由。” 尤奈斯库这句话我最早是在谢有顺的论述中读到这句话,当时觉得这样的表述太牛了。这句话提示我们,每一个作家都必须有一个立足点。如果你选择先锋,则意味着你站在自由这边。自由也就意味着一个作家必须具备能力,或者说,你要走在前面,你不能赤手空拳,你必须有所凭借,你必须有点自己的看法,不能失去自我。珍视每一个个体,包括作者自己,也包括故事中的人物,只有如此,才能“站在鸡蛋的这边”。

木叶:鲁迅的作品如《故事新编》《野草》等具有先锋性,有人认为沈从文也有先锋性,先锋或先锋性书写可能已经成为一百余年以来华语文学的一种基因,不断与庸平和俗常相搏斗或对峙,不断影响甚至纠正着文学的发展。不过,若自现代华语文学诞生之初开始追溯,就难免要将中国先锋文本置于现代性以及世界文学版图之中去考量,这可能涉及模仿与创新,传统与个人,时间与空间,等等。不知你有什么发现或感触?

陈崇正:更应该琢磨的是先锋性有多少维度,比如语言维度,王朔的语言探索和王小波、刘震云的语言探索就完全不同。不断扩大先锋的外延意义并不大,更应该从细分的地方切入,弄清楚先锋给我们带来的是哪些细部的全新经验。

木叶:先锋的对面是潜在着一个“大他者”的,它不仅仅是传统,还是时代,甚至是自身,当然也包括无边的意识形态,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其间最值得警醒的是什么?

陈崇正:最重要的还是要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不要为先锋而先锋,也不要为不先锋而不先锋。

木叶:科幻文学、推理文学、奇幻文学、武侠小说等一般被归入通俗或类型文学,其实,这些作家不乏先锋性,刘慈欣和金庸一样都展现了自我的颖利与雄强,而好的作品总是一往无前、打破边界、融会贯通甚至无法归类的,对此有什么感受或见解?自己在创作上是否有所借鉴或实验?

陈崇正:所有的文学分类都必然是权宜之计。类型文学中难道就无法产生经典?显然不是的,不要忘记《红楼梦》当年也不是什么正经书。所有的分类和标签都是临时的,也是流动的,重要的是要在这种流动中看到方向,看到未来的可能,究竟什么样的产品更能代表这个时代的精神内质。

木叶:“小说已死”,“先锋已终结”,“先锋就是历史上的一座座墓碑(或坟墓)”,以上的说法都带有譬喻性质,或包含本体性的焦虑,或带有莫大的期许。在影视如此夺目,在新媒体全媒体甚至人工智能的时代,不妄谈先锋文学的重振或复兴,我们从宝贵的可能性谈起,说说先锋何为?文学何为?

陈崇正:在一起文学讨论中我干了一件傻事。我坚持的观点是人工智能必将在文学创作领域干掉人类,只是个时间问题。结果招致了其他讨论者的一致反对。后来想想,我活该,因为若人工智能没成功消灭作家,我是傻逼;成功了,我和其他这些作家同样也傻逼。唉,预言家太不好当了,还是今天天气哈哈哈比较好。话说回来,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沾沾自喜的论调,他们认为人工智能能干掉类型文学,但无法代替人类最细微的文学表达,带着生命温度的文学表达。但问题是,人工智能干掉人类的文学生产的方式,可能不是代替你进行文学表达,而是直接绕过文字这个环节,直接呈现为影像和梦境。如果哪一天能花钱购买一个美梦,我相信大家都是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