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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青年作家杨好:对我而言,文学是一种召唤

来源:文艺报 | 李英俊  2019年06月14日08:46

杨 好

“黑色”承载着我的思考与表达

李英俊:《黑色小说》是你的首部长篇小说,构思了多久?动笔前写过一些中短篇小说吗?

杨好:没有进行过中短篇小说的训练,整部小说的构思基本是在脑海中进行的,但整部小说是一气呵成写完的。写之前想过小说的结构,因为对我来说小说的结构很重要。而正儿八经的构思可能更多还是发生在电影学院,那时候要完成剧本写作。我毕业写的剧本是一个黑色电影,毕业论文也与黑色电影有关,所以《黑色小说》的构思其实一直存在。一个写作者所能掌控的文学题材的类型其实是有限的,我可能从一开始就选定了这个方向,它或许可以承载我更多的思考和表达。构思《黑色小说》时,我一直就在想要写一部当代的作品,写一部我能掌控的作品,一部往内走的作品,虽然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往往很模糊。

李英俊:小说的两个主人公的命名,一个叫M,一个叫W,很容易让人想到M意味着man,W意味着woman。为什么不取一个中文名字或者外文名字?以字母代替是不是一种折中的方式?有什么独特的含义吗?

杨好:我其实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小说出版后,别人看完才提醒我:M是man,W是woman。我当时的想法其实是这样的:既不设定它是中文名字,也不设定它是外文名字,而仅仅把它当作符号。整部小说本质上其实是一部寓言,既然是寓言,我就想用两个符号作为主人公的名字,在英文里挑了两个互为镜像的符号,M与W就是一对互为镜像的符号。特别巧妙的是,我安排的M应该是男孩,因为他更有主动性,而W在整部小说中其实是M的一个投射或者想象,M与W其实是互为补充的,所以就以这样一种结构将两个人物用符号并列到一起。

李英俊:小说中有一些词组很有代表性,或者并列,或者互补,比如:真实与虚构,现实与想象,抵抗与缄默,倾听与旁观,亲密与脱离,世俗与身份,陌生与熟悉,等等。不管是从小说人物塑造的角度,还是从你作为一个叙述者“切入”小说这个角度,都在与这个世界对抗。小说人物M最终“出走”,W最终“走进了冰冷的海水里”,两个主人公与世界对抗或者“较劲儿”的这种方式与结局,是由于内心的绝望,还是解脱进而完成了某种救赎?

杨好:这两个人物最终没有解脱,因为他们是两个有问题的人。我的主人公其实不是英雄,他们既战胜不了世界,也战胜不了自己,他们最终还是在挣扎,因为他们挣扎,所以他们才选择了这种方式。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在逃避。“较劲儿”这个词特别对,M与W所有的问题其实都来源于与这个世界的“较劲儿”,而且,他们不仅跟世界“较劲儿”,也一直在跟自己“较劲儿”,从这个角度看,也可以把W看成是M的一个映射,因为有很多“较劲儿”在M身上不能完全写,那就放在W身上来完成,想象M如果成为一个女性,他跟这个世界的“较劲儿”肯定不一样。我觉得现在好多年轻人也在跟世界“较劲儿”,这些“较劲儿”有好有坏,所有的这些都是中性的。而M与W这两个人物,其实也是中性的,我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他们就是我塑造的人物,没有性别,没有国籍,没有文化差异,没有“社会”“历史”附加在他们身上的东西,他们只是两个纯粹的人,只不过有了问题,从而在寻求答案和救赎。

文学就是要写真实的状态

李英俊:M是一个特别敏感、孤独,甚至有些封闭的男孩,这似乎和家庭环境有关,更准确地讲,和M与父母的关系有关,小说中这样描述,“M从来没有和父亲表态说自己将来要做一个医生”“M和母亲更是淡于交流”“M的父母也不信任任何艺术,或者文学”,但是,M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M与父母的关系似乎陷入一种“断裂”或“隔绝”的状态。就人物关系而言,选取这样一种角度切入,和家庭环境有关吗?

杨好:其实M与我恰恰相反,因为我从小到大和我父亲一直在交流文学。恰恰是我与父亲能交流文学的这种特殊性,让我从小到大都觉得,原来我在我的家庭环境中并不是孤独的,我也并不像M。其实写作这部长篇我做了很多准备,我从十几岁就习惯性地观察别人的生活,观察别人怎么做,观察别人与社会的关系,我发现身边但凡是爱好文艺的朋友或者同学,他们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并不像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这种现象尤其在电影学院更为明显。以普遍问题的角度去看,写作的孩子或者想要在文艺方面做出一些事情的孩子,其实他们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是非常“隔绝”的,他们没有办法跟父母说“我想成为作家,我想成为艺术家”。就亲情关系淡漠这一点,我觉得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包括也发生在我身上;不仅发生在中国人身上,也发生在外国人身上。而且,更年轻一代人与他们的父辈的关系跟我与父辈的关系也渐渐不同了,我与父辈还是那种“大家庭”的关系,在更年轻一代人的身上,这种“大家庭”关系会越来越淡。原来存在的“大家庭”关系如果仍然出现在当下的文学作品里,是有些奇怪的,因为这不是一种真实的状态,而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在我看来,文学不能写理想的状态,文学就是要写真实的状态,所以,人物关系哪怕看起来好像不近人情、冷漠自私,可我还是想把这种真实的现象写出来。

李英俊:在上半部分结束时,当M离开贝德福德街的住所,“坐地铁来到莱斯特广场唐人街里唯一的一家中药店”。整部小说充满了西方元素,在这里突然出现了“中药店”。在这个细节处理上,为什么会想到“中药店”?M与“中药店”是怎么相遇的?

杨好:这个细节是发生在M父亲的朋友C叔叔出事以后。其实,从小说整体架构来看,M与W一直处于一种飘浮状态,虽然说真正的鬼魂是那个17世纪的汉密尔顿,其实M自己也像一个鬼魂,他飘浮在旅游的城市,飘浮在所有的街道上,与周围的任何事物都不发生太深的关联,即使M与那个女孩发生过一段爱情,而W与她上司有一些联系,但都不深入。M与W其实都没想过要去了解任何一个人,是因为他们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觉得自己终究是伦敦的过客,而他们在万里之外的北京或者自己的家乡又找不到归属感。这时候M在伦敦寻找出现的中文字眼儿可能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我就想到了“中药店”。因为这是一个虚假的假象,在一个全英文的社会里突然找到中国传统的“中药店”,其实就是一种非常虚假的亲情关系。

文学的“实验性”与作家的责任感

李英俊:《黑色小说》里充满了大量的哲理化议论式句子,小说里也提到了很多西方作家,卡夫卡、狄更斯、加缪、莎士比亚、弗吉尼亚·伍尔夫、鲁德亚德·吉卜林、品钦等等。西方文学艺术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

杨好:我觉得是一个习惯,和家庭环境有关系。我从小到大看了父亲的很多书,西方文学塑造了我的思维方式。我看的也比较早,原来是看一些经典作家作品,比如雨果、巴尔扎克、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后来随着自己阅读的积累,我发现自己更喜欢的是加缪、卡夫卡、品钦等,他们的文学观让我觉得文学就不应该是简单的故事,文学就应该做得更加“实验”一些。所以写《黑色小说》时,对我来说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文学是什么。电影的学习也为我带来很大震动,我发现,在电影或者网剧里,包括一些游戏,故事的整体设计、叙述、细节处理都非常好。故事很好看,而且很完整,这种完整程度包括人物之间的紧张程度,有可能比一部文学作品呈现得还要好。文学不能再重复“说书”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学能干些什么?文学的实验性还是电影、网剧这些无法取代的,而文学无法被任何东西剥夺的一点恰恰就是作者在里面的观点。

李英俊:作为读者,其实一直期待M能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正如你在小说开头预设的那样——他曾非常固执地想过,认为那本小说将会如一颗行星撞击另一颗行星、撞击人类文明,而他,将是这一奇迹的创造者,他的名字将不朽。到小说上半部分结束时,M还是没有写下一个字。

杨好:其实恰恰是因为M说了这样的话,他才写不出一个字。我觉得,M对于文学的态度其实代表了一个写作者的绝望,有时候写作者想创造出一部不朽的作品,但这种不朽往往会成为他自己写作的障碍。其实,我在这里隐喻了一个元文学的概念。M与W是一组被抽离的人物,他们的“黑色”也好,“谋杀”也好,全都发生在形而上的范围或层面。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M,同样也包括W,不需要有文字,他们只是符号。

李英俊:小说中有一句话“不行动,文学就瘫痪”,你在后记中又提到了这句话。这句话有什么特殊含义吗?如何理解“行动”?

杨好:“不行动,文学就瘫痪”其实有一种间离的语境,因为小说中出现的“不行动,文学就瘫痪”与后记中的“不行动,文学就瘫痪”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我故意塑造的M其实是一个偏文艺化的青年,他是一个把文学看得过于崇高的人。我在《细读文艺复兴》中写下一句话“文艺复兴既不神圣,也不世俗”,我想把这句话同样用在文学上,其实文学也是这样,既不神圣,也不世俗。我们有时候把文学看得过于神圣或者世俗,其实文学一直就“在场”,它就在那儿。在后记中,“不行动,文学就瘫痪”是说给我自己的,对我自己是一个提醒,因为动笔前我会想很多,而思考有时候会成为行动的绊脚石。我在青春期的时候就产生过写作的冲动,但一直被压制着。我渐渐发现,我越来越不想动笔是因为我越来越怕我动笔写下后不是一部完美的小说。这个念头其实一直阻碍着我,直到我发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完美不完美,最重要的还是行动,而文学就是行动。(文/李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