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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我活了一辈子,我是一条整鱼 ——朝内166•文学公益讲座第25讲举行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陈泽宇  2019年03月06日11:47

2019年1月,历经8年编校、共计400余万字的《汪曾祺全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全集收入迄今为止发现的汪曾祺全部文学作品以及书信、题跋等日常文书,共计12卷。借全集出版之机,3月2日下午,汪曾祺之子汪朗、学者杨早与《汪曾祺全集》责任编辑郭娟做客人文社“朝内166•文学公益讲座”,和读者一道怀念汪曾祺的趣闻轶事与创作点滴。

“以后我可是要进文学史的”

汪朗说,父亲和家人的关系很好,面对几个子女也没有做父亲的架子,往往更像朋友。汪朗和妹妹知道父亲的小说写得不错,但时常拿老爸开玩笑,装出不以为意的样子。有一次汪曾祺又被孩子们开涮,有点急了,说“你们可要对我好一点,以后我可是要进文学史的”!孩子们反而哈哈大笑,“老头,就你?别做梦了!”

在汪家,汪曾祺曾和子女们说起中国文学中的“大家”与“名家”分别。所谓“大家”,就是“东西写得非常有气势,而且忧国忧民”,所谓“名家”,则是修身养性、著文自得其乐,比如晚明时期的归有光。汪曾祺自认为自己绝无成为大家的可能,但可以做一个名家。起初,汪朗觉得这可能是父亲的谦辞,汪曾祺逝世后,有一次汪朗去林斤澜家中拜访,提起这段关于大家与名家的话,林斤澜听后反问汪朗:“他说他自己是名家,他还说过谁是名家吗?”汪朗一想,好像还真没说过,这才发现即便在谦虚里,也能看到父亲的骄傲。

父子间的玩笑话后来变成了事实,汪曾祺果然进了文学史。近四十年间写就的当代文学史中,多个版本都提到了汪曾祺,但无论是作为教材的文学史写本,还是个性化的史论著作,汪曾祺的文学史位置都有些尴尬。有的将其归入乡土小说,有的则认为汪曾祺是寻根文学或者市井文学的代表,还有论者从语言的角度出发,把汪曾祺划作诗化小说的阵营。好像文学史上哪里都有汪曾祺,但把他完全放到哪儿都不合适。然而,这种独一无二、无法归类的现象,正恰恰说明了汪曾祺是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大作家。

汉堡包VS面包:人道主义的吃货小说家

“……(现在的人们)一面读小说,一面抓起一个芝麻烧饼或者面包(看也不看)送进嘴里,同时思索着生活。”怎么汉堡包就成了面包了?汪曾祺一边读着自己这篇发表在1982年7月1日《光明日报》上的文论《说短》,一边皱起了眉头。

据汪朗介绍,汪曾祺博闻强记,在书刊杂志上了解到了汉堡包这种西式快餐食品,虽然当时汉堡包还没有传入中国,但汪曾祺取其方便快捷之意,旨在说明小说要尽量简洁,以符合现代生活的快节奏。汪曾祺本来对自己的举例很是得意,但发现文章见报时编辑误将“汉堡包”改为“面包”,颇为不满,“老头儿一直嘟嘟囔囔,说巴尔扎克时候吃面包,狄更斯时候也吃面包,再说了,面包不如汉堡包好吃啊”,汪朗与读者们分享上面这段回忆时,仍忍不住哈哈大笑。此后,《说短》一文收录进《晚翠文谈》出版,汪曾祺坚决将文中几处“面包”都改回了“汉堡包”。

杨早笑谈,在汪曾祺的书信中也有他不爱吃面包的旁证。在信中,汪曾祺曾与友人谈到随笔式的文章通顺流畅,但有些评论文章骄矜做作,“硬得像一块陈面包,我的牙不好,实在咬不动——至少咬起来很累”。可见,汪曾祺对面包的“痛恨”,不是一时起意。

不过,要真是说到吃,估计作家里敢跟汪曾祺匹敌的人少之又少,儿子汪朗也被熏陶成了美食家。汪曾祺说,自己最关心的就是底层人民在吃什么、想什么。倘若历数汪曾祺笔下那些有名的食物,高邮的鸭蛋自是不在话下,除此以外,他还在不同文章中写过火腿月饼、破酥包子、玉米粑粑、拌萝卜丝、豆瓣肘子、香蕈水饺等美食。杨早认为,食物的背后是乡风土俗,风俗背后是人物的灵魂,美食的色香味构成了汪曾祺小说的完整性,小说中时而显现出的悲悯情怀,体现出一个人道主义者的理想世界。

气氛即人物,杨汝絅这样读汪派小说

杨早的三叔祖杨汝絅,是汪曾祺的表弟,他们一同在高邮长大,直到30年代末才分别。汪曾祺远赴云南西南联大求学,师从沈从文先生学习小说创作,杨汝絅则随在国民政府任职的父亲去了重庆,而后两人各自流离,直到1980年才恢复联系。三十余年间,杨汝絅对汪曾祺的作品始终有所关注,甚至八十年代,汪曾祺忘记了自己早年的部分作品,杨汝絅却如数家珍。

在一次通信中,杨汝絅写道,“气氛即人物,可以说是读你小说的一把钥匙”。“气氛即人物”,语出汪曾祺为自己短篇小说集作的序言,“我以为气氛即人物,一篇小说要在字里行间都浸透人物,作品的风格就是人物的性格”。汪曾祺年轻时曾想打破小说、散文与诗歌的界限,他认为故事性太强反而不是小说,小说应该是一种人物素描,而散文则不直接写人物,是用气氛来浸透人物的性格、心理和活动。

杨早结合文学史的脉络,对“气氛即人物”做出了解读。“中国的新文学发展到1940年代,其实已经出现了巨大的不均衡,小说看上去最繁盛,但实际上是沙滩上的大楼一样,并不稳固。经过30年代革命风潮、现代风潮的洗礼之后,真正打动人心的还是故事。”杨早说,在当时张恨水的作品长盛不衰,还珠楼主风行一时,解放区出现“赵树理方向”,张爱玲回溯传统章回小说寻求借鉴,这些现象的背后都表明中国的读者对于故事和情节的强烈诉求,也体现了五四以来国人对文学西化的不适应。郁达夫就曾说,中国现代的小说不是中国小说,是“欧洲小说的一个分支”。汪曾祺等一批优秀作家在1940年代面对小说困境,力求突破,他们笔下不约而同地出现了诗化或者是散文化的倾向,除汪曾祺外,这一时期还有萧红的《呼兰河传》、沈从文的《长河》等佳作问世。

在杨汝絅看来,汪曾祺小说虽然都很短,但是每一篇都很完整。这种完整体现在每篇小说都写出独特的气氛,气氛让人物变得鲜活,而且连带人物所在的环境一起变得鲜活起来。比如汪曾祺写《异秉》中摆熏烧摊子的王二,身上同时具有三种气味:熏烧摊上的五香味和青蒜味、高邮中药店里的气味、刨旱烟的气味,不同的气味萦绕在同一个人物身上,其实是在写他的经历与性格,“他身上的气味如此复杂,以至于读者没有办法把王二从旧时高邮的小县城的环境里剥离出去”。

在《捡石子儿》一文中,汪曾祺曾对自己有过这样的评述,“我活了一辈子,我是一条整鱼(还是活的),不要把我切成头、尾、中段。”的确,无可替代又自我完整,汪曾祺一直如一条充满生机的大鱼,在文学江湖里自在地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