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忧伤的黑麋鹿
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之后,海男并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留在北京,而是坐着绿皮火车重新回到了云南,她认为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因为在这个地球上,每个人都应该寻找到自己的原生地,就是寻找到我们出生以后喝到的水源,以及滋养我们生命成长的神秘元素。“我去了很多地方,仍然觉得我的灵魂应该重新潜回到这西南之隅——这里有我无法割舍的自然山川,更重要的是有我的灵魂上升之地。”她说,坚持是需要爱的,只有深深地融入身体中的爱会将写作推向远方。
海男,原名苏丽华,女性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19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诗歌、散文、小说、绘画等领域多有建树,主要作品有《疯狂的石榴树》《虚构的玫瑰》《蝴蝶是怎样变成标本的》《请男人干杯》《只爱陌生人》《花纹》《男人传》《女人传》《从亲密到诱惑》《女逃犯》《县城》《红粉者说》《妖娆罪》《我们都是泥做的》《裸露》《边疆灵魂书》《梦书:西南联大》等八十余部。诗集《忧伤的黑麋鹿》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
□本期对谈嘉宾 海男
青年报特约访谈人 海慧
1 云南有我无法割舍的自然山川,更重要的是有我的灵魂上升之地。
海慧:谈谈你的写作之渊源吧,我知道你从滇西小镇就开始热爱上文字了。
海男:是的,童年的经验非常重要。我们的童年没有幼儿园,在滇西小镇,我们随做农艺师的母亲开始了生活。那座坝子叫三川坝,是明洪武年间,从中原江南来到云南的移民和将士开耕而出的。三川坝或许是我记忆深处地球上最美的一片版图。田野上有错落有序的沟渠灌溉着农田,天空中飞舞着蜻蜓蝴蝶,更高处有拍击翅膀的雀鸟,我们就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去自然中追赶蝴蝶,仰头看着小鸟们的翅膀轻盈而自由地飞翔。这个属于儿时大自然的摇篮,相比一座现代的幼儿园更能滋养我的心性。直到如今,我仍能感觉到我赤脚穿过田野上小河时的水声。不错,那个时代,一切都是贫乏的,尽管如此,我们所有的生存却是干净而芬芳的,在任何一条沟渠中都可以看到鱼群在嬉戏,凡有屋檐的地方必有小鸟的巢穴,土地上生长着庄稼,我们跟着母亲手里捏着票据去排队买粮食买猪肉买红糖买盐巴。就是在那个物质贫乏的时代里,很幸运的是我们寻找到了自然的乐园,同时还寻找到了书籍,正是阅读让我发现了语言的早期魔力。
海慧:在那样一个贫瘠的年代你是怎样找到书籍来读的?
海男:有一天我突然在小哥哥居住的小阁楼里发现了一纸箱的书,那纸箱应该是装茶叶的,有一种淡雅的茶香使我弯下腰,我将手伸到床下边,奇迹发生了。纸箱外面有一层灰,被我从床底下拖出来,解开了外面的绳索,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书来到了我眼帘下,就像我的灵魂来到了我面前。
海慧:发现书籍给你的成长带来了什么?
海男:是的,成长是一个巨大的问题,就像生活是一个问题一样。打开纸箱后,一种从书页中散发的味道扑面而来,很显然,纸箱中的书已不再是新书,因而没有纸质的芬芳,扑面而来的书籍味就像沉醇了很长时间的酒,我从纸箱中取出了《金蔷薇》《小城春秋》《野火春风斗古城》,天啊,我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失。之后,在我的书包中就有了书的位置,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在初一,上数学课时,我竟然在看小说,被那一本本留下很多陌生人指纹的书牵引到了另一个世界,于是,在煤油灯下(那个年代常停电)我开始了贪婪的阅读。它改变了我的视觉,以往,家门口台阶下的紫薇和石榴树,仅仅是两棵树而已,而当我开始阅读以后,我看到了两棵树不同的语言,多年以后,这两棵不同色彩的树木成为我小说中的风景,诗歌中的回忆。
海慧:回忆一下你写作的故事吧!
海男:我的写作是从滇西县城永胜开始的。很多人问我为什么喜欢上写作?是的,这当然是另一个问题,我们生命中总有众多的问题与我们相互纠缠,而写作相比其他问题要更充满美意。我写作开始于一个笔记本——从初中开始,我就喜欢上了笔记本,那时候只有单色调的,封面是纯黑色的,在永胜县城的百货公司就可以买到。我最初是用笔记本来抄写读书中的好词语,抄写很重要,它终于使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在笔记本上写上从内心喷涌而出的词语,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在我十七岁的一个春天,窗外飘着雨丝,仿佛是织物中荡起的音韵,我就这样打开笔记本,写上了我内心的文字。
海慧:你的写作从永胜县城开始,这是你初期写作的背景,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背景意味着什么?
海男:永胜县城的背景中有当时的电影院和民主广场,古老的街头巷尾飘逸着芸芸众生之气息。我的青春就是在这座县城度过的,那时候我和青春的伙伴们最大的娱乐就是去电影院看电影,请租住在巷道中的上海裁缝缝制时尚的衣装,搭乘波兰大货车去省城昆明,听邓丽君的歌曲,等等。还有就是参加别人的婚礼,同时也经历着我青春期的迷茫,这些生活我曾经写在长篇小说《县城》中。背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就是你存在和他人存在着的舞台,我们的人生叙事就是从舞台上开始的。永胜县城是我青春时间中一座非常魔幻的舞台,它给了我写作的磁场,从这里我开始了解世界的生与死,人生的无常。
海慧:我们曾结伴走过黄河,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属于青春的轶事,只有青春才可能诞生去走黄河的故事。
海男:是的,唯有青春使我们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哲理。那一年我二十四岁,你十九岁,我们背上了沉重的旅行包,里边有指南针、药品、笔记本、牛仔裤,我们在昆明乘上了一辆西去的列车。说实话,我喜欢青春记忆中的绿皮火车,它们很缓慢,坐在窗口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世界的风景缓慢地掠过,我们乘火车来到了青海,之后,又乘淘金人的大货车驰过了茫茫无际的四月的荒野,来到了黄河源头的巴颜喀拉山下,看到了比眼泪更干净的黄河源头的圣水。这次长旅历经一年,使我们饱经了一条大河流经处的时间之谜。我们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从青春的藩篱荒野深处走过来的。
海慧:谈谈时间吧!我知道你是最爱时间的……倘若追究时间,你愿意回过头去,从时间的哪一段开始叙述与写作相关系的记忆?
海男:时间重又回到了永胜县城,这是我生命中不可能忽略的原乡,我最美的青春就是在这座县城所度过的。我就是在这座县城开始了读书或写作——这条道路从开始就是模糊的,我执迷于模糊这个词汇,它其实就是写作中的人生,因为时间与人生息息相关,我们不过是这个辽阔浩荡星球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人生在时间中变幻莫测……它召唤着我,仿佛我站在永胜县城的电影院门口,手指捏着一张电影票……由于等待,我的指尖很潮湿,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的永胜县城的电影院门口,用我青春中的十八岁,是在等待谁?于是,很多人在那个飘着茉莉花香的黄昏开始上着通往电影院的台阶,我看到了手牵手的恋人,那是一种单纯的幸福,我同时也看到了一对对同床异梦的中年夫妇……我想,当眼前出现了这些众生相的面孔时,我已经开始了写作。而我手中那张汗淋淋的电影票是虚无的,它并没有等来那个陪同我看电影的人,后来,我独自进了电影院,白色的。幕布上飘忽着日本电影《追捕》的画面……这就是时间的模糊,不可确定的魔力,我就这样开始了写作。
海慧:我知道你从鲁迅文学院研究生班毕业以后就回到了云南,你的很多同学毕业以后留在了北京,我还记得1991年1月的那个黄昏,我和几个朋友去昆明火车站接你的场景,你戴着一顶当时很流行的帽子——颜色是青黛色的,帽子下面是你自然卷曲的略带波浪的卷发,那一年你好像是29岁。火车停下来时,你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刹那间,我突然感觉到了一个辗转不休的灵魂重又回到了原乡。
海男:是的,1991年1月,我又回到了云南,我去了很多地方,仍然觉得我的灵魂应该重新潜回到这西南之隅——这里有我无法割舍的自然山川,更重要的是有我的灵魂上升之地。我是乘绿皮的慢火车回来的,而且是坐硬座回来的,当时很贫穷,只能坐硬座。不过,坐硬座可以看窗外的风景,中间会穿过好几个省份的版图,窗外有不断变幻中的风景,我觉得乘过去慢版的绿皮火车,每个人都像是电影中的人物,又像是翻开一部长篇小说跟随叙事往下走……火车将我重又载回了云南,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因为在这个地球上,每个人都应该寻找到自己的原生地,就是寻找到我们出生以后喝到的水源,母亲的腹地,滋养我们生命成长的神秘元素。
2 写作者享受着孤独和寂寞的小船,它载着你的满腹波涛去往黑暗和明亮之地。
海慧:你曾沿着云南的版图漫游,实际上是以个人的方式在行走,你喜欢云南版图中变幻无穷的海拔,在你的笔下,海拔像一层层向上升起的阶梯,非常魔幻,给我们讲讲你笔下自然世界中的几个特定海拔中展现的世界吧!
海男:从香格里拉通往梅里雪山的路上,是在海拔的变幻中前行的,常识告诉我们说,海拔高的地方必然寒冷,而海拔低的地方气候温热。当奔子栏小镇一出现在江岸时,我们便拉开了车门,一阵热浪涌来……我喜欢奔子栏小镇,每次去德钦朝拜梅里雪山,都要在奔子栏吃午饭。谈到美食,云南每个县镇都有你想象不到的美食在等待着你。云南美食中最诱人的无疑是野生植物做成的菜肴,那些绿得像琼浆的,红得像鲜血的,紫得像忧郁的,黑得像烈炭的菜肴,一旦来到你面前,必然会使你的味蕾激荡不息。在奔子栏小镇吃午饭,可以注视奔腾而下的江水……午饭后继续往前走,海拔渐次上升,只要打开车窗,就可以感受到从公路两边的树林中飘忽而来的寒气,这条路亦是世间最美的路之一,不同的色块闪烁在高低不平的山坡上,随同寒冷降临,白马雪山出现在眼前,我们将车停在路边,漫无尽头的野生灌木丛早已被冰雪覆盖……再继续往前走就看见峡谷中的德钦县城……这座城远远看去晶莹剔透,就像一串巨大的佛珠,无论是多么疲惫之心,突然会安顿下来。之后,我们下榻于酒店后,最为重要的是沿着县城的街道行走,去找一家有酥油茶的小饭馆。几个人聚拢在小饭馆的四方桌前。终于,一把银饰的壶中散发着酥油茶的香味……这当然是久违的味道,生命中在不同的偶遇中总会与久违的味道再次相遇。第二天,天未亮,我们已来到梅里雪山脚下,所有到此朝圣者手执香烛,心怀祈愿,朝上仰望着梅里雪山,它是海拔深处变幻无穷的圣境,如果幸运,梅里雪山会在我们的祈念中刹那间露出容颜……海拔在云南是一个伟大地理版图中丰富神秘的境遇,海拔中忽儿会出现热浪中的盆地河谷,挂满芭蕉的山坡;海拔中忽儿又会出现令你神秘战栗不息的独龙江大峡谷,那是一座极少数人可以抵达的绝境,如果这一生可以去领略独龙江碧蓝色的江水,你的一生都会拥有从梦乡涌来的神咒。云南海拔中变幻着苍山洱海、哀牢山、元阳梯田、碧色寨、玉龙雪山、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鸡足山、博南山古道、抚仙湖、滇越铁路……数之不尽人文地理的原乡,我曾一次次地漫游在这些神用符咒编织的地址中,行走云南,让我深感个体生命的渺茫,感恩宇宙之间人类创造了如此古老的历史画卷。
海慧:谈谈作家的孤独和寂寞吧!我知道你是一个善于沉浸在孤独和寂寞中的写作者,培植自己的孤独和寂寞同样需要一种能力,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尝试到写作中的孤独和寂寞,又是以什么样的力量延续了写作中的孤独和寂寞?
海男: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就迎来了作为生命个体的最为漫长的孤独。当一团肉身落在尘埃之中时,你将面临着成长,凡是生命都难以脱离成长的要素。成长意味着摆脱母体,我曾无数次看见过屋檐、苇草、树篱中央的鸟巢,并用时间观察鸟巢中幼雏们的状态,一只只幼雏开始移动着身体,移动或爬行都很重要;那些幼鸟开始仰起头来接受母亲带来的食物,食物也很重要。之后,是长出羽毛的过程,它们一边长羽毛一边在鸟巢中嬉戏,开始商议何日飞行……人之生命跟幼鸟完全一样,只不过,人的成长期更为漫长,几乎充斥了人的一生。
就写作而言,从我开始写作的第一天开始,就感觉到需要安静。那时候,我在永胜县城,住在单位的宿舍里,窗户外就是走道。每当心底升起一种隐隐约约的想写作的念头,我就会拉上窗帘,我感觉到拉上窗帘的声音时,内心获得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安静……在这安静中,我似乎等待着一个词语的召唤,是的,仿佛一只鸟在鸟巢中等待着一朵云的召唤……写作是孤独的,它首先是一个人的活动,而且必须由一个人独立完成。拉上窗布,世界暂时被隔离了,写作者所建立的小世界里,那个用语言搭建的层层结构开始隐形而上升,这时候,写作者享受着孤独和寂寞所载来的一艘小船,它正载着你的满腹波涛去往黑暗和明亮之地,去往世界上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一个真正的写作者,从一开始使用语言时,就已经在悄无声息地培植着自己承受孤独和寂寞的能力。正是这种能力延续着写作中的明天。
海慧:弗吉尼亚·任尔芙说,一个女人如果要写作的话,必须要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能跟我们谈谈一个女人在写作中关于房间的话题吗?
海男:写作中的房间,是我此生呆得最多的地方,它消耗着我的年华和光阴,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写作,这无限渺茫的一生,我到底会去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不,我来到这世间就应该是写作的,当我幼年时在滇西的盆地上追逐着蜻蜓和蝴蝶,我就已经开始在搜寻语言了,我一边跑一边喜悦地仰起头来,那时候词语就已经来到了我内心,并猛力地撞击着我的心扉,只不过那时候我还没有学会用笔记录而已。对我而言,记录是一件始终要发生的事情……我是幸运的,从十七岁开始写作,就拥有了一间独立的房间,我十六岁工作于永胜县水电局做打字员,用一台八十年代的老式打字机,为水电局打水电设计书,后来,因写作又调到了县文化馆,又有了文化馆分的一间单身房间——我在里面写作读书,直到有一天乘着绿皮火车到了北京鲁迅文学院,同中国最优秀的小说家迟子建同屋,我们背对背写作……在一间小屋中生活了近三年时间,除了听课就是写作……房间很重要,从鲁院毕业来到昆明,我曾在莲花池畔租过房间写作,那是一片九十年代的出租房区域,无数的外省人操着不同嗓音租住在这片城郊接合部,有些人在此开始小商业活动,有些人为了逃避计划生育在此超生孩子。而我,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对于我来说是为了写作。一个作家如果此生没有租住过房屋来写作的话,就不会滋生对于房屋的幻想力……在嘈杂的出租屋中,你不仅接触了一个平凡的芸芸众生的世界,你看见了他们的生存状态和复杂的人性结构,同时也开始向往着一间更安静的房间……我对房屋非常执迷。到乡村时,我会幻想在一座古老的土坯屋阁楼上写作,我要透过木格子窗户仰望着星宿写作,我要倾听着家禽们的叫声、嗅着玉米生长的味和牛羊粪的味写作;抵达小镇时,每一次都想驻足而留下,我喜欢云南的每一座从荒僻遥远中伸及眼前的小镇,它跟县城保持着不远的距离,离乡村又很近,离省城就很远——远,我一直想远离省城,去找一座小镇筑建小小的藏书阁,拥有自己的写作画室……写作者之所以要有独立的房间,这是因为这房间足以装下我们身体中的语词和孤独忧伤……
海慧:你写小说、散文、诗歌已经多年,在几种写作中你是怎样划分写作特性的?
海男:小说,是叙事,我执迷于小说中的叙事已经很久。小说更能显示时间的属性,小说揭示的是故事中的人生,从写下第一行小说时,有一个未知的故事将揭开帷幕。小说,可以穿越时空,很多时刻写作者就是游起千万层波浪,又将波浪化为潮汐推向岸边的人。散文,是什么?我是在写小说以后开始写散文的,在许多伟大作家的作品中小说中有散文诗歌的特性,如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中,就有大量的散文片断,又有许多诗性的语言,也就是说精典而永恒的作品是将三者结为一体的。对我而言,写诗歌更能追逐到我生命的灵魂,在漫无边际的黑暗深处,我们的个体只是附属在黑暗中的影幻,它仿佛麦浪之上的一束束星光,显得虚无而遥远。
3 坚持是需要爱的,只有深深地融入身体中的爱会将写作推向远方。
海慧:是什么力量使你将写作从十七岁延续到了今天?很多人在青春期的时代会喜欢上文学,但后来随同时间的变化就放弃了文学。
海男:青春时代喜欢文学后来又放弃文学都很正常,因为文学写作只是极少数人可以做的事情。我起初只是偶尔写作,就像很多人在青春期一样,会凭着激情热爱上文学,但仅凭青春期的激情荡漾,是很容易凋零的。真正的写作是一种源自生命的需要,就像你口渴时对于水的期待,你走在沙漠中对于绿洲的渴望,等等。当我将写作持续进行下去时,它慢慢就成为了我的生活方式。坚持是需要爱的,只有深深地融入身体中的那种热爱会将写作推向远方。
海慧:几年前你开始了绘画,也可以称之为跨界,你的画室坐落在原西南联大的校址。2017年6月你在云南省图书馆举办了一次《色域与抵达》的个人画展,共展出了130幅作品。你还画了两百多幅钢笔画作,你的钢笔画也非常迷人,每幅画下面都配上了诗歌……你是在何种境遇中开始绘画的,因为之前你并没有真正地学过绘画,一个从未学会绘画的人,初次开始绘画时,需要什么样的机缘?
海男:虽然年轻时代,我身边有许多绘画的朋友,但我与他们交往时并没有滋生过绘画的念头。尽管如此,一个关于绘画的梦从青春期就已经埋下了,它在我隐秘的血管中暗自穿越着,直到有一天,我走到一家订制画框的店里,里面有各种颜料,大小不等的布面画框,就这样我为自己订下了40个画框。之后,又将画框带回了家。那是2013年的黄昏,我在闻一多先生遇难的路上跌了一跤就骨折了。那是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一个无助疗伤的冬天,就这样我开始了绘画。那段时间,每晚梦见的都是色彩,明媚而又灿烂的色彩几乎覆盖了我的整个梦境……之后,绘画便来到了我的现实生活中,就像我当年写作一样,只要我来到画室,总有一种魔力在吸引着我,有时候我会在画室呆上整整一天,中午就吃点面包,我画原始森林、怒放中的向日葵、池塘、山冈、蝴蝶……我色彩中的世界来自云南的自然景观,正是它们教会了我色彩。如今,我又开始喜欢上了黑白钢笔画……总之,除了写作之外,我又有了另一个小宇宙,我同画布上那些精灵般有形或无形的世界生活在一起的时光忧伤而又饱含着喜悦。
神牵引着我的手正在往一片迷途中走去,我知道,写作绘画都是孤独和虚无者所热爱的劳动,我愿意继续往前走,色欲与抵达都是艰难的,但我仍在往前走。
海慧:这两年,除写了众多的诗歌,你又写了一部中国远征军在缅北战役中的长篇《野人山》,能谈谈这部长篇的写作吗?
海男:我想写这部书已经有太长时间,我曾一次次地往返于从滇西到缅北战场的路……我曾无数次地与来自缅北战场的仍然活在世间的为数不多的老兵相遇……这渺茫的宇宙间,唯有心灵可以隐蔽也可以呈现,手眼鼻耳唇都在时间中历经着寒冷的历炼。虽然我们正在逐渐地丧失着记录的潜能,无数高端的科技和文明正在悄无声息中剥离了我们的记忆和缅怀的深情,但我仍坚信语言是这个世界上记录历史传奇和神话的一种魔杖。正是它的存在,让我终于开始面对野人山的原始森林,开始了艰难中的饱含泪水的记录。
生命因其渺茫从而获得了大海以上的陆地,因为有触觉眼眸幻影,从而与万灵所厮守,并与自己的躯体朝夕相处,介于两者之间的神秘关系,心灵获得了光阴的馈赠。
我想写这本书已经有太长时间……它捆绑着我。记录在今天显得如此珍贵,若干世纪以后,钢笔、纸质、墨水将像剪裁术、犁铧、村庄尽头的森林,海拔深处的天鹅逐次地消失于人类创造的每一轮回的泡沫之中,或许有一天,地球人终将迁往另一星球居住……然而,时间不可能会改变我们大脑的植物神经的漫游,也不可能改变从肉身中产生的触觉区域,以及对疼痛饥饿的体验……更不能割舍并改变称之为灵魂的那种东西,它始终会潜伏在我们体内并携带我们的生命,朝着时间之书的彷徨和巨雾弥漫中走去……
很多次,我拜谒着山冈上的一座座墓地,我拜谒着来自博物馆里的战争遗物,同时我也去看候生活在民间的一个个老兵……我移动着笔触,仿佛移动着来自野人山的天堂或地狱的两种光泽,噢,脆弱,写作中的脆弱,生命中变幻莫测的无尽的种种脆弱,它不仅是一种现代人的疾病,也是一种艺术。因此,我感恩世间有小说的文本存在,因为小说,尤其是一部长篇小说,就是我们的人生里面装满了荒谬、谎言、战乱,以及生与死的轮回、众生的迷途和幻想。
漫长的黑夜过去后,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在小说中,穿越了野人山的昨天以及现在的时间,我们彼此往返的因果之缘中的磨难终将过去,那些培植我们良知和爱的神意,终将我们的生命引入另一个神圣的世界。我曾在野人山消失了生命的踪迹,我同时也获得了新的轮回,因而,生与死是庄严的,也是日常生活为我们所缔造的事件。我们有前世的历史,也有此世的现实生活,还有来世的因果,不管这个世界将发明什么武器,生命的躯体是柔软也是坚韧的,两者的禀性将融为一体,去探索这个星球上不可以被时间所湮灭的爱,只有爱才是永恒的。
我将在这本书中与他们再次相遇,并彼此寻找到失散于时间中的灵魂。简言之,这是一本搜魂之书。
(海慧,诗人,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