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树:来自马来西亚的“异乡人”
近日,马来西亚华文重量级作家黄锦树的小说集《雨》在大陆出版,引发读者的关注。不管在创作领域还是研究领域,黄锦树在当代马华文学(指马来西亚华文文学)的代表性都毋庸置疑。这部《雨》也是黄锦树作品首次以原貌引进大陆。
黄锦树1967年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于1986年赴台湾求学,获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学士、淡江大学中国文学硕士、台湾清华大学中国文学博士学位。1996年迄今于台湾暨南大学中文系任教。
《雨》笔调魔幻
作为批评家的黄锦树向来以文辞尖锐著称。上世纪90年代,他和一众友人积极在台建构马华文学论述,奠定了现今马华文学研究的基石。在小说创作上,他一直立论对抗历史的遗忘,寻觅马华文学的出路。
黄锦树旅居台湾逾三十年,写出多部技巧华丽、关怀深沉的小说,引发台马两地文坛注目,而后《刻背》和《土与火》更是黄锦树小说的登峰造极之作。
近作《雨》写了一个离开故土下南洋的小家庭,栖身并扎根于马来半岛胶林间,四周环伺着凶猛的野兽、怀有异心的外人及徘徊不散的亡灵。伴随着家庭成员突如其来的失踪、离奇的死亡,缓慢而抑郁的步调积累到了某一天,迸发出爆裂性的奇诡突变,暴雨带来的洪水有时通向彼岸,从死神的指掌间他们脱离了现世,旋即变为异物投向下个轮回,不断循环往复。
黄锦树笔调魔幻,刻画细致,读着让人迷失在潮湿溽热的南洋雨林深处中,同那个小家庭一起畏怖惊惧,一起轮回转生。《雨》承接以往几近于失传的“异史”,经营一个幻魅的历史叙事学,以文学的方式使人重新省视过去,扣问未来该何去何从。
黄锦树与他的“胶林书写”
小说《雨》依循黄锦树一贯的“胶林书写”。胶林小镇总是他构思的原始场景:潮湿凝腻、阴鸷凄迷、时泛凶机。
胶林也是马来半岛最主要的地景,一度是比“蕉风椰雨”更为普遍的马来亚风光。数十年来,多少人民赖割胶为生,胶林书写是马华文学“本地风光”的一个长长的脚注。
胶林里长大的黄锦树喜欢与土地接触。他在台湾南投埔里的屋子旁有一小片土地,每天修枝、除草、松土、移花接木……他把赤道的生命移植到埔里,建造一座离散者的“热带雨林”,外来者与当地环境互相排斥,同时又相互滋养,似乎是一个黄锦树文学的隐喻。
《雨》的童年叙事者和橡胶园重新成为核心意象,“对我来说胶林就是个主要的资源,胶林有时候只是个舞台,任何要思考的问题都可以放进去,经验性的材料变得很少。从结构主义的角度来看,故事只有一个,所有的写作就是不断地重写。”
简言之,透过胶林,可以看到马华文学的某个侧面。“对于生长于胶林的孩子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胶林几乎就是世界的全部。”胶园里的热带果树,野生动物,确有不少值得回味的。那风、雨、雾、落叶、橡实、榴连、红毛丹、清水沟、打架鱼、蜂巢、蚁穴,多年来的写作,方方面面黄锦树也几乎都写遍了。他说,“胶林于我就像是土。”
然而,胶林也快没有了。两代人过世殆尽,胶林也即将从南马的地景里消失,那曾是历史的“背景”,但也将被遗忘。
马华文学被忽略的困境
谈及马华文学的处境,黄锦树总是很严谨:“马华文学的挣扎图存相当具有概括性。没有充分的历史化,就不可能有理解。”
十九岁离家赴台迄今三十余年,离散的视野让黄锦树更加直面“马华文学在整个华文小说世界的长期缺席”。他赴台次年政治“解严”,又一年蒋经国逝世。在本土化的巨浪中,马来“侨生”身份的正当性也备受质疑,必然被卷入台湾岛本身族群认同游涡里。
“我们这一批十九岁赴笈台湾留学,之后就留下来工作、定居的大马华裔,年过四十之后,在台湾的日子就长过在马了。而且后者基本上冻结了,但居台的日子还一直累增中。身为写作人,不管住多久,你还是会被归类为‘马华’,即便你努力想脱掉那一身也许略嫌土气的衣裳。”
这些来自马来西亚的“异乡人”大都身负族群的敏感和创伤。在台湾他们始终是外来者,“即便脚板长满根也接不了台湾的地气”。
他最常被问及的问题之一是———为什么不以台湾为背景?为什么不写台湾?怎么还老是写马来西亚?甚至被归类为“怀乡文学”。对此,黄锦树的标准回答是:“我的写作本身就是台湾经验。”
这样意识形态预设的诘问,甚至对他“根本不了解大马现在的处境”的指控时有发生。在黄锦树看来,唯有写作本身,或者说小说的“重新讲述故事”的能力、文本的互文本性,从大叙事中缝隙的颠覆、重写、改写,让他可以发动战役写作,作为一种个人的游击战役。
谈及自己的小说观,黄锦树表示,“对我来说,小说一直不只是小说,不只是讲故事,不只是审美,而是提问。小说不断地提问:对这世界,对文学、历史、国家、民族、语言及我的自身存在,一直到它的动力被耗尽为止。”
近日,黄锦树到北京访问,并接受了南都记者的专访。
访谈
南都:在近作《雨》中,你再次回到童年的胶林场景,它在你的著作 中 占 据 什 么 样 的 地位?
黄锦树:我的小说经常重返胶林,就好比沈从文常重返湘西,鲁迅未曾离开鲁镇。胶林对我而言几乎是马华文学 或 华 人 史 的 本 身 。《雨》(和我在台湾出版的《鱼》)中的大部分作品,原先是作为杨凯麟主持的“字母会”不同字母的“竞写”,以不时违规 的 方 式 。譬 如Lehasard,法语的“偶然”,就被我擅自变换为马来文hujan,雨。雨本身的变 化 又 偷 换 了 其 他 字母,为了小说自身。《雨》是我近年的系列作品之一,并没有特别的地位。那并非久旱后的一场甘霖,而是季风时节的其中一场骤雨。
南都:阅读你的小说 有 一 种 陌 生 化 的 体验,语言具有别样的气质,你对小说中方言和腔调的使用是如何考虑的?
黄锦树:所有中国大 陆 以 外 的 华 文 作 品(譬如李永平,黎紫书)对大陆读者而言应该都会有某种陌生的异趣。与其说是风土的差异,不如说是陌生造成的美感,那源于距离,而非认识。我们阅读北方的作品一样会受到它的陌生意趣吸引。方言是为了 比 较 贴 近 在 地 的 语境。
南都:你认为与其他 中 文 世 界 的 创 作 相比,马来西亚华语文学具有怎样的特色?
黄锦树:更弱势,精品更少,整体而言更没有特色,更苦苦为自身的存在挣扎。许多华文文学是用近乎“残缺”的华语文展现的。
南都:你如何判断当下马华文学在整个华文小说世界的处境?
黄锦树:边缘的边缘,几乎没有位置。如果位置是一个面,迄今个别行动者顶多只能为马华争得一些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