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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淡宁:“吃力不讨好型”的学者
来源:长江日报 | 黄亚婷  2018年04月04日11:21

《城市的精神1: 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修订本)》 [加]贝淡宁 [以] 艾维纳著 吴万伟 译 重庆出版集团·重庆出版社

《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 [加]贝淡宁 [以]艾维纳 主编 重庆出版社

贝淡宁

2017年底,贝淡宁(Daniel A.Bell)和艾维纳·德夏里特(Avner De-Shalit)共著新作《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2018年初,《城市的精神1:全球化时代,城市何以安顿我们》也修订再版。以此为契机,3月31日,长江日报“读+”周刊电话专访了这位国际知名哲学家、社会学家。

“吃力不讨好型”的学者

加拿大学者贝淡宁,是第一个在中央党校开讲座的外国学者。那是2005年,彼时,讲座主题划定为“怎样学习英语”。对于母语为英语的知识分子来说,这个话题,总归都能讲解一二;然而,贝淡宁并不是一个语言学家,拥有牛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曾任斯坦福大学、普林斯顿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以及希伯来大学研究员的他,政治哲学才是专攻术业。

1996年开始,贝淡宁任香港大学哲学系副教授;2004年,他来到北京,在清华大学任哲学系与苏世民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讲授政治理论;2017年,他又赴山东大学任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院长。在中国工作生活的二十余年,贝淡宁谈论的话题,不再只有教人学习语言,他的社群主义、政治哲学研究,开展得很是顺利。甚至于,他在中国收获了理论上的突破,写作了包括《城市的精神》《中国新儒家》《超越自由民主》《东方遭遇西方》《社群主义及其批评者》等著述。贝淡宁研究中国的儒学后认为,儒家思想所提倡的政治制度,正是他认为最理想的政治制度,他为此写出了《贤能政治》等著作。

一个来自西方的学者,在国际上谈论中国模式如何优越,贝淡宁遭遇了当然的排挤。西方一些人认为他“被蛊惑”“被蒙蔽”。《城市的精神1》《贤能政治》的译者、武汉科技大学教授吴万伟,曾说贝淡宁是西方学者研究中国里的“吃力不讨好型”。

但争议,从来不能让一个独立的学者停下脚步。贝淡宁仍坚持他在中国的研究,在采访中,他表示,目前他仍在研究儒家思想,以及思考“谁是中国人”的问题。

力求探寻世界城市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内核

电话采访时,贝淡宁说着流利的中文,尽管在有些词句的运用上,他不及母语为中文的中国人流畅,他会偶尔停顿下来思考片刻再表达,但对于中文的掌握,贝淡宁已然熟练。

贝淡宁拥有“中国绿卡”(获得在中国永久居留资格的外国人在中国境内的合法身份证件),娶了相识于牛津大学的中国太太,贝淡宁这个中文名,正是太太宋冰给他取的,取义“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贝淡宁曾公开表示,他并不满足于被叫“中国女婿”,出于对中国文化的深入研究和认可,他希望蓝眼睛、白皮肤的自己,有一天也能被认同是“中国人”。不过,以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等外貌特征为主流的中国人评判标准,太普遍,也太根深蒂固,想要人们广泛改观,并不容易。

包容和认同,不仅是贝淡宁思考的国与国、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也是他为《城市的精神2》选定的主题。关于《城市的精神》系列,贝淡宁和艾维纳力求探寻世界城市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内核。新推出的这本《城市的精神2:包容与认同》,选取了十四个城市,既包括中国的上海、曲阜、青岛、成都,也包括具有全球联系和远大抱负的世界城市如东京、孟买、迪拜等,还有一些特色小城市如普罗旺斯地区艾克斯。这些城市规模上各有不同,却都有独树一帜的身份。书中对“城市的精神”这一议题的思考更加多元化,书中的争议和反思,也启发着读者将“城市的精神”思考更加深入化。

【访谈】

城市精神的核心问题,是城市的居民在讨论和关注什么问题

[武汉印象] 武汉人的性格脾气,只归结于天气说不过去

读+:我们注意到,您的《城市的精神1》《贤能政治》的译者吴万伟是武汉科技大学外语学院的老师,您关注过他和本报所在的城市——武汉吗?在你的印象或者想象里,武汉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对于武汉城市精神的构建,您有什么建言?

贝淡宁:我去过武汉两三次,但我不可以随便谈论武汉的城市精神。因为,我们在谈论一个城市的精神是什么时,会有客观而严谨的方法,需要了解这个城市的历史与文化,需要做实地调查,比如漫步城中,跟不同的老百姓聊天。或许等我有一天写《城市的精神3》时,我会认真研究武汉的城市精神。

现在,我只能从普通人的角度来说一说,我跟译者吴万伟是好朋友,我们一起去武汉大学看过樱花。在武汉也有亲戚和学生,所以,我对武汉还是有一些感情。我目前注意到的是,武汉人说话特别激动,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问朋友他们是不是在吵架,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吵架,而是武汉人的独特说话方式。

读+:武汉人都认为这种泼辣性格跟天气有点关系。

贝淡宁:长沙的气候跟武汉很像,但长沙人的说话方式跟武汉人完全不同,我认为天气或许对塑造武汉人的性格有一定影响,但不是决定性的。但这只是我作为普通人的思考,如果我真要写文章讨论武汉精神,可能会有更严谨的调查。

[城市精神] 它由精英文化和草根文化共同构成

读+:您在《城市的精神1》里很细致地讨论了各个不同城市的城市精神,综合来看,您认为一个城市的城市精神包含哪些主要的要素?这些要素之间的权重又是如何?

贝淡宁:城市精神到底是什么?它听起来很抽象。我认为,它可以跟城市里一些比较具体的东西有关,比如建筑,我们说浪漫是巴黎的城市精神,这当然与巴黎城中那些漂亮的建筑分不开,如果一个城市很不漂亮,它肯定浪漫不起来。当然,建筑只是举例,城市的精神不一定都跟建筑有直接关系,也不一定非这么具体。

归根到底,城市精神的核心问题,是这个城市的居民在讨论和关注什么问题。比如北京,它是中国的政治中心,连出租车司机都爱讨论政治。

读+:您之前提到过中国正在复兴一种精英文化,“精英文化”对城市精神的构建会起到怎样的作用?城市的精神又应该如何平衡“精英文化”和“草根文化”?

贝淡宁:如果精英文化不能影响到老百姓,或者如果老百姓对精英文化一点兴趣也没有,那是不好的现象。城市精神的构成应该是精英和草根共同讨论,是广泛的议题。参与城市精神讨论的人群,不论精英还是草根,都应该能从不同角度各抒己见。

读+:城市也像国家、文明一样,会崛起或者衰落,如您在书中所引的另一本书的书名《城市的生与死》,这些城市的崛起和衰落的趋势跟城市精神有关系吗?

贝淡宁:如果一个城市拥有独特的精神,对这个城市的发展会有好处,反之,如果没有独特的精神,可能这个城市不容易出类拔萃。以餐厅举例,无处不在的麦当劳很难引起人们的独特情感,但如果是一家很独特的饭馆,人们便容易寄托独特的感情。

读+:有的城市能称为伟大,有的却很平淡,城市的伟大和城市精神是怎样的关系,伟大的城市一定有伟大的精神吗?

贝淡宁:伟大的城市到底该如何定义?我认为,伟大不一定是富裕,一个经济高度发达的城市,不一定是伟大的城市,但如果有独特的城市精神,即便经济不发达,也可以是很伟大的城市。我在书中举了山东曲阜的例子,曲阜有3000多年的儒家文化历史,它或许并不富裕,但一直保留着自身的独特精神,将来肯定可以进一步发展。

读+:您还探讨了不同城市的不同气质,气质和精神在中文里是两个不同的含义,城市的气质和城市的精神又有怎样的关系?

贝淡宁:我所说的气质和精神,在英文的表达里对应的都是ethos,spirit,并没有那么严格的区分。我所说的城市精神和气质,不一定是抽象的、一成不变的,它可以不断演变。可能同一个城市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精神。

[新旧碰撞] 逃离“北上广”并不是城市精神的反例

读+:移民是现在每一个大城市都有的现象,新移民的增加,既建构了新的城市精神,也可能解构了旧的城市精神,这两种互为相反的趋势,如何达至平衡?

贝淡宁:这个问题,需要放到每个城市的具体历史中去讨论,有的城市可能会因为新移民而产生新的城市精神,并因此解构旧的城市精神。但这并不一定,比如纽约,不断涌入的移民并没有改变纽约精神,它就是充满野心和抱负,“我爱纽约”的城市口号至今影响深远。

对于移民造成的新旧城市精神碰撞,我认为双方都应该秉持包容心态,城市精神不是固化的。一方面,新移民如果决定在一个城市定居,那么他应该愿意了解这个城市的文化和精神,主动融合,比如我在北京居住了14年,如果我对北京的历史文化和精神完全没兴趣,那只能说我不应该去北京,应该换个城市。另一方面,老居民也应该不断接受新的思想,愿意开放,愿意改变。

读+:您在《城市的精神2》导言中注意到了中国城市化进程中,越来越消弥了差异,许多大城市变得样式相同,毫无多样化可言。在您看来,在大城市的现代化过程中,如何保有自己的独特性,保持彼此不同的城市精神的差异性?

贝淡宁:一些没那么大的城市可能更容易保存自己的城市精神,比如曲阜。但一些很大的城市,比如北京、上海,可能市中心更容易保留独特的城市精神。比如在书中我们所说“包容”这一特性更符合住在阿姆斯特丹中心区域的居民的想法,而住在郊区和城市边缘的人并不是这么想和这么做的。而且,随着我们远离青岛的市中心,理想主义和异国情调这些特性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读+:便捷的交流方式和互联网会让城市精神之间的差异性消失吗?

贝淡宁:不一定。我相信人们都需要归属感,这是普世价值观。这种归属感,很大程度来自他所生活的城市,如果完完全全通过互联网来结交朋友和生活,那的确可能让人们不再关注所在城市的精神;但我认为,目前来看,人们不可能完全脱离他所在的现实地域而只在网络上生活。

读+:您在《城市的精神2》中也说,认同是复杂的,包容是需要时间的。这几年也有很多进入城市的年轻人感到“爱不起”,出现了逃离“北上广”、逃离大城市的现象,如何对待这种“逃离”?它是否是城市精神的反例?

贝淡宁:如果有一些年轻人不喜欢压力太大的城市,不要一天到晚上班就是为了买大房子,他当然可以选择另一种生活节奏,选择在小城市发展,甚至回农村发展。我们探讨城市的精神,并不是说大城市优于小城市,或者城市优于农村。这些不是反例,而是选择。中国这么大的国家,有这么多城市,并不是大城市才有城市精神。

读+:您和艾维纳提出了一个叫“爱城主义”,这是否会造成不同城市之间不理性地排他情绪,或者由此形成城市之间的“鄙视链”?事实上,这种地域之间的彼此调侃从未停止。

贝淡宁: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城市之间不会打仗。比如北京人和上海人可能互不喜欢,但就是因为他们可以保留自己的独特精神,才造成了城市精神的多样性,或许这会导致城市之间形成一定竞争关系,但某种程度而言,竞争也可以促进发展,竞争有助于保留独特性,这未必是坏事。

【文摘】

贝淡宁 艾维纳·德夏里特

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它自己的独特身份

数百年来,一个人的身份由何构成,这个问题一直是学术界研究的课题。心理学家、政治学者、社会学家、哲学家和城市规划专家等学者都这样问过:哪些社会关系构成了一个人的身份,这些社会关系是如何塑造一个人的社会责任感的?

城市似乎也能塑造现代男性与女性的身份。想要经历独特感的愿望似乎深深扎根于人类的天性中。随着对国家依附程度的降低,想要找到补充(或替代),最好是“向下”去城市中找寻,而不是“向上”,把整个世界作为基地。

那么城市如何提供替代呢?它们能否提供独特感,能否提供特别的政治身份?随着大都市成为商业、文化和政治活动的中心,城市当局开始挑战国家所具有的优先和优越的地位,那么城市成为重要的研究区域,或许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相比小镇和乡村生活,大多数关于城市的理论往往会关注是什么使城市生活显得不同:城市允许经济发展和低人均碳排放,城市是创造和创新的场所。“智能”城市或“理想”城市会根据成功矩阵,实现这些优势的最大化。主张城市生活具有综合优势的理论非常重要。然而,很少有理论从规范的观点出发,谈到是什么促使城市与众不同,互有差别,为何城市身份如此重要。因此,我们在第一本书中就这两个问题进行了探讨。我们游走于美洲、欧洲和亚洲这三大洲的不同大城市中,采访了这些城市里的数百位市民,我们了解了关于这些城市的文献和历史,并且得出了两个主要结论。第一,“市民”会感到特别的自豪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生活在独具特色的城市环境中,还因为相对于其他城市,他们所居住的城市是独一无二的。也正是有了这些特点,城市生活才比乡村生活更令人满意。换句话说,他们为他们的城市骄傲。我们称这种骄傲为市民精神。人们若是觉得一座城市与众不同,便会产生这种市民精神;如果一座城市高度推崇全球化,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那么人们是很难感觉到骄傲的,就好像人们不会为了街区上有麦当劳而骄傲。社群意识似乎与对个人自由的追求一样,都深深植根于人类的天性之中,通常都需要依附于一个表现出特性的社区。因此,我们的第二个结论便是,很多当代大都市都具有我们所谓的“特性”或“精神”。所有这些城市都具有独树一帜的身份,对“城市化不可避免带来同质化”的论断发起了挑战。 

原题:我仍在思考“谁是中国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