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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陡峭的悬崖上摸索了很久,才找到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开关——专访作家易小荷
来源:新文化报  |   2018年01月22日13:55

作家易小荷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年1月出版

■编者按

在编辑这期稿子的当天, 编者在微信上刷了一条名为“华文好书2018年第一期入围书目” 的文章, 正好看到易小荷的《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 在列。 这本书读毕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会被触动,作者以她女性的视角捕捉了一些“普通人” 灰暗而悲伤的生命轨迹, 这些生命轨迹的意义何在? 是否拥有灵魂? 本期“封面文章” 正是对作者易小荷的专访———

对话人:易小荷《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作者

王逸人 本报“封面文章”主笔

王逸人:易小荷同学好,首先祝贺新书出版,而且是文学作品的结集出版,易小荷同学以前是最擅长报道篮球的体育记者, 采访姚明和NBA球员的照片,很多人都印象深刻。 没想到你还有一颗搞文学的“女儿心”,《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中的很多篇章看得我还是颇为喟叹的,好了,在对于文学的“景仰”与“心向往之”方面,请你来谈谈。

易小荷:我大概是在小学四年级,也就是10岁左右发表了一篇文章以后,冥冥之中就知道我这辈子应该是属于文字的。后来从小城市到一个大城市,因为找不到合适自己的工作(没有北京户口、高学历、亲友),跌跌撞撞,受过无数挫折,最后因缘际会终于当上了记者,那个时候就像是抓住一根稻草,只要是让我写字,我什么都可以。所以我是因为写字选择了体育,并不是因为体育选择写字。我是一个喜爱用文学手段来写体育的人,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在文学的边缘,抓着她的裙边没放手过。

王逸人: 说实话,“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 这个书名在我心里还是泛起一道涟漪的, 追问灵魂这个事儿最最著名的文学人物是祥林嫂, 她用的是“魂灵”, 但这问题大多数时候是无解的,时至今日你为何又求索它呢? 在这个时代有人张嘴求索灵魂, 好像立刻就自我边缘化了。

易小荷: 其实我原来想要的标题是《深海下满大雪》,也是我之前一篇文章的标题。想要表达的那种状态就是:静谧的广袤无际的深海,雪花一点一滴地融合———那种状态,就像是一个文学的忠实学徒,在暗黑中虔诚地期待哪怕一点即化的白。后来出版社的老师觉得,我书里的十几个人物,就像是一份我的人生清单,会让人看到彷徨,看到迷茫,看到微小人生确凿无疑的爱痛与灵魂。

我前些天在公号“骚客文艺”上写了一篇名为《命中注定》的文章———那一年我们十岁,我们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爸爸拿着一本书晃晃,诱惑似的问我们:这个礼物给谁呢?———那应该是一个玩笑,谁看得懂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呢?只有我迎了过去,迎向了那本契诃夫。

所以,作为一个自私的写作者,我希望或许也会有一个孩子,捧起这本书,被其中的一篇文章触动,未必它会像《佩德罗·巴拉莫》让加西亚马尔克斯文学生命再次迸发,但是命运的吊诡之处就在于,许多路只有回头去望的时候,才能了解到它的深意。

文学一定是有使命的,它必须必然要抵达灵魂某处。就像我从这本书开始,先抵达自己的,再抵达他人的。

王逸人:你的老家是四川自贡,那里以盐和恐龙化石出名, 而且自贡话是四川话里少有的能发出卷舌音的地方,这一点我印象深刻。四川话太有意思了,去年看严歌苓的《芳华》, 里面有一段描写———小郝你不要吃屎的把屙屎的还麻到了(欺负到了)! 看到这句话我就笑着和别人说屙是古语啊, 听到都该双手合十参拜一下, 这样的古语在今天还能有人说有人用, 是很牛逼的一件事件;另外,这句话也能看出四川话的幽默来。好了,我这里想问一下,你们老家自贡话对你的写作可有什么养成?

易小荷: 其实自贡话里还有一些残留的古音,比如说吃肉的那个肉字,自贡是读“ru”,我虽然是在自贡出生长大,但我父母都不是自贡人。所以这一点或多或少影响了我,让我从小感觉到“孤独”和“疏离”也极有可能。

再者,我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一条十字大街,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一条河流叫伏羲河。我在这样的城市长大,我的环境非常单纯,我爸爸是学校的老师,我在学校里面生活,也在学校里面学习。当你是一个在小城青年的时候,你是不知道远方是什么样的。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最远方,成都就是我想象的天的极限了,我真的没有想到有一天走到北京,甚至世界各地任何一个角落。所以当我最初出来的时候,我遇到那么多挫折的时候,是不是有一种小城青年的野蛮的生长力量?就是你要不顾一切的证明自己,你要在这里扎根。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恰不恰当,你是一粒很小的、很微弱的野种子,你要在这个地方扎根就要想尽一切办法,就好像有的时候我们突然看到荒芜的地方怎么长出花一样的感觉。很多年以来,我自己意识不到,但是很有可能我也有“小城青年”那种更需要寻找他者认同的东西。

王逸人:在《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一书中, 我更欣赏的可能是你笔端流淌出的灰暗的调子,有点像重庆的冬天,雾糟糟的、空落落的、终日不见个太阳,感觉时间长了人是会得抑郁症的, 但在美学价值上我是极为看中这种灰暗的,想问一下易小荷同学, 你怎么形成了这样一种调调?

易小荷: 我在这本书里的若干不经意的小地方大概写到过,在我成书的那几年,我一度呆在家里整月不出门,就像蜗牛躲进了壳里。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地方停了下来,一颗硕大金黄色梨子般的太阳正在头上,像是一直对我不离不弃,一丝风都没有,炙热的紫外线烤得就如同行走在沙漠里。有一次快递来了,我坐在屋里接电话说:我不在家,你放门口吧。

这些丑陋乌黑的珠子,有可能串在一起就是那只叫做“社交恐惧症”的怪物,我见过最严重的一位: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乡村小屋里面住了近十年,他的亲生女儿去探望他,得到的答复是:不要指望将来我会有钱留给你,你不要再来看我了。而其后果然,他把自己封闭到去世一周才有人发现,女儿一年后才知道这个消息。

———那个人就是我的外公,我在新书的那篇代表作《世界上那个比我还要难过的人》其实影射的就是他。

还有老人家的亲生女儿,我的亲妈,我见证过许多次,只要有我在,她压根就不会接电话和开门。

那是漫长黑暗的一段时间,在经历过年轻时的辉煌之后,突然的沉寂和不知所措让我沉入海底。前段时间有位记者描述我“一到午夜,灵魂、自我、主体这词汇在她脑海里打转。当易小荷的个人生活处于危机之中,诗歌像叶扁舟朝她移来,把她带到无人的野渡任其独自飘摇。易小荷的诗中充满着颓废的意象,它们空灵但浑身散发着无可奈何的萎靡,在消散中肿胀达到顶峰然后迅速瓦解褪去。”

其实差不多就是这样,我在陡峭的悬崖上摸索了很久,才找到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的开关。

那段时间所有的文字,大概都是在这样的情绪中浸泡出来的,有着偏灰的底色,有着苦苦的挣扎,还有人生微小的隐痛。

王逸人: 你在做体育报道时总会受到“坚持梦想”“百折不挠”“爱拼才会赢”这类东西的影响吧,体育么总要有这些昂扬向上的东西来振奋人; 另一面是《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带出的你的不安、 挫败与惊恐, 像个竖立起羽毛的麻雀,这两者哪个更是你?

易小荷: 我出版过的第一本体育类的书叫做《亲历NBA》,后来许多人都告诉我说影响最深的是一篇我写火箭队吉祥物的“一只眼睛在笑,另外一只眼睛却流着眼泪”。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致力于写“昂扬东西”的体育记者,可能我更多属于美国最有名的《体育画报》那种类型的写作者,我们挖掘的是人性。而这些小径分叉的路,最终总能汇聚到一起的。

王逸人:《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创作状态是怎么样的? 我们都知道创作时心理建设很重要, 有时没有点死磕到底的精神很难完成。

易小荷: 里面的这么多故事其实是前后花了很多年完成的,比如《除非卡夫卡降临》是很多年以前的一个短小说,修修改改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可能是当年高强度的职业化训练,我成为了一个效率很高的写作者,而且和许多学院派的写作者不同,我是一个人生经历特别丰富,见到过,也经历过许多故事的人。现在的写作,对我来说刚刚开始,我才刚刚起跑,打算慢慢依靠耐力,慢慢死磕。

王逸人: 哪位作家或哪部作品是你文学历程的“艳遇”? 要不是偶然读到,个人的写作面貌不会是今天这样。

易小荷:有很多,我喜欢博尔赫斯、纳博科夫、麦卡勒斯的所有作品。但是看保罗·奥斯特的《月宫》,麦克尤恩《最迟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包括《了不起的盖茨比》我都有被惊到了的感觉。年少时我如饥似渴地寻找文学经典,但我只能看到类似《巴黎圣母院》、《红与黑》那样“传统”的世界名著。前面提到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书让我知道了文学的更多可能性,我相信我的营养来自于他们,甚至于不自觉的,我的文字里也可能会有不自觉向他们致敬的地方。

王逸人:你喜欢娄烨的电影吗? 你书中的《伦敦的呼唤》这一篇,读着读着就感觉有点娄烨电影的味道,这是一个女孩“以恶毒言语攻击自己好友,以此栖身群体”的故事,它可是你生命历程中的遭遇?

易小荷: 不好意思我国产电影看得有点少,虽然我知道娄烨是个好导演,仿佛总是差点缘分去看他的电影。我的品味有点小众,就像我在我们公号“骚客文艺”(soulker2017)的第二条每天都推荐一部电影或者一本书,多半都不是畅销级别的,有些人会觉得冷门,但是懂的人就懂。

很多人都问过,这本书里写的是不是都是非虚构?我只能说人物都是成立的,只是有的结局和细节进行了人物加工。因为记忆是不可靠的,也因为为了保护有的当事人,我不能用忠实记录的方式。

但是《伦敦的呼唤》是我自己最喜欢的文章之一,我的落点其实是孤独,一个放在其他地方、其他时代和环境都不突出的女孩,在那样的地方成了异类。也许我们表面上各行其道,谁知道我的内心是不是也住着那样一个和表面全不相同的人呢?没有人能真正进入另外一个人的内心,人类的终极命运其实就是不被了解的孤独。

王逸人:在《向着天空猛烈射击》一篇中,我读到了这样的文字“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砸中小麻雀的身体后, 那种属于肉体的有质感的闷响和它们跌落在地上的重量”, 这个文字还原的非常到位,因为我小时候就干过同样的事情———用弹弓打麻雀。 我想很久以后我可能连这个故事里主人公名字都忘了, 但那些精致还一直留存在我脑海里的。 易小荷同学你很偏好于这样文学细节的真实?

易小荷:我小的时候因为入学太早,

跟不上学校的进度被老师判定为“白痴”,同学们也不大爱和我这样的孩子玩……慢慢的,我就变成了一个异乎寻常敏感的孩子。再加上工作以后,我比较着重于特写报道,我喜欢观察人物那些别人不太留意的细节,到后来这种高强度的职业化训练也就加强了我的“敏感体质”,以至于我的感官变得像是一张蜘蛛网,外界轻微的触碰也会引发核爆一样的效果。

我也始终认为,“敏感”是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特质,比如张爱玲这样的作家一定是敏锐得如同晴天白日里的焰火,否则同样是“穿袍子”,直男鲁迅感受到的是“皮袍下的小”,张爱玲感受到的则是“那袭华丽的袍子上,虱子般的烦扰。”

王逸人:《我们是否还拥有灵魂》中的“小镇青年”们孤独迷茫彷徨无助,他们的位置处于那条“无形歧视链” 的低端,我想就想问易小荷同学:当个“小镇青年”又怎么了,人家只要自食其力就该被尊重, 可现实是很多人在傲慢和无知推动下加入那个歧视群体。 所以我和你探讨一下“小镇青年”们在内心如何超越这件事?

易小荷: 我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也曾经“自卑于自己的身份”,当你最初离开家乡,在一个大城市里面要寻找工作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你的基础和别人都是不相等的,你没有户口没有亲友你什么都没有,你想要尝试往空中高高跃起,也只能依靠自己抓住那并不轻盈的身躯。

后来几乎很快,我就慢慢地意识到,一个人,如果有理想有自我,能够在一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成就自我,那么那种荣耀和骄傲和你来自哪里是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读的书越多,走过的路越多,对世界的理解足够成熟,人格足够完整,你就会发现,标签是世界上最无意义的东西。只有灵魂,那种向往自由,不受桎梏去追求理想,追求内心深处的富足和精神状态的饱满的灵魂,哪怕在世人看来疯疯癫癫,哪怕来自微不足道的地方,有着微不足道的出生,他都不是在大城市中一具麻木不仁的躯壳。所以把自己交给书籍,交给时间,到时候你会发现,不知不觉,你已经站在了比较高的地方,再也想不起那些鄙夷的脸了。

■作品简介

十几个生命故事,写尽了回忆与故乡、 理想与现实、思考与彷徨。

孤独迷茫的青春,面对社会偏见的彷徨,那些无声又无助的眼泪,那些理想遭遇现实的挣扎……有些人选择向现实妥协,变成“普通人”, 然而他们真的幸福吗?有些人不愿意妥协又无力抗争,于是选择逃避甚至作茧自缚。在这个理想碎成一地的现实当中,你是否还拥有灵魂?

■作者简介

著名记者、 资深媒体人,先后在《南方体育》《体坛周报》等媒体供职,常驻美国采访NBA。 因其与众不同的文字风格而被誉为“体育界最有才情女记者”,后任《南都周刊》主笔、编委。 著有《NBA七宗罪》《亲历NBA》等作品。 2013年,与乐视体育合作创办体育视频节目《荷体育》。 2017年创办微信公众号“骚客文艺”(soulker2017)和“搜历史”(soulishi),出任出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