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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向东:创造故事是作家超常人的想象力
来源:青年报  |   2018年01月22日07:24

发现故事是一个作家天生的敏锐 创造故事是作家超常人的想象力

衣向东,小说家、编剧。现为北京联合大学艺术教育中心艺术总监。主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向日葵》等;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过滤的阳光》《阳光漂白的河床》《就告诉你一个人》《爱情西街》等;长篇儿童文学系列4本,以及长篇报告文学《震区警察的记忆》等。多篇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

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二届北京市政府奖,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文学奖,第八届、第十届金盾文学一等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四届、第六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等。

□本期对谈嘉宾 衣向东

青年报特约对谈人 关仁山

1 小说是有根的植物,没有根的小说,就没有生命力。

关仁山:向东老弟,我们认识二十多年,又是首届鲁院高研班的同学,彼此太熟悉了,但在一起认真地聊文学创作,还是第一次,有些怪怪的。

衣向东:就是,仁山兄,我们聚在一起就是喝酒,扯创作干啥。文学创作,是很个体、很私人化的问题,一般不去扯它。

关仁山:有很多老朋友,貌似熟悉,其实却很陌生。就像我们之间,我熟悉你的人品,但对你的创作经历和文学观点知之甚少,我倒想借对话的机会,了解你的另一面。

衣向东:没问题,你尽管问,我们俩没有不能问的话。

关仁山:圈子里一般把你定位军旅作家,你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吹满风的山谷》,也属于军事文学。军事文学跟都市文学以及其他文学,有什么区别吗?

衣向东:严格地说,军事文学跟都市文学等等,没什么本质的区别,都是文学,都是写人的。我不认可把文学分为有民族文学、煤矿文学、民工文学、白领文学、乡土文学、都市文学……文学就是文学,就是用文字描述我们生命中发生的故事和情感纠葛。通常我们认为,反映军人生活或者准军人生活的作品,都称为军事文学,大致分为两块,一个是军旅文学,一个是战争文学。

军旅文学,大多适合于和平时期,作品里的人物,必须是军人或者准军人(比如民兵或者民间武装团队);当下的军事文学,基本上应该都属于军旅文学的范畴,主要是军人或准军人内心情感的战争。大致也分两类,一类是写丰富多彩的军人个性,跟单一的纪律条令之间的矛盾;第二类是写,单调枯燥、一地鸡毛的军旅生活,与战争梦想的矛盾,表现为军人内心的孤独。和平时期的军人,也有牺牲,但绝不是我们常说的牺牲个人家庭利益之类,而是个性的压抑。

战争文学大多是过去年代的军事文学,是写人与战争的关系,再细致地分,也就是战争冷酷的美、战争人性的美;战争冷酷的美,是写悲壮的英雄主义;战争人性的美,却是写战争中人性的光亮。这类作品有的是写军人或准军人在战争中的故事,有的只是以战争为背景,写战争背景下的人和事,比如一个轿夫、一个伙夫、一个妓女,或者一匹马一头驴。这些小说中描写的主要对象,虽然跟军人并没有关系,或者多多少少有一些牵连,但是他们的命运和情感,却是跟战争有关的。比如莫泊桑的小说《第29号病床》,写了战争背景下的一个妓女、一个上尉军官的未婚妻,利用自己身体的梅毒,尽可能大量杀伤敌人的感人故事。

军事文学表现的主题,一定是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但是,描写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作品,不一定都是军事文学。军事文学中的主人公,通常要具有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精神。坚定和崇高就是衡量作品中人物高度的一把尺子。

军事文学的崇高,大多是以一种悲剧的结局来弘扬;而军事文学的信念,一般是用一种近乎痴傻的坚守来衬托。

关仁山:你如何看待当下的军事文学?

衣向东:我对于当下的军事文学,没有发言权,毕竟已经离开部队十多年了。我在部队服役的时候,军事文学大多围绕军人的孤独和寂寞去抒写人性之光。我获鲁迅文学奖的小说《吹满风的山谷》,也属于这类作品。和平时期的文学,给人的感觉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作家要在司空见惯的小事中,写出军人与普通百姓内在的本质区别,确实是很难写的。不过我觉得,当下的军事文学,应该有了一些变化,军事训练接近实战,以训代战,既不是普通的演练,又不是特殊的实战,因而当今的军事文学,介乎于演练和实战之间,属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准战争文学”。

关仁山:每个作家的创作,都会有几个阶段。你最初主要写军事文学,后来写故乡,也写都市文学,是什么东西决定了你每一个阶段的创作选择?

衣向东:生活的土壤。我觉得小说是有根的植物,没有根的小说,就没有生命力。所谓的根,就是作家熟悉的地域,是小说人物生长的土壤和空间,是故事发生的背景所在。作家和小说中的人物,永远是一个完美的结合体。沈从文先生的小说,根在湘西,他笔下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有灵性,都会说话。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水边吊楼青女们的倩影,商船划破一波秋水渐行渐远的画面……光和影,声和色,组成了色彩斑斓的湘西风景。沈从文先生的每一篇小说,都生长在溪边,生长在吊脚楼和行船中。如《柏子》的开头:“把船停顿在岸边,岸是辰河的岸。”两句话,小说的根就扎住了。《百年孤独》的作者马尔克斯的小说,是以他的家乡为背景的,他曾经说“闭着眼睛,闻着那股熟悉的气息就可以走回家乡”。毫无疑问,他的根在家乡。《百年孤独》的语言无论如何魔幻,那些故事和风俗人情,都是来自于作者对故乡的记忆。美国作家福克纳曾说:“我的像邮票那样大小的故乡本土是值得好好描写的,而且即使写一辈子,我也写不尽那里的人和事。”福克纳就是凭借自己对家乡的写作,成为文学大师。

美国批评家艾伦·塔特有一句精辟的话:“地区主义在空间上是有限的,但在时间上是无限的。地方主义在时间上是有限的,在空间上则是无限的。”一个人要想包罗万象,就一无所有。相反,能够听见宇宙歌唱的地方,是你从时间、地点、家庭、历史等方面都已经扎根的某一条街道、某一个社区。

历史的地方,就是一种文化,代表一种感情。地方同感情紧密相连。我们可以留心一下,那些不朽的名著,都是深深扎根在作家熟悉的土地上的。当代作家中,大凡有成就的作家,都有自己创作的根据地。莫言几部有分量的作品,是以家乡为背景写作的,如《红高粱》、《檀香刑》等。还有贾平凹早期的“商州系列”、阿来的《尘埃落定》、陈忠实的《白鹿原》、苏童的“香椿街”记忆、王安忆的上海情结、刘庆邦的“煤矿小说”,等等,都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典范。这些有根的小说,人物的服饰、语言、个性,都写出了一种地域特色,写出了一种文化。有文化的小说,自然是好小说。

写作必须选择自己最熟知的土壤。我在部队当了24年兵,对部队太熟悉了,我甚至能从战士们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读懂他们的内心语言。2000年,中篇小说《吹满风的山谷》获得鲁迅文学奖后,我开始思考今后的创作走向,意识到在军事文学创作领域,很难自我超越,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故乡。道理很简单,我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18年,我生命的根在那里。由于远离故土,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故土的思念越来越浓厚,心中储蓄了太多的情感需要宣泄。最初,我以故乡为创作土壤,写了几个中篇,如《过滤的阳光》、《阳光漂白的河床》、《电影哦电影》等等,一边写中短篇,一边思考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的创作构想。记得2002年底,北京作协组织作家去云南体验生活,我跟作家邱华栋住一个房间,专门跟他探讨这部小说的结构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副总编高贤均因病住院期间,我去看望他两次,认真地听取了他对于《牟氏庄园》创作的建议。我用了一年多时间回故乡采访和搜集资料,2004年出版了长篇小说《牟氏庄园》。

毫无疑问,我所有的小说都扎根在我熟悉的那片肥沃的土壤里,我跟小说中的那些人物息息相关。有根的小说,厚实而有底蕴。

2 在我人生关键的转折点,书中的那些标杆人物给我力量和指引。

关仁山:长篇小说《牟氏庄园》应该是你最满意的作品吧?

衣向东:没错,是我的代表作。《牟氏庄园》出版后,也得到了文学圈内专家的好评,被评为当年最受欢迎的长篇小说,后来还入选建国后最优秀的百部长篇小说。

关仁山:你觉得这本书成功在哪里?

衣向东:人物和人物的命运。我们都是玩小说的,心里都知道,一部长篇小说如果人物立不起来,小说就塌了。写人物,主要是写人物的性格和人物的命运。人物的性格不鲜明,命运不跌宕起伏,小说就没有可读性。《牟氏庄园》里写了几十个人物,即便是一个丫鬟、一个马夫,都会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关仁山:你最喜欢的是哪一个?

衣向东:当然是女主人公姜振帼。这个人物,倾注了我太多的情感。她出身商人家庭,从小读书识字,去过上海等大城市,属于时尚的女孩,然而牟家却是典型的封建大家族,规矩很多,她嫁入牟家后,虽然自己的男人是家族掌门人,但她在婆婆手下,要老老实实当小媳妇,一切媳妇应该尽到的义务,她都要去做,天性受到压抑。更不幸的是,她28岁那年,男人突然病逝,按照牟家“长子长孙”继承掌门人的规矩,她的儿子顺理成章地接任掌门人,然而儿子只有8岁,于是家族中的几个叔叔,对掌门人的位置虎视眈眈。她心里明白,一旦掌门人被叔叔们篡夺,她的家产必定被侵吞,甚至有可能将她扫地出门。为了自己的生存,这个看上去柔弱的小女人,内心迸发出极大的能量。她沉着冷静地处理了男人的丧事,干练果断地平息了二叔侵占土地的风波,最终机智巧妙地利用叔叔们之间的矛盾,打破了牟家规矩,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继任牟家掌门人,涉险闯过了第一道难关。之后,一关比一关更险恶,几次差点儿丧命。作为掌门人,她要平息牟家内部争斗,精打细算,运作家族的各项经营,维持家族的繁荣,又要应付官府的苛捐杂税以及无理刁难,要提防土匪的趁火打劫,捍卫家族的荣耀;作为一个女人,她忍受着守寡的孤独,抵制男人的诱惑,拉扯一双未成年的孩子,让他们尽快羽毛丰满。她善良却又狠毒,刚烈却又柔软,自信却又胆怯,看似清心寡欲而内心却时常泛起情感波澜……她做了所有的努力,换来的却是一个个悲剧,一双儿女先后死去,牟家也在风起云涌的革命大潮中分崩瓦解。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年仅48岁的姜振帼芳魂飘散,留给人间的是一声叹息!

牟家确实有这么一位年轻美貌而又干练的掌门人,最初我在搜集研究牟家资料的时候,就被这个女人一生的命运吸引住了,经过对这个人物的反复设计构思后,她似乎重新回到了现实生活中,每天都在我眼前晃动,晚上躺在床上,感觉她就坐在我对面的黑暗里……强烈的写作欲望,迫使我放下手里的所有事情,开始封闭写作。

关仁山:我去过牟氏庄园。你的小说《牟氏庄园》改编成电视剧,热播后,牟氏庄园的旅游很火。在小说的影响力之上,是不是沾了电视剧的光?

衣向东:怎么说呢?有些书,确实是因为电视剧火了,但我的《牟氏庄园》并不是因为电视剧热播后才受到读者青睐的。电视剧跟我的小说,还有很大差距,我觉得《牟氏庄园》的小说更有文学品质,更有味道。当然,电视剧可以提升作家的知名度,过去我在老家并不为人所知,电视剧热播后,很多人都知道当地出了我这位作家。

关仁山:我去你们栖霞,能感觉到你在老家有非常高的人气,老百姓都很感谢你。我也看得出,你对老家很有感情。

衣向东: 我应该感谢故乡才对,我的故乡给我提供了丰富的写作矿藏,在《牟氏庄园》之后,我又写了反映胶东第一兵工厂在栖霞发展壮大的长篇小说《向日葵》,今年还写了故乡一直流传的“一品百姓”的故事。

我的故乡情结确实很重。故乡,在每个作家的心目中,都占有重要位置。

关仁山:你觉得,什么是好小说?

衣向东:第一,必须有一个或几个个性鲜明的人物,第二,有一个好故事;第三,要有鲜明的地域特色,也就是有根的小说;第四,小说中富有哲学和宗教信念。

关仁山:前面你已经说到小说的人物和小说的根。我还想听听,你对小说的故事怎么看?

衣向东:讲故事,应该是小说家最基本的技能,如果连个故事都讲不好,那还写什么小说。一个好故事,必定很感人,具有诱惑性,并且折射出人性的光芒。当然,我经常看到一些小说,结构、语言什么的,都玩得挺溜,唯独故事很烂、很垃圾。

美国剧作教授罗伯特·麦基说过:故事艺术是世界上主导的文化力量。也就是说,故事艺术是世界文化中最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阿凡达》的导演卡梅隆,在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的时候,主持人问:你是否担心随着自己的衰老,会失去你的感觉?他回答:如果我失去一只眼睛,无法拍3D电影,但我可以去讲一个好故事。

小说家不同于常人的能力,就是发现并创造故事。发现故事,是一个作家天生的敏锐,创造故事是一个作家超常人的想象力。

关仁山:除了《牟氏庄园》,你满意的长篇小说还有哪一部?

衣向东:《牟氏庄园》之后,我又写了《站起来说话》,其实我个人挺喜欢这部长篇的,影视版权卖给了阿里巴巴影业公司,可惜一直没拍成电视剧,如果拍出来,肯定比《牟氏庄园》好很多。

关仁山:我还真没看过这部长篇,什么内容?

衣向东:我写的是江南望族“宁波小港李家”的故事。这个家族非常具有前瞻性,培养出了无数杰出人才,他们对当时的上海金融产生了重大影响,也对民族工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抗战时期,李家为了民族大义,倾其家产支援抗日,把家族的民运同中华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

关仁山:你后来写了一些电视剧作品,写电视剧和写小说,有什么区别?

衣向东:电视剧不能叫作品,只能算是商品,按照商家要求定作的“商品”,也可以说是垃圾“食品”。写电视剧不如写小说快乐,需要忍受一群没文化的人反复蹂躏,完全是为利所趋。这些年,我写小说没有突破,感觉多写一篇和少些一篇没什么两样,只是数量的变化,尤其长篇小说,写一部很费力气,你用心去写,感觉也不错,可出版后很快就被淹没在长篇小说的书海中,有些伤心,于是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去胡乱写写电视剧。

不过,我最近又对小说很有感觉了,沉淀了几年后,有了一些新思考,准备静下心来,再好好写几年小说,毕竟,还有不少铁杆读者期盼着读到我的小说。

关仁山:我看到两年前你出版了一套儿童文学,这好奇怪,你怎么突然写起儿童文学了?

衣向东:我最早想写儿童文学,是女儿三岁左右,我给她买了一些儿童读物,想读给她听,可每次读到一半,就感到索然无味,不想读了,心里就想,这都是些什么烂书,连个简单的故事都讲不完整!这种心境下,作为一名写作者,就滋生了要写一本儿童文学的欲望。再后来,我的女儿一天天长大,开始自己阅读文学书籍,这时候网络文学大肆盛行,女儿像其他孩子一样读了很多网络垃圾文字,嘴里说的全是那些垃圾语言。我听了心里很痛。我小的时候,虽然能够阅读的文学书籍很少,但那些优秀的文字一直滋养着我,尤其在我人生关键的转折点,书中的那些标杆人物给我力量和指引。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物形象对成长非常重要,可惜的是,现在的儿童文学,能够给孩子力量的人物形象越来越少。痛心之余,创作儿童文学的欲望更加强烈。

3 尽管我经历了很多磨难,却没有失去向着阳光生长的力量。

关仁山:说到读书,你童年时候都读了哪些书?哪本书对你影响最大?

衣向东:老兄,说起我的童年,有些寒酸。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上学之后的业余时间,大都是帮父母割猪草、做家务。而且,那时候我也没什么书可读,最多的就是连环画。后来上高中,住校,有了自己的时间,读过《少年维特之烦恼》、《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堂吉诃德》、《约翰·克里斯多夫》……然而中国的四大名著一本没读。后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本书是沈从文小说选,自从得到这本书后,爱不释手,读了几遍,从中悟到很多东西。到现在,我每年还要重读一遍沈从文先生的小说。

我是三年前开始创作儿童文学的,先后完成了《李多多与小布丁》、《奔跑的豆豆》、《朱小强的储钱罐》、《透明的金鱼缸》一套四本。毕竟我距离儿童时代太遥远了,而且我们的儿童时代跟现实差别太大,今天孩子们的思维,远比我们那时候的孩子敏捷聪慧,他们接收信息量之大,更不是我们那时候的孩子能够获取的。因此,给当下的孩子写阅读的文字,其实很艰难的。但我想,无论什么时代或者多少信息量,给孩子们的文字,必须干净、简洁、美好,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必须善良、阳光、温暖、向上。这些特点恰恰是我过去在小说创作上坚持的方向,我需要解决的,就是儿童的语言和思维。在写作中,我尽量贴近当下的时代,但同时坚持不使用网络语言,尽管这些语言在孩子口中广泛流传,但我以为这些垃圾语言对孩子的成长毫无意义,对孩子们承继传统文化有害无利。我想给孩子提供的是一个幽默好玩的故事,一个可以给孩子们正能量的榜样标杆,一个可以滋养孩子情感世界的虚拟空间。

这套儿童文学出版后,受到了孩子们的喜爱,很多家长告诉我,他们的孩子原来不喜欢读书,但是看我这套书很入迷,晚上都不想睡觉,要一口气看完。我就想,若干年后,当这些孩子长大成人,如果还能记得曾经读过我的书,那我今天所作的劳动,就值得了。

关仁山:分享一下你的读书故事吧。每个作家都有一段跟读书有关的故事,你也不会例外。

衣向东:我真正读文学书,是到北京当兵以后,接触到很多书店,于是拼命买书。那时候士兵每月有10元钱的津贴费,除去买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外,剩余的钱全部买了文学书籍。在部队书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成为我战胜困难的精神力量。记得当兵第二年,我偶然在别人那里读到了《毛姆短篇小说选》,一下子被那些小说吸引了,可是跑遍了北京几个大书店,就是买不到这本书。后来,我听说河北保定新华书店有卖,就向连队干部请假,谎称去王府井书店,却偷偷坐上了开往保定的火车。当我在保定新华书店捧着《毛姆短篇小说选》的时候,就像儿时的春节,穿上了新衣服一样快乐!

我恋旧,尤其对书。我喜欢读旧书。所谓旧书,就是那些曾经阅读过了的书。这些旧书,都是我当战士的时候买来的,是从我牙缝里挤出来的钱。这些旧书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为了始终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前程,正在苦闷地挣扎,我把所有的情感和希望,都倾注在书里面,把我最真挚的泪水,洒在书上……这些旧书跟我一起哭泣,一起激动,一起颓丧,它们目睹了我最真实的一面,目睹了我艰难跋涉的背影。我的旧书,是我最纯真可靠的朋友。遗憾的是,那时候我没有居所,这些旧书们大多时间被塞在部队仓库的黄挎包内,躲避着一次次的卫生大检查。没有躲过去的,就被“俘虏”了,再也没有回来,还有的在我无数次的搬家中遗失了……那时候,我人生最大的愿望,就是通过自己的奋斗,能够拥有自己的一间书房。后来,当我有了200多平方米的书房时,当年跟随我四处颠簸的那些书籍,很多已经丢失了。它们本该端坐在书架上,跟我一起享受从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一起享受安宁的岁月……这种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如今,我翻阅过去的那些旧书,就成为一种类似宗教的仪式。尤其在我写作一部新作品的时候,我总要翻阅最喜欢的书,不是读,就是打开看一眼两眼的,心中便会升腾起一种温暖和力量,产生强烈的创作冲动和自信心。

那些旧书,已经不是供我阅读了,而是供我顶礼膜拜,成为我精神的底蕴。

关仁山:我听说,你在部队经历了很多坎坷,但看你的小说,却都很温暖,很有正气,看不出任何牢骚和灰色的元素,这方面,你能透露一些吗?

衣向东:都过去了,不想再提。我在部队确实经历了很多坎坷,认识我的战友,几乎没有人能够想到我能够走到今天,那些经历可以使用“传奇”两个字。我曾经在老连队八进八出,28岁那年,又被下放回老连队站岗,同年入伍的老乡,大多是正营职干部了,都是我的上级领导。那一次我距离转业时间不远了,估计就要在老连队结束军旅生涯了,于是将所有的书籍和生活用品托运回老家,只留了一床军被和一个脸盆。不料有一位首长慧眼识珠,又将我从老连队调到政治部搞新闻工作,并且一夜之间把我提升为上尉警官。

我很庆幸,尽管我经历了很多磨难,却并没有让我失去一颗善良的心,没有失去向着阳光生长的力量。恰好相反,正是这些经历,让我熟知底层小人物的艰辛,因而我的小说大多是写小人物,写他们最朴素的情感和梦想,写他们的挣扎和困惑、叹息与无奈,写他们对于明天的美好期待与裸足奔跑的姿态……我的小说之所以感动了那么多人,因为我也是我笔下人物中的一员,在与他们一起哭泣一起歌唱一起期待明天是个好天气!

关仁山:听得出,你的人生经历确实很坎坷,但也是一笔财富。老弟,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很想再看到你温暖而感人的小说。

衣向东:谢谢老兄,会的,请相信我。

(关仁山,河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