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我一直谨慎看待虚构
新京报·腾讯2017年度好书致敬礼于1月14日在京举行。金宇澄的《回望》一书入选年度华文好书。颁奖词如下:
金宇澄先生用一种最为得体的形式,讲述自己的来历和父辈的遭际,我们从中得以感知,一个江南普通读书人家近百年来的悲愁与欢欣。我们致敬《回望》,致敬那些被遮蔽在正统历史叙事下的中国人静水流深的生活。这种重现,本身就是创造。
腾讯文化 徐娉婷
“自己不能证实自己,这是语言的不幸……”
少年时代的金宇澄,常常看见父亲在桌前写东西,“很久后我才知道,他一直是在写申诉,一次一次地写申诉材料。”
1979年,父亲的“政治问题”得以平反,遇到了早年的好友马希仁,年轻时代,他们都在中共的情报系统工作,相互却不谈自己的事,到了老年,才开始讲述当年详细的变故,两人在上海、南京开始通信,“甚至一天一封。数年后,马老先生去世了,他的家人又把这些旧信寄回了我家。”
然后是2013年,金宇澄的父亲去世。
金宇澄说,“有一天,我母亲拿出了一沓信件说,看看吧,里面有好多事,连我都不知道”。
这些寄往南京的旧信,逐渐拼凑出了父亲曾经的经历,一位普通的中共情报人员跌宕起伏的回忆。
金宇澄 (钱东升摄),著有《繁花》《回望》
金宇澄说,“父亲的这些描述,非常有画面感,促使我的回望,这些信件都是引导者,几乎也是这部非虚构作品的主干,它用细节、笔记、父母的回忆,串连了时代背景和个人情感的脉络。”
父亲的一章,自他的出生地江苏黎里镇起笔,“……镇上落了小雨,远远就听到了女人哭声,镇里人人晓得,黎里镇‘维持会’迫于日军压力,将几个最无亲无眷的尼姑送去慰安所交差……这是啥世界!”
十八岁的热血青年,投身抗战,希望改变这个世界,日后他成为国民党第三战区冷欣指挥部派出的上尉情报员,实际接受中共“社会部”在沪负责人吴成方的领导,化名程维德,他一生中最大的危机,事因“日共”某组织在东京的暴露。1942年日本捕获苏联间谍佐尔格,随即展开了国内外的大清查,日共党员中西功被捕,两地的情报组织陷入瘫痪,随后,中共地下系统的同志被捕,其中包括程维德和他的单线联系人。
脱离虎口以后,并不意味着从此太平,程维德的命运,长期纠缠于在狱中留下的审判口供。延续到1955年,因“潘汉年案”隔离审查,早年曾经的口供更“坐实”了“反革命”罪名……
《回望》另一条线,是金宇澄母亲的口述。一位普通的上海女子,在上世纪30年代后所经历的动荡岁月:抗战、解放、运动、下放劳动……娓娓道来,配有足够传奇的照片,即便是柴米油盐的日常,也因时间久远,饶有意味,关于她穿着、观念的改变,她如何工作、如何育儿……一幅幅生活场景浮现在读者眼前。
父亲(二十八岁《时事新报》记者)与母亲(二十岁,复旦中文系大二)在太湖留影,1947年4月7日
访谈
祸患踵至,幽明互映,是父母这代人的命运
华文好书:父亲去世以后,才看到他的信件?
金宇澄:是的,我父亲1990年代寄给(以前同一个工作系统的同志)马希仁的信,他们每天都写明信片,来来回回。马先生早我父亲三年过世,他家人就把信寄还给我父亲了。意思是人已经走了,这些信就请你们保存吧。
华文好书:在你的印象里,父亲对自己的历史一直保持沉默,为什么这样,和以前的工作性质有关系?
金宇澄:对现今的人来讲,是可能毫无感觉,但在当年,在那种背景下,他曾经的工作系统涉及了潘汉年的大案,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牵连了不少多人,为这个案子,父亲半辈子被审查,也单方面不断写申诉报告,肯定觉得委屈,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说给专案组听,写给他们看,而不是回应妻子和孩子,如果母亲和我一直问三问四,(父亲)肯定不耐烦,因为这不解决什么问题,他平反以后,也只有遇到一个同代人,一个关心了解这经历的同辈人,才能自然流露出来,所以对这本书来讲,他遇到马先生很重要。
华文好书:父亲神秘的过去对你的青少年有什么影响?
金宇澄:当时是非常注重个人“成分”的环境,对我一直有压力,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母亲是“资本家”。即使当年的下乡务农,也会根据个人的政治成分来决定去向,比如我最后去了东北的国营农场,如果我是“红五类”成分,可以去兵团。
每天都会感到这种政治的压力,属于“成分不好”的户主,里弄干部常会找去训话,每天一早起来,父亲要在家门口挂一个“认罪书”,贴有他的照片,写有承认自己有罪的文字。每天一早,先把“认罪书”挂起来,然后在小区周围扫地,到上班时间,赶去单位里扫地、扫厕所。在我少年时代,他每天都这样。可想而知,对我有什么样的压力。
华文好书:对他而言,是非常屈辱的,为革命事业做过很多贡献,却被这样不公正对待,会不会觉得心寒?
金宇澄:当时这样的事情太多,真的太多了,这样的人太多,也许人一直就是在比较之中生存吧。他一直说,很多人死了,他没有死已是幸运。包括书里写到“皖南事变”后,不少他青年时代朋友突然就死了,到了晚年,他显得越来越平静,一直是说他还幸运。
华文好书:父母这代人面对当时错综复杂的境遇做出了他们的选择,你也是在替他们回望这段岁月,这个回望的过程有何体会?
金宇澄:人生的选择,实际是从一开始就非常艰难的,无法解释。为什么我们常常在无奈中会提到宿命,往往个人就是某种意义的命运,他必须这么经受。在书里,我发现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其实也就是社会反映到个人的种种样本吧,他们就是这么一步一步过来,生在这样的环境,碰到这样的事,非常自然。
在一定意义上,这些人生标本可以告诉年轻读者,人生道路实际上常常难以自选,就看你遇到怎样的环境,落实到具体的人,情况往往就变得很简单,轮到你,就有这种可能性。书里有一段写我父亲的一个亲戚,很会算命,当年他从杭州监狱里出来,亲戚排了八字,认真地说:你这个命真是“银丝挂钟”,不怎么样啊。我父亲是无神论者,是完全不信的,我曾经也这样想的,但到我这个年纪,真也觉得命运是一只无形之手,有太多不确定性,也那么合理,如影随形。我们只在看待别人的一生,才觉得也许会有其他的可能,好像会有疑问,人怎么会处于这种境地。
非虚构会给你一种人生的状态,一个更详细的样本吧。但它不是一个实用的东西,不是说你在观看他人的人生过程,能学到什么,这个不好说。
母亲建国前后照片
虚构作品容易给人误导:人是可以被了解的
华文好书:母亲这部分的口述比较连贯完整,父亲这部分的素材是比较碎片化的,由信件和日记构成,有没有考虑用虚构的形式来填充细节,使它更连贯完整?
金宇澄:我没有想过虚构,或者是觉得,保存那种留白的真实会更好。在写的过程中我也想到,如果父亲在世,问他一下有多好,而实际上,假如他在,我是不会问他的,他也不会答应,写这书的事不可能发生,我和他都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很偶然意义的写作,只能在他走以后,根据他的材料来做,如果这块历史没材料,我就不能写了。
我一直在考虑虚构、非虚构的问题,也是最近的几年,越来越觉得,虚构是另一种的不真实,是很容易随意处理人物的,虚构常常带有一种假象,甚至会形成不可置信的谎言,我没有父亲这方面生活经历,也应该一写就是错的,我没这个权利。
非虚构会显露了一种在场感,其中部分,哪怕是留白,会让读者建立一种想象空间,充满弹性。我不能都依靠搜集内容勉强填满,这容易出错,感觉也会很差。
华文好书:你当年写虚构的《繁花》一举成名,现在对虚构有怀疑?
金宇澄:我是一直怀疑的。《繁花》的方式也回应了某种怀疑,全面填充的虚构,全知的口吻,我是深深怀疑的。比如说张三心里怎么想,李四心里怎么想,作者怎会知道双方内心的?现在来看,就是通俗的手法,如果是表现作者本人内心,才是应该,真实的。
《繁花》不做内心描写,只写张三李四对话,至于是什么意思,读者自己会判断。如今的读者,是历朝历代以来最有想象力、最见多识广的读者,他们有自己的判断。
《回望》作者: 金宇澄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 上海贝贝特 出版年: 2017-1-1
不是说虚构了就有了尚方宝剑,什么东西都能解决,没这方面的生活,随意处置题材,也就是在任意毁灭它,没权利这么做。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从小我读惯了的全知视角,张三怎么想,李四怎么想,对我的误导是:人与人是可以被了解的。
看看,作者对什么人都了解,而实际上,人是根本不能被了解的,活到我现在这把年纪,我一辈子接触的人,没有一个人能被我彻底了解,了解一半已经很好了,有时我连自己都不大能了解,有个70%就了不起了。
所以我觉得,虚构、非虚构,应该有留白,才会给作品一种特别的生命力,这生命力就是它有了很多可能性,让读者自己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