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言:最好的文学不该只停留在抒情上
伊格言
许多年后,这样一个时代也许会到来:人和生化人同处一个世界,并且难以辨别。人们感受记忆的方式也随之变化。那时,我们的未来会展现怎样的图景?
台湾地区新生代作家伊格言在其最新小说《噬梦人》中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与想象:两百年后,一座庞大而迷幻的城市中,人和生化的疆界不断模糊,直至以梦境为唯一区别,但梦境可以被提取、移植甚至篡改。因此,“当梦境成为人类主体的判断标准时,真实与虚构、梦境与记忆便产生了无限的辩证意义”。
选择梦境作为叙事的切入口,大概是因为在伊格言看来,“梦是最幽深神秘的领域”。童年时的梦境如藤蔓缠绕在身,也许是伊格言写下《噬梦人》来反思梦境与现实、未来与历史的初衷。
《噬梦人》中的主角K阴郁深沉,是个没有身世的生化人,没有身世就没有故事,恐慌与哀愁如影随形,他踏上了一段错综复杂的追寻之旅,求索“另一种人生”。这一路充满秘密、谎言、幻觉与记忆。从这个意义来看,《噬梦人》其实是一个朴素且真实的、关于自我追寻的故事。这便回到了文学叩问生命存在的母题上。
除了身份认同的求索,伊格言同时试图以大量的“伪知识词条”,建构一座未来图书馆,促使读者思考应该对未来担负怎样的责任,尽管这个思考过程充满艰难与迷茫。
记者:新作《噬梦人》以梦境为核心讲未来故事,请谈一谈最初写作这部小说时的构思与动机?
伊格言:我常说:我喜欢科幻,因为科幻最极端——在一般写实状况中,你无法、或极难换掉一个人的记忆;但在科幻中容易得多,因为只要你的设定能自圆其说,“换掉一个人的记忆”本身就是写实的。
“换掉一个人的记忆”干吗呢?写“生化人VS人类”干吗呢?当然是为了探索最极端的问题:人是什么。这近乎单刀直入了,我喜欢那单刀直入的过程。王晋康老师说:“科幻已经离现实太近了,近得超乎想象。在从前你或许不这样觉得,但在此刻,当我们看见AlphaGo的棋局与柯洁的眼泪,我无法再想象有人会认为科幻不够近。”为何科幻的设问如此极端、如此惊心动魄?我想那是因为,那是人终将真实面对的问题。
记者:正如你所言,你试图探讨“人是什么”的终极问题,而承担使命的主角K很容易让人联想至卡夫卡《城堡》的主人公K,两者都存在一种迷惘无措的情感。
伊格言:人,“突然决定”(或“逐渐领悟”),自己该是何种性别?何种样貌?——正暗示着“人如何认识自己”之命题。我所写的,正是一个人精神上的、内在的卡夫卡迷宫。自我追寻其实是每个人的课题,那可能是愉悦的、充满好奇的,但更有可能是令人迷惘、痛苦,甚至血肉模糊的。
记者:梦境意味着绝妙的技术媒介,也是你将读者引入新颖科幻奇观中的契机。梦境的意义是否在于它与记忆及历史之间的隐喻关系?请你谈一谈为何会选择“梦”为切入点?
伊格言:牛生下来就会走路,鱼生下来就会游泳;所有动物幼儿中,人类幼儿是最为孱弱的——一个婴孩,不可能在缺乏照顾的状态下存活,但人类却是此刻地球上拥有绝对优势的物种。这代表很多意义,其中之一是,人类在自然状态下的孱弱,其实恰恰给了所谓“文明”一个介入的机会。
于小说中,我试图以此类物件(你所说的“技术媒介”)建构整部小说的隐喻世界,希望它们能进一步诱发思索──如我曾表述:“科幻并不仅仅指向未来;事实上,有艺术价值的科幻,必然也同时指向过去与现在”——这恰恰适于我们重新思索,人类发展至今的精神遗产究竟是什么?
记者:小说中的注释非常特别,达29则,近4万字,自成体系,构成了一系列“伪知识词条”,实际上可以算作细节的一种敷衍,但在你和作家骆以军的对谈中,你说过自己不是个着迷于细节之人。
伊格言:事实上我非常着迷于细节──至少针对我自己认定为有趣的那些细节(在与骆以军的对谈中,我准确的意思是我并不特别着迷于物质)。我相信小说爱好者中,与我同样着迷于细节者不在少数。这是长篇小说独有的乐趣之一。然而若细节太多,则可能拖慢情节进展,伤害故事本身带给读者的阅读快感。左思右想,我大胆采取了在小说中加入长批注的做法──读者可以暂且略过批注不读;但如果对此类伪知识的创造有兴趣,那么29则批注充满了奇思、脑洞,几乎类同于29篇短篇小说。我不仅是个着迷于细节的人,我想,我同时也是个贪心的人——我希望喜欢细节的读者有细节可读,我希望喜欢故事本身的读者有故事可读;我希望两种读者同时在《噬梦人》中获得满足。
记者:你的小说语言冷冽舒缓兼有,很难忽视弥漫其间的古典浪漫情愫,骆以军称为“抒情性”,你也引用昆德拉的话,“小说家是从自己抒情世界的废墟上生出来的”。
伊格言:我认为:必须抒情,而后将之摧毁成为废墟──这是我对昆德拉那句话的理解。文学作品抒情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也必然为作品中那些美丽忧伤的瞬间所触动。事实上,这也是众人对文学习以为常的想象。抒情同样也可能带有智性的深邃与尖锐,而某些深邃与尖锐却必须建立在抒情的被摧毁上。我所说的“被摧毁”,并非意指作品中不存在抒情,而往往是,曾于作品中确实存在过极其瑰丽的抒情,而后被摧毁,重新开展出某种新的境界。举个例子:大观园之后,是空寂无色,是身披大红袈裟向一切遥遥拜别,“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再之后,便是不同作者(或读者)的自由发挥了。
这是我所构想的,某种可被简写为“抒情—抒情之毁灭—新世界之诞生”的辩证过程。是以,笔法的冷冽或温热,尖锐或抒情,正是此种辩证过程之必须。我必须拥有变化自身笔法的能力,于该冷冽时冷冽,该抒情时抒情。我希望我做得够好。
记者:你的创作涉及短篇小说、诗歌、文学评论、长篇小说等多种形式,你比较偏爱哪种?你上面其实也提到了长篇小说的一些重要价值,比如说“辩证性”;再如你一直阐述的“万花筒价值”,可否详细谈一谈?
伊格言:不同创作形式带给我不同的乐趣和痛苦。最极端的对比,可能是我的长篇小说与诗集之间的对比。很坦白地说,以写作的疲累程度而言,当然是长篇小说最累。这可能是因为长篇小说是最注重“结构”的文类。而且由于《噬梦人》有一严整精密的推理架构,这代表在创作过程中,光是确保此一“环环相扣”在叙事上的精准有效,便必须经历无数次检查。
长篇小说(近乎)独有的价值有二,其一是“辩证性”,其二是所谓“万花筒价值”。正因其篇幅之长,是以能容许相异的世界观不断博弈,重新定义彼此;亦正因其篇幅之长,是以能容许作者凭一己之力拟造原本并不存在的世界,拟造此一世界之名物、人物、环境,甚至构造逻辑,万花筒般镜映之。我在《噬梦人》中特意书写的29则长批注,即是以“万花筒价值”为基底发展而成;但最终,它们像是自有其生命、自有其命运的怪物,终究也展开了自己的“辩证性”。这正是《噬梦人》想做到的。
记者:《噬梦人》是你科幻三部曲的首部,可否谈一谈目前的写作状态?分享一下接下来的写作计划?
伊格言:我认为我们对文学的热爱与信仰,与前辈并无二致;这表示所谓“写作状态的本质”是一样的。基于我对文学本身的热爱与信仰,大部分时候我像个农夫、花匠或手工艺人——做功课,搜集素材,规划整体,而后专注于每个细节的弹性、材质及其曲折。我爱举(且每每因之而得意万分)的例子是,《噬梦人》有一份笔记,这份笔记记载了小说当中的场景原型、人物设定、情节构想、推理谜题等创作过程的原材料与废弃物。这是《噬梦人》的生痕化石。这份笔记以word内建功能计算可达八万字——可以单出一本书了。
当我写完《噬梦人》首部曲的瞬刻,我便知道那不会是结束;但我同时也知道,接下来的两部曲将极其艰难。艰难是我自己给的——因为我是个极端厌恶自我重复的人。是以,接下来的挑战必然是,我还能够翻出什么全新的视野?
新的视野是什么?在第二部曲,第三部曲尚未被我完成前,我没有能力直接说明——小说原本就不是答案,而更趋近于一个不同价值体系尖锐对峙的辩证过程。我只能说,我知道那与艾萨克·阿西莫夫于《基地三部曲》中假想的“心理史学”有关。心理史学:一门测算人类整体心智倾向并以之预测未来的学问。以此刻流行说法,这也是“大数据”与“算法”吧?
由于《三体》的带动,中国科幻似乎掀起一阵热潮。我喜欢《三体》,尤其喜欢其中的《黑暗森林》。事实上我的梦想正是构造一部“内在精神世界的三体”——我不知我能否办到,或许我终将力有未逮;但总之,在小说艺术的道路上,在探索人类精神文明的道路上,我知道我的探问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