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婆子:始信温柔别有乡

清代铜汤婆子

清代黄钺《御制人日喜雪诗》卷(局部)
每到冬天,总会想念一位“老妇人”。她满脸慈祥,笑容亲切,给人以温暖的力量。她姓汤,自古以来人们都叫她汤婆子。“有制大锡罐,热水注满,紧覆其口,彻夜纳入被中,可以代炉,俗呼汤婆子。”汤,即热水,装在壶里,套上布袋或裹着毛巾,便能放入被窝,像一团不会燃烧的火,把被窝焐得暖乎乎的。
冬天,倘若人的气血不足,会手脚冰凉,严重者,就像被窝里塞了几块冰,森森的寒气让人翻来覆去,睡不着。手凉还能缩在胸前,脚可怎么办呢?“在乡人之睡暖炕者,虽极寒亦不至于伤足。若木榻冷裘,颇不可耐,于是有脚婆之设。”脚婆,便是汤婆子的诨名。
古人认为,寒从脚下起,病从脚底除。脚暖和了,身子也就热乎了,人也就舒服了。范成大曾写:“日满东窗照被堆,宿窗犹自暖如煨。尺三汗脚君休笑,曾踏鞾霜待漏来。”原本被冰寒冻住的阻滞之处被汤婆子的热力冲开,他的脚都微微出汗了。气血在经脉里滚滚而行,留下绵软的慵懒,让他一直到日上三竿都不肯起床。
傅雷曾在信中写道,今岁国内冬寒特盛,生了煤饼烟后,他手抱热水袋,脚踩稻草垫,上铺皮毯,再加汤婆子,方能执笔。千百年的时间匆匆流过,那个小热水罐依旧在中国人的身边散发热力,让那些新诗懒写的冻笔始终龙飞凤舞。
事实上,古时候,取暖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当杜甫悲悯路有冻死骨时,唐睿宗的第四子岐王李范却发明了香肌暖手。《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岐王少惑女色,每至冬寒手冷,不近于火,惟于妙妓怀中揣其肌肤,称为暖手,当日如是。这种以人为物的行为注定是被仁人志士乃至历史文化所唾弃的。
基于此,再看汤婆子这般拟人化的称呼,它就带有朴实的亲切感了。所谓婆子,自然不如美人俊俏,俯视像柿饼,近看如南瓜,难怪别人说她腹如瓠大如口瓶,但她“端重渟涵,似有德”,可不能以貌取之。瞿佑就赞道:“布衾纸帐风雪夜,始信温柔别有乡。”汤婆子的温柔没有鲜亮的颜色,也没有脂粉的软香,正适合风流、清高又体弱的文人。
黄庭坚开玩笑:“小姬暖足卧,或能起心兵。千金买脚婆,夜夜睡天明。”小妾暖足,软玉在侧,难免让人心猿意马,不能安定。而汤婆子就让人心无杂念,一路直奔深度睡眠,直到自然醒。不管是从睡眠质量上,还是从精神操持的修养上,汤婆子都遥遥领先,难怪她有千金的身价!黄庭坚还有另外一首诗:“天日更倾泻,颒面有余燠。”天亮后把汤婆子请出被窝,里面的水还留有余温,正好用来洗脸——真是位能干且全能的婆子,把人服侍得体体贴贴,周周到到。
赵汝鐩更加直率,在《偶成》中开篇明志:“青云得志士,颐指快所欲……嗟我骨相穷,不受富贵逐。”他看破了南宋朝廷的腐败和喧嚣,于是选择离开,隔绝荣华富贵的磁吸力,归于清静淡雅的生活。
但他毕竟是文人,血脉里流淌着一份倜傥的洒脱。“嗜欲人所同,有时未免欲。”这无可厚非,他只是选择了清简古朴,而非选择了青灯古佛,所以他让青奴擎老足,让黄奶醒困目,让汤妇温美酒,以及“暖寒命脚婆,冻衾转阳谷”。他用拟人化的口吻称呼她们,但已无关醉生梦死、花天酒地,而有了追求精神满足的闲适喜乐。毕竟,这四物,竹夫人、书卷、汤婆子、温酒器,加起来都未必值一粒明珠。他却说“始得此四人,明珠不计斛”,把她们的身价抬到了无价之宝的高度,所以“时人皆笑之,画饼岂充腹”。但文人一旦进入自娱自乐的境地,其中之乐就不足为外人道也了。“我亦翻自笑,竹窗听戛玉。”那如敲击玉石之声的大雪,也落在了他的人格追求上,泛出清脆的玉石之音。
年轻人用汤婆子的不多,他们身体健壮,呼气成烟,看不上汤婆子的这点温度,而老年人就离不开它了。“少年皆见弃,老者最相宜。”当人从黄发变成垂髫,从不屑一顾变成趋之若鹜,汤婆子却不计较他年少时的冷落,热水注入后,前嫌已冰释。她同样也不计较“却恨无情处,春来便别离”——到了气温回升的阳春三月,她就被一脚踢开。她绝不暗自神伤,而始终风轻云淡,她只是个婆子,安分守己,兢兢业业。可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姿态,反倒是踢开她的文人穷尽一生的追求。果然,人世间的大道理和大境界,并非不沾红尘、高卧云端的奇货。它也可以藏在凡尘之中,就在一只足肤皲裂、臭烘烘的脚下。谢铎在《汤婆次韵》中写道:“一点贞心只如水,不妨人世几炎凉。”这样的汤婆子俨然成了诗人志向的载体,和松柏等高雅之物肩并肩。
当然,同是拟人化,相对于松柏等赋予明显品行特征的人格化,汤婆子等家居器物更像是人情化——把它们都当作家庭成员之一,纳入日常生活的情感联结、交流和反馈的体系里。它们不只陪伴着人的朝朝暮暮,还在人最需要的时候带来抚慰,在情与志的天平上,它们更往前者倾斜。赵熙在《不眠》中写道,“遍参医士言无病,深恋汤婆妙有情。”诗人失眠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医生都束手无策。汤婆子也无计可施,但她静静地守在一边,像是心疼孩子而眼眶发红的长辈,那持续不断的热宛若某种回应,某种尽力给予的抚慰。这让她成为一个合格的倾听者、陪伴者,让诗人在挨过漫长而黑暗的夜晚时,少了几多孤苦。这样的汤婆子,真正成了一个有温度、有情感、被人依恋的婆子。
于是,人们爱不释手,也爱不释脚,走到哪带到哪。烙印下如此多的生活印记后,只有代指亲人的词能够与之匹配了。在君子、公子、将军等称呼间,婆子慈眉善目地走了出来。另一位有此殊荣的是竹夫人。据说,周花塍给鲁迅对课时,刚说出汤婆子,鲁迅就马上答道,竹夫人——这两位的并举关系何等深入人心。她的地位稍高一些,有夫人之称,因为她常是被抱在怀中,在夏日为人带来珍贵的清凉,如苏轼所写:“闻道床头惟竹几,夫人应不解卿卿。”人们应当感谢,有这两位女人守住身体的冬暖夏凉,撑起家里的半边天,女性温柔的力量让公子王孙有灵巧的手和闲适的头脑去创造文化的脉络。而她们的温柔也随之渗透进文化的气质里,代代相传。
如今在很多家庭中,这位老婆子终于退休了,空调、电热毯等接了她的班。它们的温度更高,更长久,可似乎却没有那么深了。
有趣的是,古人笔下“老来无复念专房,净扫蛾眉只素妆”的汤婆子,仍然有很多人还在使用,尤其是北方刚入冬还没能享受到暖气的时候,“提瓮未能忘出汲,抱衾空自热中肠”,给它再装进热水,放在脚下,她又温暖了一个个冬夜。
用电热毯和空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东坡送给杨君素的那只普通的汤婆子,还有儿时长辈放进被窝里的那只包裹着破毛巾的老脚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