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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来源:文汇报 | 徐佳和   2025年12月18日09:10

在布宜诺斯艾斯里街头追寻博尔赫斯的踪迹,始于鼎鼎大名的托尔托尼咖啡馆。建于1858年的它坐落于五月大街,像一位勉力保持着端庄仪容的老贵族。门面厚重,带着洛可可式繁复的雕花,岁月的烟尘与无数双手的摩挲,将那木门上的清漆摩挲成了暗哑的温润。

从未见过一家咖啡馆门口会排起等待的长队,而托尔托尼咖啡馆就是这样一个特别之处。待到推开门的刹那,便仿佛跨过了一道时间的界限。屋外是南半球明亮到灼人的阳光,屋内却是一片沉静的幽暗。空气里浮动着咖啡的焦香,旧书本的纸浆气,还有某种甜腻的、属于19世纪的气味。

高阔的天花板上垂下巨大的水晶吊灯,人为的琥珀色光线,让周遭的一切慵懒。光落在深色的木质护壁板上,落在覆着猩红色丝绒的座椅上,落在擦得锃亮的玻璃与银器上,仿佛给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时间的轻纱。墙壁旧日照片中模糊的面容与身影,便是这咖啡馆过往荣耀的见证。

我试着想象,八十年前,或者更久,博尔赫斯会坐在哪个位置?那时的他还能依稀看见一些光的轮廓与色彩吧?他所听闻的——邻座关于文学与政治的、激动而又压低了声音的辩论,跑堂者永不停歇的、轻快而恭敬的脚步声,还有那从街道上隐隐传来的、城市永恒的叹息——绝不会与此刻的我相仿。

忽然,服务生彬彬有礼地提醒我,预订的地下室探戈表演即将开始。随着人流沿着旋转的楼梯向下,空间骤然变得逼仄。一个小小的舞台,灯光暧昧而浓烈。手风琴的风箱一开一合,流淌出激切的旋律。

舞者上场了。他们的身体仿佛不是由骨骼与肌肉构成,而是由“关系”构成。所有的叙事,所有的爱恨情仇,都由肢体的纠缠与脚步的踢踏来言说。我忽然想起博尔赫斯对于探戈似乎并不十分热衷,他甚至认为它有些“装腔作势”。博尔赫斯由符号与概念构筑的精神迷宫,与眼前在几分钟内便将爱与死演到极致的肉身迷宫,原该是这城市灵魂的两面吧。

相比较托尔托尼向公众炫耀式的辉煌,博尔赫斯博物馆则清寂了许多,它藏在一栋普通的、有着西班牙风格的老公寓里,若不是一位路人的提示,我差点就错过了它。它是博尔赫斯在人到中年时居住了十余年之所,只是一处“故居”,是时间曾经停驻而后又流走了的一个空壳。

为了保护纸质的遗物,屋里的光线柔和,甚至有些怯懦。整个空间沉浸在一种灰扑扑的氛围里。这里陈列着“物”。家族的合影,那些19世纪末的衣饰与面容,端庄得有些不近人情。他的手稿,静静地躺在玻璃柜子下面。我凑近去看那纸上的字迹。纤细的、绵密的、带着一种神经质的优雅的笔迹,字母与字母之间纠缠着,仿佛他脑中的那些观念,在尚未落到纸上之前,便已开始相互联结,编织成网。涂改的痕迹随处可见,增补的句子,有时会像藤蔓一样,从页边的空白处缠绕进来。看着这些字,几乎能想象出作家的手在纸上移动的节奏,能感受到那种将思绪固定下来的、缓慢而艰辛的努力。

然而,最令我感到一种奇异震动的,是博尔赫斯的妹妹为他的妻子玛丽娅·儿玉画的那幅肖像。它就挂在转角一个不甚起眼的墙上。画中的女子,面容安静,甚至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薄雾在凝视着过往来人。技巧说不上如何高超,但那笔触里,却蕴含着一种家庭成员之间才有的、复杂的温情与理解。博尔赫斯晚年失明,他“看不见”自己妻子的容貌。他所能感知的,是她的声音,她的陪伴,她的照料。而这幅由他妹妹——另一个与他有着深厚血缘与情感联结的女性——所画的像,对于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它是一个视觉的见证,证明着他所爱之人的存在,然而这证明,于他本人,却是无效的。肖像挂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关于失去与拥有的隐喻。它属于一个“看”的世界,而那个世界,早已在博尔赫斯的感知里关闭了。于是,这幅画像,以及这博物馆里所有的“物”,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悲怆的色彩。它们如此真切地存在于此,却恰恰印证了那个最核心的缺席——那个人,那个曾经使用它们、触摸它们、在它们之中生活与思考的人,已经不在了。

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从来不是一个地理的所在,它更像是一个由博尔赫斯的感官、阅读、玄思所构建起来的、庞大的、个人化的心理空间。他将真实的、有着混浊的拉普拉塔河与充斥着各种声响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街道变成了《沙之书》中无限之书的神秘书页,将咖啡馆的谈话声变成了《阿莱夫》中能窥见宇宙一切奥秘点的背景音,将失明后的黑暗变成了《小径分岔的花园》里那座时间迷宫的内在。

托尔托尼与故居博物馆,恰好构成了博尔赫斯内心世界的两极:一极是向外敞开的、公共的、充满了声响与碰撞的“迷宫”;另一极是向内深入的、私密的、属于文字与沉默的“迷宫”。

夜色渐浓,街灯次第亮起,我转过身向着来路而去,“博尔赫斯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终究无法带走,它只属于那个在黑暗中看见无限的人。而我,只是一个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揣着一丝怅然,默默走回的寻常过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