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英雄气与儿女情
陆游是南宋最伟大的诗人,一生作诗近万首,在思想意义与艺术水准两方面皆为南宋之冠。在整个宋代,陆游与苏轼齐名,并称“苏陆”。陆游诗歌的最大价值是把爱国主义精神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成为整个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爱国主题的最强音。此外,陆游对祖国的壮丽山川、江南的耕读生活、读书的丰盈情趣,以及对妻子唐氏的纯真爱情都有优美动人的吟咏,受到广大读者的由衷热爱。今年是陆游诞生900周年,11月13日是陆游的生日,让我们深切缅怀这位伟大诗人!
人们评价历史人物时,常有“英雄气短而儿女情长”的说法,因为这两方面此消彼长,很难兼顾。陆游则是绝对的例外。他的生活,他的诗歌,完全做到了英雄气盛、儿女情长。陆游因此得到千古读者的喜爱。为了纪念陆游诞生900周年,我特地编写了一本《陆游十讲》,其中较多的篇幅是关于这两个方面的。
先讲第一方面。
陆游的立身处世皆以儒家精神为指导准则,他的诗歌创作极其重视诗歌的社会功能、教化功能。陆游说:“君子之学,尧舜其君民。”(《跋吴梦予诗编》)从《孟子》到杜甫,这是中华传统文化发展历程中一脉相承的重要观念。在陆游所处的那个时代,所谓“尧舜其君民”,就是抵御外侮,收复失土,即恢复宋王朝的国家主权和原有疆域,这是对国家民族的最大忠诚。陆游自幼就与祖国、人民同历艰难,20岁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愿,决心以自己的文才武略为恢复中原的事业做出贡献。陆游的爱国思想有着极为丰富的具体内容,全面覆盖了南宋爱国诗歌的题材范围,体现出深沉恺切的忧国伤时之念。在南宋小朝廷中,主张苟安于半壁江山的主和派一向占有上风,抗金复国的议论始终受到压制,陆游因“鼓吹恢复”的罪名而遭到贬谪。他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只好把满腔热血洒向诗歌创作。陆游用豪荡雄伟的诗歌把爱国主义的主题高扬到前无古人的高度,其代表作成为古代诗歌史上爱国主题的最强音。虽说抗金复国的爱国主题是整个南宋诗坛上的倾向,但主题像陆诗那样鲜明,语言像陆诗那样激烈,风格像陆诗那样雄壮的作品并不多见。与辛词一样,陆游的诗词把爱国主题弘扬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为宋代文学注入了英雄主义和阳刚之气,并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和尊严,这是他对中华文化的历史性贡献。
关于陆游爱国主义精神的问题,有两点情况需要特别加以关注。一是陆游的爱国议论并非泛泛而谈的书生之见,他在思想深度与内容广度两个维度上都在整个南宋诗坛上卓然挺出。南宋的其他爱国诗人呼唤收复失土时目光局限于北宋的固有疆域,不少诗歌中都说到沦陷的汴京以及北宋诸帝陵寝,最多也只说到宋、辽边境桑干河。而陆游清醒地意识到华夏民族收复失地的历史任务不能以北宋疆域为限,也不能以五代石晋割让给契丹的“燕云十六州”为限,而应该包括“汉唐故地”在内的完整神州。宋孝宗淳熙七年(1180),56岁的陆游作诗题曰:“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此诗虽是纪梦诗,却十分清醒地表现出陆游爱国思想的重要方面,诗人希望恢复华夏民族固有的领土,即“汉唐故地”。诗中写到的“北庭”“安西”是唐代设置在今新疆境内的两个都护府,而“苜蓿峰”“交河”等地都属安西都护府所辖。诗中所咏的“西凉府”即凉州,早在汉武帝的时代就成汉朝的固有领土。虽然这些“汉唐故地”在北宋建国之前就已落入异族之手,但它们曾是华夏民族世世代代生息繁衍的“神州”。陆游此论是南宋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的爱国思想所达到的最高境界,有着极其深刻的历史意义。
二是陆游的爱国热情还有一个具体的对象,那就是祖国的壮丽河山。陆游对华夏大地的山水美景的欣赏喜爱是全方位的。即使对于当时位于沦陷区的北方山水,陆游笔下也充满感情。“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这是多么动人的诗句。陆游流连忘返的景点都是历史文化积淀非常深厚的地方,多少英雄人物曾在那里叱咤风云,多少骚人墨客曾在那里挥毫泼墨。所以在陆游的写景诗中,历史文化的印痕已与江山风月融为一体。比如其《楚城》:“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当代中国人已认识到,华夏大地在整体上都是“世界自然与文化双遗产”,这是中华民族最可爱的家园。陆游堪称最早在诗歌中抒写这个观念的古代诗人。
下面讲第二方面。
陆游全面地弘扬了儒家“仁者爱人”的伦理观及“仁政爱民”的政治观,梁启超称颂杜甫是“情圣”,其实陆游也是一位“情圣”。陆游长期在地方上任职,后来又在山阴农村生活二十年,对民间疾苦有很深的了解,他对农民终年劳苦却食不果腹的悲惨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喜雨歌》云:“斯民醉饱定复哭,几人不见今年熟!”他对民生疾苦的同情是何等深切! 陆游笃于友情,他与范成大、杨万里、辛弃疾、朱熹等一代名人交往甚密,时时见于吟咏。不但如此,他还与许多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人结下了生死不渝的友谊,留下了许多歌颂贫贱之交的感人诗篇。比如《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买醉村场夜半归,西山落月照柴扉。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此外,陆游性情敦厚,他对家人感情深挚,陆诗中常对儿孙谆谆教诲,希望他们好好做人。《送子龙赴吉州掾》一诗堪称抒写父爱的千古名篇,可与唐代韦应物的《送杨氏女》前后辉映。感人最深的当然是陆游怀念无辜被休的前妻唐氏的诗词,其中的《沈园》二首和《钗头凤》是感动无数读者的爱情名篇。
儒家认为夫妻关系是人伦的始基,夫妻关系的形成必须通过合礼的婚姻嫁娶,所以婚嫁具有重要的伦理意义和社会意义。服膺儒学的陆游当然认同这些观念,他初娶唐氏,两年后与唐氏离婚并继娶王氏,皆是服从父母之命的结果。合乎礼教规范的婚姻能带来和谐的夫妻生活吗? 当然能。但是合乎礼教规范的婚姻能带来爱情吗? 不一定。陆游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证。陆游22岁续娶王氏,51年后王氏卒,两人度过了长达半个世纪的夫妻生活,育有六个儿子,家庭生活平静和睦。但王氏卒后,陆游作《令人王氏圹记》,仅记其卒葬及子孙情况,别无他言。陆游又作《自伤》。与其说这是一首悼亡诗,但是“白头老鳏哭空堂,不独悼死亦自伤”的句子,倒不如说是自挽诗,难怪诗题不作“悼亡”而作“自伤”! 况且陆游在这五十年间作诗六千余首,除此诗外竟无一首写及王氏。陆游对王氏的感情为何如此淡薄? 答案似乎只有一个,因为王氏不是陆游的第一位妻子。在王氏嫁进陆门以前,陆游的心灵已被惊鸿一现的前妻唐氏永远占有了。
陆游20岁与前妻唐氏结婚,两年就匆匆离婚的具体情节,陆游诗文中讳莫如深。宋人笔记中虽有记载,但传闻异词。后代学者多方探讨,但年代久远,文献不足,真正的原因现已无法查考。汉末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的贤妻刘兰芝虽日夜操劳,仍不得婆母欢心,焦母逼迫儿子休妻的理由竟是:“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我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在当时的社会里,只要婆母感到不满,儿媳就得被休,哪里需要充足的理由! 时至今日,我们也不必费心考求唐氏不得陆母欢心的真正原因了,因为那其实是不需要充足理由的。而我们敬爱的宋代大诗人陆游在愤怒的母亲面前,就像汉末的那位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一样,除了听从母命就束手无策了。但是焦仲卿虽不敢违抗母命,却决心自杀殉情,以死抗争:“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儿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单。”而南宋的士大夫陆游则更加受到礼教的约束,只能默默地服从母命与唐氏离婚,又重娶王氏,并与王氏度过长达五十年的夫妻生活。但是陆游在王氏卒后所写的那首《自伤》诗,常使人想起《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在警幻仙子那儿听到的那曲《终身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宝玉虽然与“金玉良缘”的薛宝钗结成夫妻,但他永远难忘心中的林妹妹,所以“到底意难平”! 陆游也是一样,他永远难忘唐氏,他为唐氏,也为自己,为他们这对衷心相爱却被逼离婚的夫妻题下《钗头凤》,写出《沈园》二首。
1199年,75岁的陆游作《沈园》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近人陈衍评曰:“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宋诗精华录》卷三)宋代的五七言诗中很少有表达爱情的佳作,然有此二诗,足矣!
《沈园》二首的主题是追怀唐氏,从来无人怀疑。但是说《钗头凤》的内容是陆、唐的爱情悲剧,却引得现代的学者疑窦丛生。其实,关于《钗头凤》的内容及文字的诸端质疑,都难成立。比如说绍兴不是国都,不应有“宫墙柳”。其实绍兴原为古代越国的国都,而且宋高宗建炎四年至绍兴元年曾以此为行都。南宋初年,宋高宗曾几次驻跸绍兴,带着整个朝廷跑到绍兴。我们查《宋史》中宋高宗本纪,就可发现有明确记载在绍兴修建行宫,以及举行大典的明堂。那个年代距陆游沈园题词的时间只有20年左右,宫墙当然仍然存在。所以陆游词中写到宫墙,一点没有问题。又如“东风恶”,确有不少读者把此句理解成对陆母的责备之词,故认为不应出于笃信儒家孝悌之说的陆游之手。这是对句意的极大误解。此词中的“东风”明指时令,暗指客观环境,并非直指陆母。至于“恶”字,也决非道德判断的“凶恶”或“邪恶”之意,而是形容程度猛烈,犹如“恶病”“恶酒”之“恶”。所以“东风恶”意即东风猛烈,吹得百花凋零,与下文的“桃花落”互相呼应。又如“红酥手”,不少论者认为此句太“艳”,只宜用来描写风尘女子,不能用在唐氏身上。其实用“红酥手”描写年轻女子肤色红润的手,何艳之有?《诗经·卫风·硕人》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转换成宋词的语言,也就是“红酥手”。陆游用“红酥手”来写唐氏,有什么不妥?唐氏当时年方20余岁(时陆游27岁),她的双手当然肤色红润。况且杜甫在《月夜》中怀想其妻说:“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诗圣既然能写妻子的“玉臂”,陆游为何不能写妻子的“红酥手”? 现代的论者为了否定《钗头凤》的传统解读,真是煞费苦心,吹毛求疵。有人居然说“红酥手”不是写女子之手,而是指一道菜肴“红烧猪脚”,因为有的地方把猪脚叫作“猪手”。这真是匪夷所思,大煞风景!
否定《钗头凤》的主张大多是学者所为,要想了解热爱此词的广大读者的意见,不妨参看王兆鹏编著的《宋词排行榜》,因为此书中历代读者的意见占有较大的比重。《宋词排行榜》根据入选历代著名词选的次数、互联网的权威搜索引擎所链接的网页数目、历代评点资料、20世纪有关宋词赏析和研究的单篇论文,以及历代词人追和作品的篇数等五项参数进行计算统计,得出排名前一百的宋词名篇,陆游的《钗头凤》高踞第八位,仅次于苏轼《念奴娇》、岳飞《满江红》、李清照《声声慢》、苏轼《水调歌头》、柳永《雨霖铃》、辛弃疾《永遇乐》、姜夔《扬州慢》等七首。陆游并不以婉约词而著称,但《钗头凤》的排行名次却高过晏几道、秦观、周邦彦等人描写男女爱情的所有婉约名篇,这充分说明《钗头凤》确实得到无数历代读者(包括学者)的喜爱,从而获得远超陆游在宋代词史上的实际地位的荣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据《宋词排行榜》的统计,《钗头凤》在当代互联网上的链接文章篇数竟达179800篇,在登榜的100首宋词名篇中名列第四,这充分说明当代读者对此词的强烈喜爱。这也说明,《钗头凤》曾经受到的误解、歪曲和贬低,已经在总体上被现代读者弃若敝屣。在这个问题上,我完全采取“吾从众”的态度!
上面的讲述只是陆游诗词创作中的部分内容,但可能是最受广大读者喜爱的两个方面。只要我们依然认同正义的事业,谁不敬佩为了正义事业奋不顾身的英雄气? 只要我们依然认同美好的情感,谁不同情对于真挚爱情生死不渝的儿女情? 在纪念陆游900周年诞辰的今天,让我们共同向陆游致敬!
(作者系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本文为作者2025年11月9日在国家图书馆“亘古男儿一放翁——纪念陆游诞辰900周年特别活动”上讲座的讲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