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意识到工人子弟身份对我写作的重要性” ——张莉、路内对谈
用“主题”的方式重拾青春碎片
张莉:这几天一直在看你的短篇小说集《十七岁的轻骑兵》,很感叹,这就是熟悉的路内老师。 但越往后看,会有些伤感。我们就从这个小说集开始说起吧,你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部小说集?
路内:这些年我一直在写长篇小说,《十七岁的轻骑兵》里有一部分作品是在写长篇小说的间隙完成的。其实这部作品不是匀速完成的,它跨了一个挺长的时间段,最后四篇是在2017年10月用了半个月时间写完。当时我把腿摔坏了,在家里出不了门,非常绝望。我当时想,这个小说集反正也很拽的,我这样一个两条腿摔坏的中年男人赶紧把它写完吧,说不定以后就走不了路了。后来我把这个小说集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在2018年就出版了。
我当时给它定义为一个“主题短篇小说集”,自己还觉得这个概念挺新的、挺吸引人的。但到出版的时候,我发现主题短篇小说集其实非常多,比如说苏童老师的《香椿树街故事》,以及后来的张楚老师的《中年妇女恋爱史》、徐则臣老师的《花街九故事》等等一系列小说集。其实它们都围绕着一个东西在展开,一旦组合成短篇集子,就呈现出一种主题性的面貌。《十七岁的轻骑兵》也是这样。写到小说集后半部分那些篇目的时候,我已经非常清楚这些方法,清楚怎样把这个作品完成。我的野心也不大,觉得写个十多万字就差不多了,太长了也没什么意思。
张莉:你刚才提到小说集的“主题性写作”,我觉得这对于小说集很重要,好的小说集不应该是杂乱的,要有集中的风格,集中的故事,要有呈现的整体面貌,很遗憾目前我们看到的很多小说集其实很随意,不考虑主题的统一性。我读《十七岁的轻骑兵》时有一种感觉,你是把长篇小说写作中舍不得的、仍然有光泽的碎片重新捡起来,又进行了一番打磨。
路内:你说有光泽,那就对了。我甚至觉得这些碎片有时候比长篇更有光泽。因为它在局部很闪亮,放到一个长篇里面甚至会太抢这个故事的风头。我有时候跟人讲短篇小说应该是闪亮的,但别人问应该怎么闪亮,我也回答不上来。好像没有什么具体的执行办法。
张莉:既然不是在短时间内写成的,我就在想,你在写的过程中对“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的理解可能是不太一样的,有个理解过程。
路内:对。我不太满意的一种说法是“短篇小说必须是完美的”,这个说法被用得很多。我们本质上认为一切文学作品都是完美的,包括诗歌、散文。但是单独将短篇小说拎出来,谈短篇小说必须完美的时候,立刻会面对另一个问题——什么才是完美?从风格意义上,文本意义上,还是从结构意义上而言?既往我们对于文学的判断是来自文学界,但随着“读者”的出现,情况复杂化了,或者说,更现代的我们遇到的评判标准会很多。
比如说,前些年影视公司对中国当代文学有很大的隐性发言权。他们愿意购买什么作品、愿意拍摄什么作品、愿意花大力气去推哪一部拍摄完的作品,每个步骤里面都呈现出影视行业的自身认知。于是你会发现,影视公司对文学作品“完美”的要求是另一个维度。
我们又会遇到互联网上的读者,他们发出的声音要比以前纸媒读者的声音更杂。纸媒时代的读者是把“读者来信”寄到编辑部,编辑部有时候为了保护作家,太夸你的或者骂得太厉害的,都不会给作家看——捧杀和棒杀都不太好,安安静静的很好。但进入互联网时代,作家能够直接面对读者,这些读者有一些可能是未来的同行,他们处于“读者”和“评论者”身份交错的范围内,可能三五年之后也会变成一个作者了,所以说,这样的读者是带着他的文学观、写作观来的,并不只是阅读感受。我只是举个例子,读者对小说的解读形成各种各样的看法。
我们对长篇小说似乎是比较宽容的,从来没有人说长篇小说必须是完美的。但因为“短篇小说必须是完美的”这种说法,我们整个的评论维度不再是横向维度,而变成纵向的、四面八方的围观。在围观状态里面,什么是完美的?我们是不是还坚持一个文学标准?文学标准本身是不是也会出现时代的变化以及流派的变化?现在看来,在经历了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文学之后,我们可以师从的流派太多了,不管是现实主义、现代主义还是超现实主义,每一个流派都是具有合法性的。谁能说现实主义过时?没人敢说。谁又能说超现实主义是违反文学规律的?也没有人敢说。因此,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摆在那儿,都是现成的。甚至说我们如何去推翻某一个标准都变得有点茫然了,是推翻现实主义的标准还是去推翻超现实主义的标准?两者不一样。讲得庸俗一点,就变成“各写各的”了。
回到什么是好的短篇小说这个问题,我认为存在两个标准。一个标准是作家要相对诚实,无论站在哪个流派的角度,小说写出来读者不相信,问题是很大的,诗歌、电影也是如此;另外一个标准是写作技艺层面,这其实回到了比较浅的写作手法层面,有的作品可能这里那里的细节处理得还不对,作者没控制好,就显得不那么好。但是在中间层——所谓“文学”这个层面,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文学到底如何完美?这个问题变得不好回答。
张莉:非常同意,我也经常提到读者的信任问题,如果写作者或者一部作品失去读者的信任,不信任这个故事,不信任这个作家,那无论有多少宣传和曝光,都是无效的。
书写细小之处是创作者对自身的磨炼和反照
张莉:读这部小说集时我想到,你对想写的短篇小说风格是有清晰预期的。这些小说气质非常相近,包括人物的连贯性、关于青春的残酷物语这样的主题都很集中。在中篇或者长篇小说里肯定会展示人的命运或者是跌宕起伏的故事,但短篇小说的故事性其实是被削弱的,没有那么强烈的戏剧冲突,这些小说基本也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你进入小说的方法很有特点,通常是从技校少年生活中非常小的一件事情,带我们回到青春荷尔蒙激发的那个时刻,比如说《驮一个女孩去莫镇》,故事就是在饭局里遇到了一个招待员,看起来没有什么,但是又写了很辽阔的属于青春时期的诗性,《偷书人》跟青春的情感有关,《十七岁送姐姐出门》也是这样,把青年男女的情愫、懵懂、暧昧、冲突等等复杂感情用小细节传达出来。短篇小说就是横切面,但是小说家怎么切、从什么地方切,值得琢磨,有时候说不出来,要在写作的过程中去领悟。
路内:对。所有的写作者在写作之初都会被教育,短篇小说是一个切面,但正如你说的,怎么切是一个大问题。这里面还不只是手法的问题,有的时候可能是观念问题,考验作家对于人世间的认知方法。文学界可能对钱锺书《围城》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存在不同的看法,但里边写方鸿渐两个小侄子的几笔就特别好,寥寥几句,确实展现着作家有能力将整个时代状况、人物心理看得更深一层。鲁迅的短篇小说也是如此,他对人性的观察非常透彻。
所以,作者一定是在将自己看得很透彻的情况下,才能把别人看得清楚、明白、生动,书写细小之处对于创作者来说,是对自身的磨炼和反照。有的人可能能力强,他天生就具有这个能力,他就是比别人敏感,比别人更能够表达。像我这个人可能会迟钝一些,到了三四十岁以后再回望,会发现,原来这个事情并不是像我当年理解的那样。我在小说中重写曾经的记忆——也许是我的一种幻想,但是通过这种幻想,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种纯粹写作的镜像,我能把这个事情梳理得更贴近于一种人世间本色。但与此同时,也可能产生怀疑,因为镜像不是真理。
张莉:我读的时候发现,你比我想象得更敏感(笑)。虽然你一直在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但很显然是二十多年以后重新回望历史深处的部分,所选用的时间点不太一样,感知世界的方式在发生变化。你在重新回看的时候,对人物特征的抓取是非常巧妙的。我喜欢这些短篇小说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读过之后可以非常深刻地记住某一个情节、某一个人物、某一个场景。比如说,《你是魔女》里女孩的那一绺白头发,我在想,你以前可能认识这么一个人,但是怎么样从人物的细节出发结构成一个短篇,对你来讲应该是特别有意思的部分。另外,小说集里每一篇作品的名字都特别轻盈,以往的那些时光碎片你都没有浪费,又重新拾了一遍。
路内:这很贪婪,这个作家他什么都不愿意舍,大餐也要吃,米饭也要吃。其实那十年,我写起短篇小说来特别开心,因为写长篇是很苦闷的,写一部长篇基本就要一年。可能是2013年吧,那一年没有任何编辑找我,我就在家里默默地写《花街往事》,那部小说我写完就感觉挺苦闷的。但写短篇小说其实很热闹,可能一个礼拜写完一篇,这一篇就能拿给编辑或者同行去看,听别人说哪个地方值得讨论也挺开心的。写长篇不太可能写一段去跟人家讨论一段,但短篇小说就有一个越写越快乐的机制。
张莉:如果没有《终局》,你可能还能再写几篇,但《终局》一出来,这部小说集画了句号,自然而然地要结束。
路内:对,《终局》写完之后,何平老师还约我写一篇。我当时实在是时间上来不及,最后写了《体育课》。后来再也写不出来,我觉得已经结束了,写《体育课》我都觉得有点勉为其难,有一点把弓拉满的感觉。
张莉:这些小说很轻盈,读的时候丝毫没有费力的感觉,我想起王朔、苏童还有余华写作的年代,是那个时期的文化氛围滋养了这些小说的质地。这部短篇小说集放在2017年是一种比较特殊的、别致的写作。另外,你关注的群体也很特殊,在当下的写作里,关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技校、工厂里青年的生存状态是缺失的。小说集是在《慈悲》之后出版的吧?
路内:小说集最后的六篇都是在《慈悲》之后写的。我以前以为写这个题材的人挺多,写了才发现其实并不多。我觉得“风格”有时候就像一件衣服,比如说穿西装,我们觉得是正装,但穿惯了以后就跟便装差不多了。以前上海男男女女穿着睡衣去买菜,照理说睡衣是在家里穿的,但真穿顺了也能堂而皇之地出门。一个作家一旦把风格练成熟,就可以有很多指涉性,不一定限定在某个风格之内处理某主题,可以更广泛、更自如一些。
张莉:虽然《慈悲》的写作是在这些短篇中间,我觉得《慈悲》和它们的风格不太一样,非常不一样。《慈悲》是用中年人的口吻去写的。我说过好多次,我很喜欢那部作品。
路内:对。现在让我再用写《慈悲》的方式去写作,我也写不出来了,可能因为我也过了中年。
张莉:你写中篇、短篇小说不多,对于《十七岁的轻骑兵》这部小说集,有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路内:我有一些小遗憾。比如说早年写的几篇,尤其是第一篇、第二篇,写得稍微有点野,现在写的话,我会再收束一下。小说的过渡也存在一点问题,当时我短篇写得不多,找不准靶心在哪里,就会显得有一点散漫,但后期写的基本上能看出这个作家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毕竟已经经历了差不多十年时间。
张莉:坦率说,现在再看这部充满青春气息的作品,我对粗话的那些部分接受不了,刚出版的时候我读过,那时候我的感觉还没有这么强烈。
路内:对,要不我以后再把它稍微收一下?允许改吗?其实确实不需要用那么多脏话。可能是我们的时代变了,我最新写的那个长篇小说里面已经没有脏话了。
张莉:我们每个人都在变化。当然,时代也变了,我们的心境和表达方式也都在变。
路内:其实要写脏话很容易。以前会加一个引号,把脏话写进去,现在就在引号外面说某某某骂了一句脏话,不就可以了?这样很从容、很平淡地写也可以。但有的时候也不是作家手抖,而是一个时代特征,在过去的时代,特别是2000年以后的文学氛围里,大家乐意把脏话写到引号里面去,你这么干了,那我也试试看吧,慢慢这么写就成了惯性。要不就试着收一下?也没问题。
“我看中作家在中心位置的写作”
张莉:你现在的叙述语速比以前慢了。你以前的语速很快,很直接,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路内:那可能是对的,我现在变得很宽厚了,尤其是写完长篇小说《关于告别的一切》之后。在那部小说里,我一直在嘲笑主人公李白,但嘲笑完之后,我觉得还是要宽容一点。李白做小说的主人公可能并不特别适配,我们其实并不需要这种犹豫的、摇摇晃晃的、半吊子的人,但当你把这个人物设定为主人公的时候,其实内心就已经原谅了这种不靠谱、脱轨。从现实角度来讲,我身边很多人,有同行也有非同行,脱轨、跳线的时候挺多的。那怎么办?跳线就跳线了吧,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有时候一闭眼睛就过去了。算了,没什么的,先学会原谅自己,以后很快就学会原谅别人。
张莉:对,现在我最爱说的一句口头禅就是“没关系”,是对别人说这事没关系,也是对自己说这事没关系,不要往心里去。回到《十七岁的轻骑兵》,现在回过头看,你觉得这系列短篇小说在你的创作中意味着什么?
路内:原先我以为这是个边角料。我已经写了九部长篇小说,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我只有这么一个短篇集,唯一一部短篇集,我更珍惜这个银牌。我并不会过多考量这部作品在文学上有多大的价值,或者文学界对它有多高的评价,反倒是特别考虑它对我个人的价值。我也发现,真要像样地写一个短篇小说集其实挺难的,我特别看重那种一个作家在中心位置的写作方式,而非作家围着一个东西去打转。
张莉:“作家在中心位置的写作方式”是什么意思?在事件的中心位置吗?
路内:这是一种感受,倒不是一种理论。有时候你读一个作品或者看一部作品集,能感到作者在中心——他的写作是以此为立足点的放射,我比较喜欢看这种作品,而几乎所有的类型小说都是围绕一个东西展开,这个说法或许太武断了。比如说,我看金庸的武侠小说,会觉得作者在中心,但是看差一点的武侠小说,就感觉到作者在围绕着某个东西打转,无法进入其中。
短篇小说集通常不是一个作者刻意要去完成的一套东西,所以有时候就会显得有一点散漫,其实我不是很爱看这样的短篇小说集。我个人认为有几个特别好的短篇小说集范本,比如J.D.塞林格的《九故事》、伊萨克·巴别尔的《骑兵军》。《十七岁的轻骑兵》其实有向它们致敬的意思。也许它们是伟大的短篇小说集?我很想知道伟大的短篇小说集是什么,文学界有说过吗?
张莉:我喜欢读短篇小说,现在会经常拿出鲁迅、契诃夫的短篇重读,真是很享受,作品的场景、气息很特别,是今天这个时代没有的小说的气质。现在大家都在写“重型推土机式”的长篇,厚、重、长,似乎成了一种风潮,但真的有那么多读者吗?我是怀疑的。短篇小说这种文体的意义还没有被充分认识,它特有一种轻盈、暧昧,是跟我们时代的气质相对应的,短篇小说是和这个时代短兵相接的文体,今天,它能展现出别样的文学光晕和光泽,在我看来,短篇小说真的值得好好写、好好读。去年我应邀主编了“创意写作阅读书系”,第一本就叫《短篇小说的光晕》,一起收录了当代中国最经典的短篇小说和国外经典作家的短篇小说,大概有十六篇,很希望更多的年轻人去阅读,也去向短篇经典小说家学习。说远了,刚刚提到小说的切口,是因为我自己在读契诃夫作品的时候发现,他总是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进入,也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出去,但这些“意想不到”就来自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最平常的部分。
路内:我的写作有时候是会倒退的。比如最近写小说的时候,我会突然把握不住人物的语调。作者在写作中经常会使用间接引语,用引号写人物对白,但在每一个位置都标注人物讲话的语调,是很低级的方式,比如,某某震惊地说、某某眉毛一挑、某某沉默了……如果每处都这样写,作品的可读性就非常差。但是作者又不得不去考量人物讲话时的语调。我该怎么呈现?是直接写出来,还是通过添加背景式的、言辞之外的元素自然呈现出这个人物的语调?我并不一定需要读者能够感受到百分之百,但是期待读者能体会出其中的百分之五十甚至能加磅到百分之百——让读者能参与到文本中是作者的能力。在写对白的时候,甚至是写所有内容的时候,如何把言外的东西放入文字中间去?每一笔都写满是不合适的,那么要空出来的部分到底空在哪里?有些问题解决完以后就无须再考虑了,不是每写一部新小说都得从头开始解决这样的问题。
张莉:大家都在说短篇小说首先要是一个好的故事,其实我觉得好的短篇小说的光泽、光晕的部分同样重要,作家观察生活、理解生活的角度让它有了不同的光泽。《十七岁的轻骑兵》实际上是隔着时间重新回看和书写,少年时期的很多东西也因为“回望”的视角有了光泽,比如《你是魔女》就写出了青春期无法命名、难以言说的情感,非常难忘。
路内:也许是从“70后”这一代人开始,他们的情绪真的变得很长。昨天我在网上看到有关“银发经济”的讨论,现在“70后”根本不想进养老院,他们只想要进社团。进一个社团每年交两万元会费,他们可高兴了,但是给他们推荐每年交两万元的养老保险,根本没人理会。这也许反映了一代人的心态,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大体上会这样,青春期的DNA或许一直固化在他们心里。
张莉:是,我有同感。
工厂生活和工人经验是重要的写作资源
张莉:虽然我没经历过你笔下青年的技校或者工厂生活,但我觉得那些属于青春期的情感、价值观都是相通的,或者特别接近,不会因为故事主体在大学还是在技校而有差别。比如,路小路站在青春期男孩视角下对女孩的想象是属于七十年代的人,那些女孩大多是学习好的、爱看书的、漂亮的,还有要去美国的,这也隐含着作者潜在的价值观。
路内:路小路的价值观是这样,他会要求那个女孩子更向上,他有期待。包括那个去涉外宾馆上班的女孩,作者几乎都要直接跳出来说话了,“这个姑娘她是个进步女性!”但我个人认为,路小路的期待并不是一种男性期待,而是整个时代的期待。
张莉:对,当时人们对“女性价值”的理解有一部分就是这样。你作品里有一个词我觉得特别好玩,你说她特别“严肃”,这可能就是你和“50后”“60后”作家的差别。他们笔下的女性之所以吸引人,来源于她的美,她的身体,还有那种泼辣,或者难以言说的女性魅力,但你的小说中总在强调“严肃”,很有意思,你作品中的好多女性都有往上走的愿望,和男青年不太一样。
路内:这可能跟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我们那个时候其实没有什么阶层的差异,本身就具有一种大集体的意识,我和一个重点中学的女孩没什么差别,我们的爸爸是同一个厂里的同事,车间主任的儿子可能在读技校,工人的女儿在读重点高中,人们之间的情感距离是非常近的。而我现在住的地方,虽然有十年的邻居,但我不认识他们是谁,对别人家里的情况非常不了解,而且我不愿意去了解别人家的隐私,这对我来说是一种礼节。但在过去的时代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这些人的父辈都是同事,对彼此家里的情况非常清楚,几乎属于同一个阶层。
起跑线一致,有的时候会带给人混淆。比如我喜欢的这个姑娘,她混得不错,她很上进,那不就意味着我也有一部分的理想达成了?我没有能力做到,但那个姑娘做到了,我还曾经鼓励赞美过她,她做到了,那岂不等于我也做到了?难道她变好了我会更不好吗?不会,我衷心为她高兴。我们不会有任何竞争,不会产生嫉妒,也绝不会有内卷,谁好了我都开心。十几岁时是很有江湖气的,将来谁混好了稍微拉大家一把,中间哪个朋友干得不错了,对“我”来讲更多了一层机会。
这个世界很新奇,给我们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可以去下海,可以去做公务员,可以去外资企业,也可以出国。所有路径终点的样子明明白白,人出国会怎样,当公务员会怎么样,我们都可以给出判断。但在九十年代,没有人知道一条路径的终点是什么样子,甚至连脱离阶层这个想法都是后设的——是很多影视剧或者历史研究提出来的,九十年代哪有脱离这个阶层的想法。
那时候大家大学毕业以后想要进外资企业,要出国深造去看更多东西,要成为“白领”,但是成为“白领”并不意味着脱离了原有的“蓝领”的身份,大家并没有那么强的关于阶层和阶级的意识,这指向的其实是一种身份的变化。“白领”在大家看来就是更好看、更有钱,机会更多一些,工作的舒适度和“蓝领”不一样,可以在有空调的写字楼里面上班。现在哪儿没空调?现代化会把很多东西抽象化,“白领”,不是在环境不错的写字楼里穿西装上班的单纯指向了。
张莉:那些称谓,代表着我们对很多身份理解的刻板化,其实也可以不这样理解,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最后变成了同一种理解。即使是今天,都坐在办公室,都出国,都下乡工作,谁能看得到谁的未来呢?某种程度上,媒介越来越发达之后,我们对世界的理解更单一、更同质化了,这很遗憾。对了,我特别想提到一点,你的工厂生活经验对你的写作非常重要。
路内:对,我一度不承认。如果把我的文学生涯分前半段和后半段,在前半段就有人说我是工人作家。但什么叫工人作家?一边在工厂上班一边写作的作家?我当过四年工人,还有过十几年广告行业从业经历,怎么不说我是“广告人作家”呢?我一开始很抵触,但最近几年我非常乐意承认我是一个工人阶级子弟。
张莉:现在如果说路内是个工人作家,大家会说你是从做广告开始的。其实你就是从工人中走出来的。准确地说,你的工厂经验和工厂生活成为你的创作资源。
路内:对的。《十七岁的轻骑兵》最后一篇里,作者又跳出来说话了,他说他就是一个强壮的工人阶级的儿子,他妈就是一个工人阶级的妻子。工人阶级是非常要面子的,有时候我们会在电视剧里看到工厂环境,工人都穿着工作服上班,但实际上,九十年代很多工人在工厂里干活是穿西装的,很多维修工、电工也是穿着西装干干净净地干活。头发绝对不是板寸,我那些技术工人叔叔都是三七分头,每天把油抹得干干净净,头发不梳绝对不能出去,老师傅也会把自己弄得通透。
我新写的长篇小说《山水》里就有这一代人的父亲做司机、驾驶员的历史。我的祖父旧社会时给有钱人开过汽车,他对小孩的要求很高,穿白衬衫,领子是一定不能脏的,所以我叔叔们白衬衫的领子永远都洗得干干净净,不是白色的会很奇怪,这些习惯会被不自觉地传承。
张莉:这个场景好有画面感,他们的衣着习惯也不是“蓝领”“白领”能简单概括的。现在看起来,工人家庭出身对你理解世界有重要影响,这样说应该没问题?
路内:对,没问题。我个人认为,我们这一代人要么是农民,要么是工人,还有一些是干部家庭、军人子弟,但差不多就这几种。那个时代的工人当然有地位,工厂里的小干部也算工人,你能说我爸是工程师但不算工人吗?他当然也是工人,他天天跟工人在一起。厂里的书记也是工人,因为他的居住环境跟大家没什么不同,上班也是骑自行车,他只是做管理工人的工作。总体而言,谁家的父亲都是一样的,除非大干部。从一个作家的成长环境上来看,写作涉及的整个基础都是一样的,没什么不同。
张莉:我想到一个问题,你和“新东北作家群”所写的工人题材作品的差别是什么?
路内:我自己没有研究过这个问题。从我的直觉来说,可能我的创伤感会弱一些。或许真的是跟环境有关系,南方作家的创伤感会弱一些,你觉得呢?
张莉:东北曾经被称为“共和国长子”,在经历衰落之后,这种伤痕可能隐秘在“新东北作家群”一代的内心。我觉得“新东北作家群”的这些作家,和你是不同的代际,其实大家都在写隐秘创伤。
路内:我个人感觉,经过评论界的不断挖掘,全国各地的青年作家在创作中也表达着巨大的创伤感。他们似乎在模仿“新东北作家群”的路径,首先承接住的是巨大的创伤感。“创伤感”的表达需要一定的篇幅,用短篇小说来承载挺困难的。我也不是不想写创伤,但要让我用一个短篇小说来写,我是写不来的。
张莉:要我说,每位写作者内心都各有自己的“创伤”,不一定是哪个作家群体,也不只是中国。鲁迅、郁达夫、萧红、伍尔夫、桑塔格……都是如此。我觉得《慈悲》跟“新东北作家”的写作不太一样,某种程度上不是子一辈对父一辈的书写,而是父亲一代的言说。即使是在车间工作,这个工人形象依然是体面的、有尊严的。
路内:对,这是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当工人要体面。我原先认为工人家庭出身的身份不重要,现在我知道这个事情对我的影响非常大,你就是把我吊在电线杆上,我都要说工人就是体面的。我从小耳濡目染受的教育就像一种宗教,要感性是不可能的,工人的体面是不可以这个样子不可以那个样子,规矩特别大。
张莉:刚刚谈到你从小对工人、工厂经验的认知与创作之间的关系,还蛮有启发的。长篇新作《山水》什么时候出版,能不能分享一下新故事?
路内:《山水》在《收获长篇小说·2025·夏卷》发表,基本上是全文发表,没有删节。单行本预计8月出版。我甚至有点野心,《山水》我想写工人阶级的形成。故事从1937年开始,关注的是工人阶级中非常特殊的一个行业——司机。解放前,司机算是工人阶级中的贵族。其实很多社会学研究学者在讨论中国工人群体的时候,通常会把工人群体分为两个阶层,一个是拥有技术能力的资深工人,还有一个是普通工人,他们的收入待遇、社会地位都是不一样的。谈到这里是想说,工人阶级的形成并不是块状的,它也是有夹层的,我在小说里想写这个东西。
小说最终结束是在1997年,正好跨一个甲子,六十年。这个时候,主人公已经去世,他的儿子们目睹了改革开放以后深化改革所带来的社会变化,中国城市里开始出现真正的私人轿车。以前的轿车挂在企业和集体下面,真正的私人牌照大概是1996年到1997年间在上海出现,汽车又重新成为可以私有的产物,这种转变在历史中是意味深长的。当然我并不是在批判,只是想说历史的车轮就这样转了一圈,又碾了过去,很有意思。虽然在九十年代,人们会经历下岗之类的困扰,但生活是越来越好的,而且很快就可以展望到2001年中国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历史就是这样,每一次转变都是用新的覆盖前面的一块。
张莉:上次见面你告诉我这个书名的时候,我就很感兴趣了,从司机这个职业进入对中国社会的观察,真是很好的视角,期待这部新长篇。
作者单位:
张 莉 北京师范大学
路 内 上海市作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