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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永新:被时间囚禁的光景是阅读的最佳时刻
来源:中华读书报 | 程永新 宋庄  2025年11月18日08:18

程永新,编辑家,作家。《收获》原主编,浙江工商大学教授、金收获写作中心主任

中华读书报:您最初的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没有阅读上的引路人?还是完全自发、顺其自然?

程永新:阅读开始得比较早,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从孩童年代起,母亲和大姐就不允许我与邻居的小孩一起玩,怕受别人欺负。所以,阅读变成了一种被迫的常态。我没有阅读上的引路人,比较幸运的是,在刚开始迷恋文学书籍的时候,我的大姐结婚了。姐夫是工厂的电工,但他神奇地收藏了大量的文学书籍。他借给我的书纸质已经泛黄,但保管得熨帖整洁,有些书像从未翻开过一样。姐夫的书藏在床底下的几只箱子里,他从不借人,对我却是少见的大方,就这样,小学五六年级,我已经读过了《俊友》《红与黑》《三个火枪手》《八十天环游地球》《三国演义》《水浒》《福尔摩斯探案集》等一批文学名著。

中华读书报:进入复旦大学时,阅读状态是怎样的?您接触了哪些名师,他们对您的阅读会有指导吗?

程永新:进入大学,当时的感觉就像进入了天堂。上课从不认真听讲,上课下课都是疯狂阅读。要读的书太多了,上世纪70年代毕业的中学生,基本都是严重缺少知识营养的人。复旦中文系的名师太多,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章培恒先生,此外还有外语系的夏仲翼先生。名师或者我称之为大先生的,主要影响你的是治学的方法。比如那时候夏老师上外国文学史,他提到的重要作品我几乎都会去找来看。

中华读书报:20世纪80年代读书情况是怎样的?

程永新:我是1983年到《收获》的,当时的社会刚刚开始转型,思想界文学界都比较活跃,翻译出版的书也比较多。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从2000年穿越到二三十年代,这部电影批评了一般意义上的怀旧情绪,人只能活在当下。但我还是要说,上世纪80年代确实生机勃勃,那时候的文学界和整个社会一样,就像一个浩瀚的巨型吸盘,所有人类文明知识都会迅速传播,虽然那时候还没有互联网。比如昆德拉的小说,一旦翻译成汉语,整个文学界都会去读,后来的拉美魔幻小说,也是同样的情况。

中华读书报:您在中学时代就读过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寒夜》《憩园》,您认为今天我们应该怎么纪念巴金先生?

程永新:巴金的作品已经被中外学者研究得很透了,我个人认为《随想录》对当下和未来特别重要。在巴金那辈人以及晚一辈的作家中,惟有老巴金有一种忏悔意识和反省意识,并且用简洁朴素的语言记录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随想录》的意义一定会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它的重要性不是其他作品可以比拟的。我们今天纪念巴金最好的方式就是去阅读《随想录》。

中华读书报:2022年3月,您的小说集《若只初见》(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的五篇小说风格各异,但总体上都有对上世纪80年代的重返或回望,从80年代走过来的作家,对那个年代都特别怀念。您能谈谈那个时代的读书和写作氛围和当下有何不同吗?

程永新:《若只初见》里的五篇小说风格完全不同,但你说得对,它们都有历史记忆。库切说过,“所有的自传都是虚构,所有的写作都是回忆”,写今天的生活怎么能离得了过往的岁月呢?前面已经说了,上世纪80年代的读书和写作氛围与当下非常不同,那时候似乎是兵团作战,中国作家集体攀高峰,如今网络时代AI时代,都是散兵游勇,孤军奋战。年轻人想靠写作成名,就像在茫茫大海里游向岸边一样困难。

中华读书报:读《若只初见》,让我看到了著名编辑程永新十八般武艺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做了四十年编辑后回到小说创作,眼高手高的状态实在让人敬佩。您认为这种状态是基于什么?

程永新:你的褒奖实在不敢当。我天性散漫,曾说过自己只是个业余作家,于今经历的事情多了,对所有能够持续潜心写作的人们都表示极大的敬意。去年下半年,我辞去《收获》主编,去浙江工商大学当教授,做了四十多年编辑,想换一种活法,与年轻人交流会让人保持一种良好心态。况且沈从文说过,人生的最后一站应该在大学。学校有假期,时间宽裕了,所以脑海中的一些想法可以付诸纸面。今年写的两个短篇,一篇叫《羽衣甘蓝》,发表在《当代》六期;另一篇叫《回旋镖》,发表在《山花》11期。

中华读书报:在《收获》几十年,您的阅读必然是海量的——有什么方法吗?比如具体到某部作品,如何迅速判断作品优劣而且“不走眼”?您有过看走眼的时候吗?

程永新:我一直以为,文学像七层宝塔,一般来说,每个读者都有喜欢或不喜欢的权利,这是其一;但无论阅读还是写作,越往上专业性就越强,难度越大。看了几十年的小说,没有什么太好的方法,我通常在飞机上高铁上阅读效率最高,因为那会儿你被囚禁在时间之河中,你只能阅读。大部分的作品可以凭经验凭阅历做出判断,但也有一些作品读完之后需要沉淀,需要慢慢回味琢磨作者的意图,经过沉淀之后认定的好作品可能会是特别出色的作品。漫长的编辑生涯中,我自认为没有过重大的失误,但审美的差异性有时决定了你特别看好的作品,反应没有那么好;你认为一般的作品,文学界或者读者却比较认可。

中华读书报:您有枕边书吗?

程永新:有。《追忆似水年华》,虽然我从未看完过。其实不需要看完,在阳光明媚的季节,有一杯咖啡做伴,你随意打开此书七卷本(译林版)的任何一页,一种时间流逝、与生命抗衡的感伤情绪即刻涌上心头,你读上一段,仿如欣赏歌剧中的咏叹调,你马上有一种写作的冲动。

中华读书报:您会常常重温读过的书吗?反复重读的书有哪些?

程永新:除了《追忆似水年华》,像《卢布林的魔术师》《大师与玛格丽特》《香水》《朗读者》《黑暗里的笑声》《聊斋志异》都值得反复阅读的,还有余华前年向我推荐的马里亚斯的《如此苍白的心》,它的结构和叙事都值得好好研究。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阅读习惯?

程永新:我说了,被时间囚禁的光景是阅读的最佳时刻。

中华读书报:所有您见过的诗人或作家中,对谁的印象最为深刻?

程永新:印象深的作家朋友太多了,他们都是我的良师益友。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见到一位诗人或作家,在世的或已故的,您想见到谁?

程永新:兰陵笑笑生。我想知道《金瓶梅》到底是谁写的。

中华读书报:如果可以带三本书到无人岛,您会选哪三本?

程永新:《追忆似水年华》《特朗斯特罗姆诗歌全集》《道德经》。因为是去无人岛,“追忆”代表回望,诗歌代表艺术,《道德经》代表了东方智慧。

中华读书报:假设策划宴会,可以邀请在世或已故诗人或作家出席,您会邀请谁?

程永新:很多。不能把在世的人与已故的放一起吧?不过我会隆重邀请王朔的,上世纪90年代我与其他编辑去北京,王朔在长城饭店请我们吃饭,当时出席晚宴的有史铁生、余华、刘震云、林白等人。王朔风光的时候乐于助人,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概。最近我看一个采访,他说女儿叫他不要终老在家,要不房子晦气,虽然是玩笑话,我看了还是有些许不爽和感慨。我意识到,文学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