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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诗歌翻译的事儿
来源:中华读书报 | 丁鲁  2025年11月17日11:14

1981年,卞之琳先生读到杨德豫先生的译文之后,非常高兴,写了《译诗艺术的成年》一文。1988年他最后一次访问香港,在《八方》文艺丛刊又发表了《翻译对于中国现代诗的功过》,其中肯定了屠岸、钱春绮等译者。可是随着几位先生的玉树凋零,诗歌翻译似乎有点返老还童了。作为曾亲聆卞先生教诲的晚辈,我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

我以为,诗歌翻译之所以盛年不再,最根本的原因是它的理论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因此一系列问题,特别是社会舆论和培养人才的问题都没能解决。

说起翻译来,还真是个非常复杂的事儿,并不是语种转换那么简单。一方面是各个语种,一方面是各个专业,还要考虑到口译和笔译,外译中和中译外。此外,在外国谈外译汉,和在中国谈外译汉,也是两码事。前者是把外国文化传播到华语文化圈来,后者是向外国文化借鉴,目的就不一样。

在西方,彼此交往频繁,语言的亲缘关系又近,有的国家甚至连法定的国语也不止一种,会多种语言的人随处可见,日常的事务性翻译对他们不过是文秘工作罢了。只有诗歌翻译,他们却看得很重。

原因在哪里? 首先在于人们对“诗歌语言”的认识。

五四以来,中国流行自由诗,人们对一般语言和诗歌语言的区别不怎么分辨。但在西方,一说到诗歌语言,指的就是“格律诗语言”。比如《共产党宣言》,那里面的许多句子,不是都很富于诗意吗?但这不是诗,因为它的语句不是按格律诗的标准来组织的。

什么是诗歌的语言?富于诗意就是诗歌的语言吗?

按中国古典诗歌的要求,就不是这样简单,必须符合一定的句式才行。且不说近体诗的平仄句式,起码也得符合四言或三、五、七言的标准吧。按西洋诗的要求,一般也得符合一定的句式。现代的中国人却以为诗歌语言和散文语言没有什么区别,似乎只要分了行,就是诗。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

我们看看西方不同语种的互译,就容易明白了。在西方,注意的重点一般并不是自由诗的翻译,而是格律诗的翻译。这种翻译首先注意的是传达原作的诗歌形式,同时又要尽量传达词句的意思,这就很难了,就要舍得下力气才行了。

这里不妨举个例子来说明。

以下是普希金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第七章

第三节:

Или,не радуясь возврату

Погибших осеиью листов,

Мы помним горькую утрату,

Внимая новый шум лесов;

Или с природой оживленной

Слиждаем думою смущенной

Мы увядаиье наших лет,

Которым возрождеиья нет?

быть может, и мысли нам приходит

средь поэтического сна

ииая, старая весиа

и в трепет сердце нам приводит

мечтой о дальной стороне,

о чудной ночи, о луне...

我的译文是:

也许,当叶片重返枝头,我们未必会欢欣鼓舞,听着重又喧响的林涛,

还在为落叶的飘零而痛苦;看到大自然生机蓬勃,

我们也许会心情困惑——联想到我们凋谢的华年:匆匆流逝啊,不见回还!也许在充满诗意的梦中,我们会梦见另一个春日,梦见那逝去的春光和往事,这春梦该会让心儿颤抖——想起了千里迢迢的远方,

美好的夜色,奇妙的月光……

下面我们看看它的英文译文吧。我选的这个格律体的译文,是有名的丛书版本,质量想必是会把关的。我在这里只想强调,它是极为重视原作诗歌形式的传达。

下面是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版,译者是James E.Falen:

Orsaddened by the re-emergenceOf leaves that perished in the fall,

We heed the rustling wood’s resurgence,As bitter losses we recall;

Ordo we mark with lamentationHow nature’s lively renovation

Compares with our own fading youth,

For which no spring will come, in truth?

Perhaps in thought we reassemble,Within a dream to which we cling,Some other and more ancient spring,Thatsets the aching heart atrembleWith visions of some distant place,

A magic night, the moon’s emblace....

《奥涅金》这首长诗采用的是十四行诗体,是由许多十四行诗组成的。十四行诗并不是像我们有些朋友所想象的那样,写满十四行,就叫十四行诗。所谓十四行诗,只不过是中国人给的一个译名。它是有许多严格要求的。这种诗体有意大利体(彼特拉克体)和英国体(伊丽莎白体或莎士比亚体)两种形式,表现于押韵位置的不同。普希金在它们的基础上又作了改造,形成所谓“普希金诗节”。具体说,它采用的是“轻重格”,也就是说,从重音音节和非重音音节的安排来看,诗歌语句是按“轻重 轻重……”的方式组织起来的。它的诗行节奏是每行4个“节奏单位”(在这种“音节-重音诗体”中叫“音步”),就是说每行有4个“轻重”。不过有些诗行可以多一个非重音音节。这样,诗行就可以有两种模式:

1)轻重轻重轻重 轻重

2)轻重轻重轻重 轻重 轻

它的韵式(按十四个诗行排列)是:ABABCCDDEFFEGG

也就是说,前4行采用“交韵”,接着4行采用“随韵”(也就是两个“对句”),接着4行采用“抱韵”,最后两行是“对句”。其实,最后6行也可以认为一个整体,看作“交韵”和“随韵”的复合物。普希金开创的这种十四行诗形式是非常富于创新意识的,也非常难写。翻译这种诗体,当然也有很大的难度。

这个英文译本,完成了传达原作诗歌形式的任务。至于词句的传达,就各有千秋了。一般说,在西方人看来,诗歌形式的传达是主要的,词句的传达是次要的,因为传达了诗歌形式,译文才能被承认为诗,才能被承认为原作的译文。自然,我手头就有不注重传达原作诗歌形式的译本,但这种译法在西方并不被重视。

说到我自己的译文,只能说是在诗歌形式方面大体上完成了任务。译文每行4个节奏单位,保持了原貌。韵脚则由西洋诗的“复韵”改成了“单韵”(采用这种改变,属于我个人的学术观点)。最后6行也是这样,第9行和第12行彼此不再押韵。

就我多年的体会来说,这样译诗,真是一种“带镣之舞”。可是诗人们既然乐此不疲,我们译者也应该陪着他们。为了什么?不过是为读者服务罢了。在当前的条件下,这样译,可以说是自讨苦吃,是一种傻子干的事儿。做的是力图精益求精的“匠人”工作,可是社会舆论却不那么给力,常见的是被忽视。而作品的译文永远“没有最好、只有更好”。随着语言的发展变化,译文会要不断更新。因此每个译者都应该有被超越的思想准备。

有些批评在谈到文学性时,似乎认为用了某个词语就不如另一个词语更有文学性,甚至拿押韵的字词来和别的译文比较。这让我想起有些老师教小朋友写作文,首先就说要多用“好词”。有些词儿似乎都很普通,可又总是离不开它们。到底什么词儿才是好词?其实有个比方:

好药不在于值钱,而在于对症;好词不在于漂亮,而在于合用。

而格律诗的翻译首先就需要符合一定的格律形式,否则译出的就不是诗,至少不是原作那样的格律诗,这一点却常常被人忘掉了。

而且,前后意思的连贯,语句口气的轻重,等等之类,就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比如我译的《奥涅金》,第一章第一节的第一行是“我那位最讲规矩的伯父啊——”,这里为什么要加一个“啊”字?因为我想模拟主人公自言自语的口气。做得好不好是另一回事,但译者主观上是动了脑子的,而这些小地方却最容易被忽视。所以评论者值得慎重。

至于声音的美感,那就更是一言难尽了。

即使是在学术领域,名人也是各有各的擅长。长于自由诗的未必长于格律诗,长于现代主义的未必长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长于创作的未必长于翻译。评论如果总是跟不上,就不利于诗歌翻译这个行当的建设。而随大流的评论虽然当时不容易遇到阻力,却也不能为评论者建立长久的学术威望。

光说翻译的“信”(即准确性),就不是那么容易的,对译者和评论者都是这样。我开始译诗的时候曾经有过昏了头的教训,以后就相当谨慎了,并且纠正了不少误译。这并非我的外文水平多么高,而是我几乎每个最普通的单词都查查词典,也常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也就是说,如果不懂原作的语种,没有读过原文,也没有研究该译文的准确性,评论者就没有对译文发言的条件,不论是褒还是贬。而如果没有中国诗歌的素养,恐怕对诗歌译本的质量也没有多少发言权。

应该承认,在当前的条件下,诗歌译文的准确性和艺术性都有待提高。拿准确性来说,就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我这么说并没有夸张。如果回想一下西方人翻译中国古典诗歌犯了多少错误,就会同意这个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