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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穆旦,语言永远是滚烫的
来源:解放日报 | 王学海  2025年11月06日10:43

像在一个逼仄的小屋内,找到一扇可以呼吸和交流的小窗,这是我在20世纪80年代,偶然读到《九叶集》时的感受。它似乎让我沉潜已久的意识开始复活,并让它们生出了翅膀、套上了风火轮。

读穆旦的书,从来不是对遥远历史的简单回望,而是在文字的褶皱里触摸一个灵魂对时代的赤诚叩问。他的诗里有烽火年代的家国忧思,有个体在洪流中的挣扎与坚守,更有对生命本质、爱与信仰的永恒追问,这些力量穿越时空,依然能为每个在生活中跋涉的人提供温暖与勇气。

他赋予了中国现代诗

不一样的品质

早在1999年,我就曾与穆旦夫人周与良通电话,并向她说了我想写《穆旦传》的想法。周先生鼓励我,还给我寄来了李方编的《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和曹元勇编的《蛇的诱惑》(珠海出版社),而后穆旦故乡海宁市文史研究者陈伯良先生的《穆旦传》在2004年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也专门赠予我阅读。

收到穆旦夫人周与良的赠书后,我首先挑了《蛇的诱惑》细读,这是因为书名一下吸引了我。当读到《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这首长诗时,我的心在被揪紧中,感受到灵魂的震撼。“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我出自原始,重把秘密的原始展开。”诗人在所处环境中,重新把时空投射在荒野。它让我们感受到“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死去了世间的声音”。当然,穆旦也点明了“白骨”的历史性作用:“你们死去是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在这壮丽的时代洪流中,我仿佛看见了不屈的穆旦,在疾病与饥饿中挣扎了一百多天,终于靠着毅力,走出了“魔鬼”居住的地方。在他的身后,在他的诗的闪烁处,我也终于明白:“一个民族已经站起来了!”就在读这首诗前不久,我也同样遭受了人生的大挫折。是这首诗和穆旦穿越苦难的精神,使我一下子在挫折的消沉中振作起来。

由《穆旦传》的出发,也通过对《穆旦诗集》(人民文学出版社)、《穆旦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不断交替阅读,使我渐渐懂得,身处20世纪初中西文化在碰撞交流后更趋开放与交融的时期,穆旦对于艾略特等前卫诗人的创作态度亦更为自然主动地接近。在他之前,闻一多、徐志摩、孙大雨、卞之琳等人早已身体力行地在接受欧美诗的同时,对中国新诗的内涵与形式进行创新。穆旦的不同,是他以苦难的生命体验,创造自身诗歌的美学特点。他力求让诗具有现代的审美意识,让词句与结构具有精炼与出奇的效果。穆旦用诗对苦难与压迫作着最直接的反抗。在“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时,他以《旗》“最会说出自由的欢欣”。因为他赋予了中国现代诗不一样的品质,所以“20世纪中国文学排行榜”将他列为了中国现代诗歌第一人。

那时候,让人们最为关切的是穆旦能在千万个人倒下的人中勇敢地走了出来,也让人们好奇作为远征军一员的他,缘何一改往态而走向了极端。变化、时局、社会形态,对政治热情的转变、对国民党政府的失望,构成了他与社会、与世界新的关系,在这关系中,又迸发出加剧的“分裂”——那是《记忆的都城》里的痛苦表述,是“反抗着土地”的“花朵伸出来”,却又“无处归依”(《春》)。当然,就我当时的水平,还不可能真正去深入理解穆旦诗歌的艺术。不过,好在不管你能否真正理解,穆旦的诗仍让人喜欢而不能放手。就这样读读放放,放放读读,后获得的《穆旦诗全集》让我不停地在诗歌的田野上奔跑,在梦里也能嗅到语言成熟的香味。

穆旦的故事

沉默在爬满青藤的石墙中

读穆旦的诗,就像灶上炖骨头汤一样,用文火慢慢地加煮。自1999年到2007年这八年时间里,穆旦让我从喜欢盲目地写诗,到开始认真地写诗,也知道海宁现代文化名人中,诗人除了徐志摩,还有穆旦。于是从陈伯良先生的《穆旦传》开始,正式研究穆旦,虽然中途也因不能深入穆旦的诗意而呈疏远之状,但最终许是穆旦诗中的那种光的诱惑,非但没让我退缩,反而使我走得更远。

2018年,适逢穆旦诞辰百年,南开大学举办了“纪念查良铮(穆旦)先生诞辰百年暨诗歌翻译国际学术研讨会”,我向大会提交了论文《思想与探索:突破你认可的语言风格》。穆旦研究专家易彬在大会上这样说:“作为翻译家,穆旦依然在发出他的声音。”

那时,我确已对穆旦的个性与诗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海洋没有后退的岸。我在论文中表述:“穆旦,他从身体里发出诗性的声音,是对社会与公共空间作出放大的人民性的强烈表达……诗人以文本中的思想,竖起中国现代诗的新碑。”

2023年5月,南开大学又召开了“纪念穆旦诞辰105周年暨中外诗歌翻译学术研讨会”,当天会议后,我前去校内穆旦花园。在穆旦那略带悲情的微笑像前,在《春》的宁静诗碑前,我明白,穆旦的故事,已沉默在那一堵爬满青藤的石墙中……海宁和南开,著名诗人与家乡写诗的后辈,又一次搭起了未曾走完的桥。

狂风暴雨或阳光明媚,沟坎崎岖或平坦大道,阅读了穆旦的一生“丰富的痛苦”,让我们更能理解他所钟情的里尔克的一句诗:“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这份孤独,在他逝去的十年后,冷冷的光被燃烧成了炽盛的火,一个歌咏穆旦的时代,已经到来。

我们读到的穆旦

是一朵普通生活的鲜花

2025年2月,两本《穆旦传》横空出世。邹汉明的《穆旦传:新生的野力》,由译林出版社出版;易彬的《幻想底尽头:穆旦传》,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作为诗人的邹汉明,在《穆旦传:新生的野力》里,把穆旦的诗,客观又有力地提升到了“新汉诗文本”的高度,并以17年的心血作着精心的梳理,让传主与人、与自然、与战争等进行了跨时空的对话。一些研究穆旦的争议,在书中也有了较为明晰的客观历史分析与审美分析,并让穆旦诗中的隐喻,通过参照各种回忆录、名人日记与文集等,找到了着陆点,解释了读者多年存胸的疑惑。它让生命本体论的诗学,在传记中流淌,也让昔日穆旦的学习、成长、爱情与工作,紧紧围绕主体人格的生命践行,又与文本的书写绞合在一起进行相互印证,从而凸显了一个十分逼真、鲜活的穆旦。从《穆旦传》中,我们读到的穆旦,是以微笑开成了一朵普通生活的鲜花。

作为穆旦研究者的权威学者易彬,他在传记《幻想底尽头:穆旦传》中最为凸显的特点,是剖析不同的语境下,穆旦生活、工作和写诗的不同生活情状,并以大量过硬的史料,在梳理,尤其是分析比证中,还给传主一个生活中的原型。在对穆旦的政治情结的撰写中,特别是他在新中国即将成立之时的“出走”,到1953年毅然决然地“归来”,易彬既从客观,又从个人情绪等系列的梳理辨析中,写出了一个崭新的穆旦、一个亟待我们去重新深入理喻的穆旦。作者所云“幻想底尽头”,其实是一个国家的历史建构与一个伟大诗人的一次无法预料的对话。它既是由外及内的差异中的统一,也是诗学智慧的又一开始。在写此传记前,作者已具《穆旦年谱》和《穆旦研究资料》编选的功力,所以今日呈献给读者的传记,也成为穆旦研究者们的一册宝典。

说起穆旦,我们吐出的语言,永远是滚烫的。但有时,一个人被一个时代理解,会是迟到的。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海宁市文联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