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作家贡希尔德·厄耶赫格的小说集《结》:现实与荒诞互相穿透
“我就这么走着,本可以改变人的命运,只要有人看见我,可就是没人看见。”
让笔下的一头鹿说出这句话的,是挪威作家贡希尔德·厄耶赫格(Gunnhild Øyehaug,1975-)。她用新挪威语写作,曾任写作课讲师和文学期刊编辑。1998年凭诗集《蓝莓的奴隶》登上文坛。2004年的短篇小说集《结》获卑尔根奖文学奖。此后她陆续推出短篇小说集《椅子与狂喜》《恶之花》等,还出版了几部长篇小说,获得了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等多项文学奖,声名远播欧美各地。迄今为止,她最广受好评的作品是被赞誉为挪威当代经典的《结》。22篇短篇小说以小品和实验文本让平庸的日常滑入荒诞和超现实,呈现出存在的失意和渴望。
厄耶赫格的短篇小说延续了新挪威语短篇小说传统,即上世纪80年代以来、以伊娃·延森、拉格纳·霍夫兰和布瑞特·比尔德恩等人为代表的书写传统。同时,厄耶赫格的创作受到挪威作家、黑色幽默大师贡纳尔·隆德的短篇小说滋养。此外,她还喜欢挪威文豪达格·索斯塔德,珍视瑞典超现实主义诗人贡纳尔·埃凯洛夫。北欧之外,她熟悉福楼拜等现实主义大师的作品。相较而言,现代主义与实验文学更加合她口味。她痴迷伍尔夫,激赏理查德·布劳提根既易懂又高深的短篇小说。贝克特、加缪、卡夫卡、布朗肖贴近她的心。波德莱尔和兰波常在她作品里游荡。短篇小说集《结》在她大量阅读的基础上潜心创作八年后问世。
“高空秋千”
《高空秋千》一篇,不足两千字。小说中,弗朗斯在一个早晨望向窗外,那属于他的、卑尔根的一个角落。那里,一个男人牵着狗,朝路过的紫衣女人吹口哨。这个女人曾怀疑情人不忠,一枪打死对方并为此服刑。此刻,她的心情糟透了。男人把狗屎装在袋里,扔进了弗朗斯的阳台。弗朗斯与他对视——他们是亲兄弟。处理好狗屎袋的弗朗斯一屁股坐在浴缸边,觉得生活难耐。洗浴时他幻想着楼下的姑娘,那个让女友莱娜嫉恨无比的人。一阵电话铃声冲击着水声。莱娜每天都一遍遍地打电话查岗。通常他会接听,但今天,他冲动地录了一句:“嗨,现在我不能接电话,因为我正在洗衣房,和楼下的姑娘正在……”很快,他把录音消除。双手抱头,想起莱娜和兄弟——莱娜本是兄弟的女友,想起清晨莱娜穿着新的紫衣服,而他不受控制地说:“颜色真难看,让你看上去跟实际一样老。”下一个镜头,莱娜握着枪上楼。她推门,低头看睡着的弗朗斯。突然,她感到胸口剧痛。一把刀从她背后刺入。持刀的是弗朗斯的兄弟。
开篇即展现出局促和荒诞,狭小的空间,拉屎的狗和尴尬的人。出轨画面是想象中的,在不满的男人和嫉妒的女人的脑子里,并未因为出于想象而失去真实,一段发泄情绪的电话录音强化了真实感。录音消除,但存在过,被收听,带来无可挽回的后果:莱娜持枪逼近。持刀兄弟的杀人在情绪和逻辑上未到必然的地步,像硬给接上的尾巴。
如果艾丽丝·门罗来写这则故事会怎样呢?在小说《激情》中,门罗绵密铺陈格蕾丝成为莫里的未婚妻的过程。格蕾丝的脚偶然受伤,把一些人的生活轨迹转向谁都不曾预想的地方。莫里的哥哥尼尔送她去诊所,两人产生激情。即便如此,一切本来也可以回到原来的轨道,岂料尼尔自杀了。故事里有人物各自的创伤和无奈,有许多留白,结局出乎当事人和读者意料,却因铺垫充分、节奏从容而显得合情合理。
《高空秋千》以几个镜头、几段心理完成了或可让门罗铺陈几十页的故事。这样极短的小说适应高节奏和碎片化阅读的当代,荒诞感与当代人的无力感吻合,但难掩编排痕迹,偶尔让人出戏。如果说时下的读者和从前的读者相比少些耐心,那么厄耶赫格也缺少门罗的耐心,急于抖包袱,包袱里的货色也就那么多。这是聪明人写的聪明小说,而经典作品不会止步于聪明。
尽管如此,仅在标题出现的“高空秋千”是不错的意象。高空秋千的表演者之间若少了信赖,就意味着失手甚至坠落。这对应小说人物因不满、嫉妒而走向失衡和暴力。现实主义让遛狗、捡狗屎等细节有了逼真的呈现,琐屑的日常在瞬间里便推进成极端行为。两兄弟和莱娜在偏执和仇怨中共演了一场高空秋千。人物刻画略显符号化,无论对年轻女孩的幻想还是和莱娜的关系,弗朗斯均由性冲动和性格主导。莱娜的标签是善妒的女人,年轻姑娘的标签是男人性幻想的对象。如果说门罗擅长在日常中渗入矛盾,用多层次的细节、心理和时空,用细密的留白塑造人物,呈现不可调和的冲突和无法躲避的命运,厄耶赫格则选择了夸张和荒诞快速制造张力,演一幕现实荒诞短剧。
站到森林边,向目光敞开
《森林边缘的鹿》全文寥寥数行:
雄鹿站在森林边缘,感到很不幸。他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仿佛可以就此放弃。我日复一日地走来走去,却没有人看见我。雄鹿想,我是隐形的吗,还是怎么回事?他并不相信自己是隐形的。他想:我就这么走着,本可改变人的命运,只要有人看见我,可就是没人看见。我是一头鹿,却没人在乎这个。我知道自己本该不易被看见,就该在森林中潜行,不被看见。正是这种生命处境让我感到不幸。我想要被看见。我站到森林边。我向目光敞开,也向枪口敞开。如果还是没人立刻看见我,我会做出激烈的事,我是认真的。此刻我仿佛被困在一副鹿的模式里。哦,我真想改变一切,变成别的,变成完全不同的某个存在。哦,假如我是狍子或是驼鹿就好了。
小说借助雄鹿的内心世界展开,那里有对自身局限的不满,也有对其他生命形式的渴望。这纠葛和渴望是雄鹿的,更是许多人的。有森林体验的人会知道,森林边缘对诸如狍子、狐狸、灰鹤等都有特殊意义,那是野生世界和人类世界的边缘地带,是野生生物挑战生存的地方。野生生物对森林外充满好奇,而一旦有风吹草动,它们会立刻往森林遁去。潜行在森林深处意味着相对安全,这安全的代价却是被人无视。这头鹿的困惑是对存在意义的困惑:为何我是我,我的存在只被自己感知是否就足够。“向目光敞开,也向枪口敞开”,自愿将自己置于绝境以换得“被看见”,这危险欲望背后的需求到底是什么?人们多半以为只有人需要“被看见”,然而万千生灵或许都有这个需要,唯其如此才能解释“向目光敞开,也向枪口敞开”的决心。雄鹿幻想自己变成狍子或驼鹿而摆脱困境,却忽略了一点——从人的视角看,它和狍子及驼鹿在色彩和体态上相差没那么大;而如果有“上帝视角”借于它,它会明白,潜行、不被看见、危机四伏是许多生物的普遍状态。生命的困境并非外在差别,而是生存本身的脆弱性。
走来的甚至是记忆
题为《下雪了》的小说篇幅仅1600多字。“我”(安娜)在低于路面的一家咖啡馆,外面在下雪,路灯下,“我”看见托马斯走来。他对“我”说,雪几乎悬在空中。他说起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镜子》里的画面:风中,一男一女坐在篱笆上,篱笆突然倒塌。他说到失落感,当她意识到从高高的草丛或庄稼地里走出来的那人,并不是她坐在篱笆上等待的人时。托马斯还说,雪让他想起海莱奈。“我”胸口一紧,眼前浮现出海莱奈身上柔和而独特的光,她就像悬在空中的雪。托马斯把咖啡杯举到嘴边说,最可怕的是,有人穿过风中的田野走来,却不是篱笆上的人等待的那个人。当自己穿过风中的田野走来,几乎很少有人(除了海莱奈),让他觉得自己真是被人等待的那个人。他说:“在第三层意义上,走来的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记忆,人自己就是一片风中田野,身上自带篱笆,有人坐在上头,篱笆终将坍塌。”托马斯背起一首诗:
谁会来,你问
你希望有某个人会来
你不知道将要走来的人是你吗
你自己,但不是向着任何神
而是向着虚无
它的门敞着
它的一扇扇门在某一阵风中撞击
那里头有些什么
你将拿什么招待我?
哦,总是有些什么的!
那里有一些尘埃,几粒微屑
一只破碎的齿轮躺在泥地上
还有几块炉渣,像一间废弃的铁匠铺留下的
虽然那里或许从未有过
这时,视线从安娜转为托马斯:“我”眯眼看着安娜。她眼里有光,这光亮与海莱奈的相似,让“我”想起海莱奈浓妆的大眼睛,总像要哭出来,即使她在笑;想起她乱蓬蓬、羽毛一样的头发,总像要被风吹走。“我”望向窗外的雪,望见海莱奈在心中的模样。“那是海莱奈吗?”“我”问。托马斯呛住了。“哪里?”他问。一个走在人行道上的女人,在该死的、静止的雪中。托马斯“嗯”了一声,“看起来是她,天哪。”
海莱奈慢慢走着,低着头。她穿一件紫红外套,浅色乱发像要被吹走。托马斯的脸颊和额头通红。海莱奈朝“我”和托马斯走来,自她失踪近两年后。上一次她见到“我们”,是尴尬的凌晨五点半,在她的红沙发上。那以后,“我”和托马斯花了很长时间才恢复到朋友关系。现在她走来。托马斯低下头,“我”的手红一阵白一阵。“我”盯着茶杯,忽然意识到海莱奈站在那里,浓妆的大眼睛像要哭出来。她把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海莱奈的目光移向托马斯,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把枪塞进嘴里,微微仰头。托马斯僵住了。海莱奈扣动扳机,什么也没发生。她把枪抽出,朝“我们”笑了笑,转身沿人行道走下去。“我”看着那件紫红外套渐渐消失。
托马斯朗诵的诗出自埃凯洛夫。埃凯洛夫提醒人面对内心,而不是寻求外在或神性的帮助。提醒真正会“来”的是自己。“门”内敞开又空无,可能充满过去的残余,如果那里有记忆,也可能出于虚构。
托马斯、安娜与海莱奈的关系构成情感三角,内核是对失落与自我的探索。叙事上,以雪景开篇,“几乎停滞的雪”是自然描写,更是时间与记忆的隐喻。雪静止,暗示无法前行的生命状态。穿插塔可夫斯基《镜子》的场景,埃凯洛夫的诗歌,与小说形成互文。托马斯与安娜的对话表明二人共享一份记忆——海莱奈缺席又在场,代表具体的人和事,又象征着欲望和创伤。扣动扳机让文本滑入荒诞的场域:生与死,真与幻的边界被轻快掠过。“谁会来”的问题突出了“等待”与“缺席”的故事。
起初,安娜聆听和看着托马斯。继而观者成了托马斯,如此多次丝滑地转换。作家让两人交叉凝视——既是主体,也是他者眼中的客体。与“叙述者变换”不同,相互凝视使每个人在看到别人的形象的同时,也被对方的所见所想塑造,暴露记忆、欲望与矛盾在人与人之间的流动。交叉凝视更将海莱奈变为一面镜子,让托马斯和安娜看到自己,也看到自己与他人的关系。
海莱奈突然冒着雪花走来,是幻觉还是真实?作为真实的海莱奈是托马斯内心的悸动,她也牵动着托马斯和安娜有关欲望和羞耻的记忆。作为象征的海莱奈朝托马斯和安娜走来,完全是他俩记忆里的模样,仿佛由谈话和记忆召唤而来。将海莱奈置于幻觉与现实的模糊地带,她既是“角色”又是“象征”。吞枪举动是不曾完成的死亡,暴露出一个残酷现象——记忆与幻象比现实更真实,缺席比在场更无处不在。海莱奈的红沙发是私人家具,更是欲望、背叛和危险的见证。
小说多次提及“走来的人”,走来的是托马斯和海莱奈,走来的是渗透情感的记忆。假如记忆穿过田野而来,那么可以说篱笆是界限,它的倒塌暗示着个体记忆和情感的脆弱。
要说不足,那就是设计感明显,而这恐怕也是当下不少小说的特点。实验叙述有助于表现复杂心理,表现现实与荒诞的共生,而过度依赖实验可能削弱叙事的可读性和情感的直接性。相比之下,上世纪的经典小说容易让人忘记作家的存在。文本的诗意来自对生活的感知,而非对文化符号和工具的炫耀。当下的某些作品却始终让读者意识到有个作家的存在,从战后文学工具库里取出一件又一件炫目的工具。事实上,厄耶赫格在近期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恶之花》中过于激动地挥舞各种工具,并因此未能触及世界和读者的心。早在1949年,日本作家井上靖获芥川文学奖时,评委宇野浩二就曾语重心长地批评,井上靖笔下的人物不是按自己的意志,而是按作者的考量来思考和行动的。
生存中理不清的“结”
以细致的洞察和富于表现力的黑色幽默,描写人在生存中理不清的“结”,揭示纠葛和渴望,表达被看见的需求。象征和意象绵密,逼仄的现实与纵心的荒诞轻易地相互穿透。事件似曾相识,现实与超现实并存,大大小小的跌宕里有不同寻常的天真,这天真和事件的严肃与荒诞融合自然。举重若轻的叙述里飘荡着幽默和自嘲,仿佛让日子戴上了小丑面具,它可怜可悲,却有一张大笑的嘴。
厄耶赫格善用独白推动叙事,但她毕竟比伍尔夫年轻一个世纪,人物的内省是意识流的延续,更体现出强烈的内窥,甚至能看到自己的一些平行世界,折射出当代人对自身存在的高度不确定。“我究竟是谁,到底置身何处”,这巨大的不确定加重了生存的辛苦并自带荒诞色彩。诗人出身的她,语言有诗意。高敏感的语言折射出高同理心,同时她似乎也是没心没肺的,恶作剧一般暴露人的渺小和欲望的不可满足。好在人其实不怕被暴露,因为人对于暴露出的一切多少会有相熟之感,因而会同情那些满是缺点的灵魂。有格言说,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人都有缺陷和压抑,所以都需要升华。事实上,对普通人而言,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升华而是释放。人所共有的缺陷在放大中凸显出荒诞,绝望和哀伤也由此得到释放。
19世纪和20世纪的文学大家,从斯特林堡到夏目漱石到老舍,在深度接受本土文化的基础上,都受到法国或英国文学的深刻影响。当下的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给新一代作家毫无延迟地带来世界范围内更多养分的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稀释了本土特点,世界文学越发呈现出多国一面的趋势。就写作手法而言,可以说厄耶赫格更像一个世界人,而不是挪威人。其文本中的挪威元素,最明显的在于景观和受气候等地方因素影响的角色性格。在文学圈将长篇小说置于最高位的今天,《结》的重大意义之一或许在于文体贡献:一个用新挪威语这一小众语言创作的作家,以自在而短小、天真而世故、现实又荒诞的活泼形式,赢得了出版界和评论界的高度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