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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福康:四十年了,那些令我怀想的独特的风景!
来源:中华读书报 | 陈福康  2025年11月05日08:14

原标题:独特的风景

在2025年7月2日《中华读书报》上读到已故臧克家老人的女儿臧小平女史写的《牧之先生,〈文史知识〉一直珍存着》一文,非常感动。尤其是这样几段文字,我读后眼泪都流淌了出来:

牧之先生在文章里曾讲到这样的往事:在每天骑车上下班的路上,常遇到出门散步的我父亲。于是,老人“总是笑着冲我走过来,站在我的自行车前,把着自行车车把,和我说话。什么都聊,天气,他这两天又写了什么,昨晚新闻联播里有趣的新闻……”

父亲是一位非常有毅力且生活规律的人,一天四次到我们住了四十年的赵堂子胡同散步,是雷打不动的锻炼身体的好方法。一年四季,酷暑严冬,风中雪里,从不间断。那时,老人沿着路边漫步的身影,成了胡同中独特的风景。在这里,发生过许多感人的故事,被多少人写进了优美的文章,刻入了自己的记忆。我曾在2004年7月父亲去世后写成的散文《短巷情长》中,这样描绘道:“每当父亲漫步在赵堂子胡同中,你看吧,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骑车的,步行的,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身份和阶层的人们,都纷纷亲热地向他招呼问好,有的还要站在路边聊上一会儿。那些孩子们更是可爱,每逢中午和傍晚放学的时候,由稚嫩的、羞涩的、粗放的孩子们的嗓音,此起彼伏地交汇成的‘臧爷爷好’的问候声不绝于耳。有时,整个路队的小学生,由前头打着小旗的路队长带领,齐声向老人致意。从幼儿园大门走出的小不点儿,会抱着我父亲的腿撒上会儿娇。……每当我目睹这感人的画面,每当我在院中的屋里,都清晰地听到大门外传来的阵阵问候声,我便会在深深的感动和震撼之中,情不自禁地发出感慨:人活一世,得到人民群众如此的爱戴,我亲爱的父亲真是此生足矣!’我深深知道,父亲得到了人们如此的尊敬和热爱,是因为他为大家付出了很多很多

……

我读了这些话,为什么会这么激动?因为我同牧之先生一样,也曾是一个“身入其境的亲历者”。

记得1980年代初我在上海读研究生时,因为研究郑振铎,而臧老是郑先生的好友,就曾与臧老联系和请教过。我还认得臧老的夫人郑曼女士,她当时在人民出版社参与《祖国丛书》的编辑,热情邀请我写一本《郑振铎》加入该丛书。(后来因为我写的《郑振铎传》字数远超《祖国丛书》的规定,因而只能另找出版社,辜负了她的一片热心。)1980年代中期我上北京攻读博士研究生,导师李何林先生正是臧老的好友。当年我登门拜访过臧老,开门的是小平女史的妹妹。北京读书毕业后我回沪工作,仍与臧老书信往来。臧老还赠送一副墨宝,写的是他老人家的诗联。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杨义是我的挚友,当时就住在赵堂子胡同,我在京读书时常去他家。那是一条比较狭窄的人流量很大的典型的北京老胡同,与我老家上海老城厢的小马路很相似,又有着我说不清的京城老街特有的味道,令我感到十分亲切。我当年在京读书时,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骑个自行车在北京胡同里窜来窜去。一次我骑车去杨兄家,告别时杨兄热情地陪送我在赵堂子胡同行走。夕阳西下,行人熙熙攘攘,忽然就遇到了正在悠然散步的臧老! 只见路上一些街坊邻居纷纷向臧老问好,杨兄和我当然也向臧老挥手致敬并略叙温寒。四十年时光流逝,臧克家老人已离开了我们,连杨义兄也逝世了,而那温馨的一幕场景,臧老那亲切慈祥充满父爱的笑容,至今一直铭刻在我的心头!

小平大姐的文中用了“独特的风景”一语。当年我在京城遇见的“独特的风景”还有几件也想在此一说。

我当年负笈就读的是北京师范大学。当年北师大人人都知道并引以为豪的“独特的风景”,就是钟敬文老教授拿着手杖在校园里健步! 北师大另一位老教授启功先生生前在谈到钟先生时说过这样一段妙语:“每天清晨五点多钟,钟先生就开始在校园里散步,手杖是拿在手里的,好像是玩具似的甩着,也有时扛在肩上,这已成为北师大校园中的一景,早上起来有许多人都去看,跟在钟老先生后面走,与他同享早晨的新鲜空气。”当然,除了早晨,钟先生一直喜欢在校园中这样行走的。而我其实在进京读书前,就已有幸目睹这个著名的“北师大校园中的一景”。因为我的师兄施向东教授(我们中学同学)当时在北师大读研究生,我用在上海读研时学校给的经费进京访学时为了省钱就住在施兄的研究生宿舍里,因此我在1980年代初就在北师大看到了这一“独特的风景”! 我上北师大读书后,更是经常看到钟老“手杖是拿在手里的,好像是玩具似的甩着,也有时扛在肩上”的有趣场景。钟老也是郑振铎先生的老友,我当年经常登钟老家门请教。后来钟老还是我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我一直深深地感恩慈父般的钟老。有一件忍俊不禁的事可在这里一说。一次我在北师大办公楼的电梯门口等电梯,忽听得背后有一点颤颤的声音亲切地叫我“老陈啊……”,回头一看,居然是钟老! 钟老比我父亲年纪大得多,比我导师李先生也年长一岁,居然叫三十几岁的我为“老陈”,余小子这个怎么吃得消! 我赶紧要钟老千万不能这么叫。钟老那天是来办公楼取邮件的。八十多岁的老人,每天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大量邮件,不知道他家地址的人就都寄到了中文系办公室。而老人家不让办公室人送到他家,喜欢每天“甩着”手杖亲自来取。

相类的“校园独特风景”在当年北京大学也有,而我也有幸曾经目睹。北大王瑶先生,我在上京读书前就认识了(我曾因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工作需要访问过王先生几次)。王老比钟老、臧老要年轻一点。当时他有一段妙语:“迩来垂垂老矣,华发满颠,齿转黄黑,颇符‘颠倒黑白’之讥;而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惟乡音未改,出语多谐,时乘单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我有一次去北大,就正巧遇见王老口叨烟斗在燕园骑着单车漫驶而过。我向他挥手致敬,他还取下烟斗微笑回应。王老弟子钱理群兄后来写道:“直到今天,我一提起先生,首先想起的就是这个在未名湖畔衔着烟斗,骑着单车横冲直撞的王瑶。这个形象永远铭刻在我们弟子的心灵深处。这是一个瞬间永恒。”而我偶然遇见的一次,倒不是“横冲直撞”,而是慢悠悠的。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瞬间永恒”的形象!

四十年了,那些令我怀想的独特的风景!